第 17 章

朝宴过后,便是今年的秋猎,天子请诸王到上林苑参加狩猎,邀百官同行。群臣拥戴,兄友弟恭,这本是一幅和谐美好的画面,却意外地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引起了一个于我而言,算不得小的风浪。

事件的起因是韩嫣罔顾法纪,在大庭广众之下,乘天子副驾,行走在未央宫外的驰道上,而此时刚好碰见要去长乐宫谒见两位太后的江都王,江都王误以为车驾上乘坐的是天子,行大礼参拜以后,却是韩嫣探出头来,韩嫣不仅不停车请罪,还对江都王进行了一番嘲笑。众目睽睽之下,江都王哪里受得了这番羞辱,直接闹到太皇太后处。

江都王在太皇太后跟前哭闹,请求太皇太后废黜他的江都王位,让他到天子跟前做一个侍从郎官,与韩嫣同列。江都王是先帝爱子,又素得太皇太后宠爱,太皇太后闻言大怒,幸好有皇太后出面调和,把此事承揽下来,将韩嫣暂扣于长乐宫再行处置。

皇太后的精明睿智令我佩服,刘彻身边那群服侍的人并非泛泛之辈,如果没有刘彻授意,韩嫣是断不敢擅乘天子御驾的,如果皇太后不出面,这事一旦闹大,刘彻势必会受牵连。

这日王太后召见卫长公主,我和公主一起前往长乐宫给太后请安,正巧碰见她在查韩嫣的罪过,见了我便叫人将搜查到的罪证呈与我看,一份书简和一枚韩字金丸,还有一些琐碎的金银珠宝,我展开书简去看,才知这是一份来自宫人服罪的供述,承认与韩嫣私通一事,言辞恳切,句句都是被逼无奈。我合上书简,再看那些玉器金丸,心下了然,韩嫣落到太后手里,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王太后说道:“听说你之前也查过韩嫣秽乱宫闱一事,你帮我看看这份供述是真还是假?”

想起之前对刘彻的承诺,我不好再旧事重提,颔首道:“妾无能,当时是被一个宫人蒙蔽,并不知事情原委,不敢妄言!”

“你既不知,那就让他自己过来对质吧!”王太后的笑色淡去,又示意旁人去带韩嫣上来。

我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瞧着韩嫣进殿,面上并无惧色,但态度还算恭敬,身上少了些狂妄之气,看着也顺眼多了。

行过礼后,王太后又让人将服罪书拿给韩嫣看,方才还一脸淡定的韩嫣,认真看完服罪书,面色大变,立刻跪了下来:“臣冤枉啊!”

“冤枉?”王太后冷笑:“人证物证俱在,你来说说,怎么个冤枉法?”

宫人将那些金石玉器放在韩嫣面前,韩嫣眼中的惊惧之色愈显,沉默须臾,就听得他道:“是蓉儿,是她先勾引臣,臣是被她诓骗,这才做了错事,请皇太后恕罪!”

“还敢狡辩!”王太后拍案而起:“这认罪书上明明写得很清楚,是你用权势逼迫她在先,用名利引诱她在后,罪证确凿,还敢推过于人,我岂能容你!”

“皇太后恕罪”,韩嫣连忙扣头求饶:“都是臣醉酒一时糊涂,陛下早就惩罚过臣了,臣已经戒了酒,同蓉儿也断了来往,绝不敢再入后宫一步,还请皇太后明鉴!”

“你以为你能蒙蔽皇帝就能蒙蔽得了我吗,皇帝能容得下你,我容不下!”皇太后喝道:“来人,赐鸩酒!”

我心下一震,没想到她出手竟这般狠戾,居然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皇太后饶命”韩嫣连声求饶:“求皇太后看在臣服侍陛下多年的份儿上,饶臣一命吧,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饶了你多少回?你若识趣又岂会有今日!”皇太后侧身,不想再跟他多说,挥手示意宫人将其带下去。

“皇太后饶命,皇太后饶命”韩嫣哭着求饶,却打动不了太后,被人强行拖着,惊惧之下,又看着我道:“卫子夫,你为何要害我?”

若是方才对他还有一丝怜悯,此刻也都消失殆尽,我径自喝着茶水,也不想再看他。

“母后!”殿外传来刘彻的声音,随即便跑了进来让众人住手,那韩嫣看见了救星,推开拉扯他的内侍,爬过来抓着刘彻的衣裳,哭着恳求道:“陛下,救我,救我啊。”反被刘彻一脚给踹倒在地。

我起身朝刘彻行礼,他顾不上看我,大步上前作揖道:“母亲,韩嫣纵然罪大恶极,可终究和儿臣从小一起长大,请母亲看在儿臣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吧!”

“彻儿糊涂,韩嫣一再作恶,你一再纵容,如今都闹到你祖母哪儿去了,若不严惩你如何向你祖母交代?”

“祖母那儿臣自会同她交代,也一定会给哥哥一个满意的结果!”

“你如何交代?”皇太后步步紧逼:“韩嫣欺压百姓在先,□□宫闱在后,如今还欺负到你亲哥哥头上,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死罪?你祖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你祖母知道了,你还要包庇他,你让你祖母以后如何能信得过你,让她如何放心把这个天下交给你!”

刘彻自知理亏,也被王太后堵得说不出话来。

“皇太后饶命,臣已经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韩嫣哀求。

王太后不理会他,又对刘彻道:“今日你不必再说了,你下不去手,这个祸根,我替你除了便是!”说罢,又示意众人将韩嫣带下去。

“陛下救命,陛下救命!”韩嫣想要爬过来,又被内侍钳制住。见刘彻欲言又止,自知生还无望,也放弃了挣扎,任由内侍拖着,转而又笑了起来,大喊了一声:“陛下,是卫夫人害我!”

凄厉的笑声响彻殿宇,令我心底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去看刘彻,刘彻亦正看着我。

刘彻朝我走过来,面上不带任何表情,唯有目光里隐约透露着些许寒意,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证物,又看了我许久,才开口问道:“是你吗?”

皇太后呵斥道:“她没有做错,你别胡来!”

她这话让刘彻深吸了一口气,也令我大惊失色,我不禁抬头去看她,她亦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又去看刘彻,我很想同他解释,可解释的话说不出口,我不知道皇太后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如果否认,那便是告诉刘彻皇太后说谎,刘彻未必肯信。

且他因为我与皇后不和,又因为江都王一事令窦太后不满,不能再因为我,让他和王太后生了嫌隙。

得不到我的答案,刘彻面上愈发冷酷,最终大怒,拂袖离去。

看他漠然消失的背影,我忽然明白,这不过是太后设下的一石二鸟的局,既除了韩嫣,也让我在刘彻面前失了宠信,我不怪刘彻,我只想知道,太后为何要这么做!

“帝后不睦,虽不是你的错,可也是因为皇帝过分偏宠于你,让皇帝冷落你些时日,如此才能让帝后和睦,后宫太平!”

这是皇太后给我的答案,她们只看到帝后因我而大吵,却看不见我在当中所做的努力,把责任归咎于我,以牺牲我来换取帝后和睦,我不能说她做错了,因为这确实是最好的方式。

我忽然想起那日刘彻跟我说的话,不管我怎么做,别人都不会感激我,如今来看,他确实说对了。

韩嫣的死让刘彻伤心了好几日,或许是为了弥补没能救下韩嫣的遗憾,刘彻特地召了韩嫣的胞弟韩说入宫,顶替了原来韩嫣的位置,也算为韩嫣的死做了补偿。

从长乐宫回来以后,我没有去找刘彻做任何解释,刘彻也不曾来找过我,他没有要我回上林苑的意思,我便一直住在温室殿,昔日的帝寝,如今看着,却也凄凉得很。

我知道所有因果缘由,所以并没有因为刘彻对我的冷漠而自哀自叹,我将所有的心思全部都放在孩子身上,以前孩子大多都是由乳母喂养,现在都是由我亲自来,我的奶水并不多,但只要我有,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喂她,这是我做母亲的一份责任。刘彻有时候也会要看孩子,但他不会过来,只叫人来传话,我便让乳母带着孩子去宣室。

平日我很少出门,但每月朔望两日,我都会去椒房殿朝见皇后,我住在未央宫,又是嫔御,这是最基本的职责。大概是有了皇帝呵护,皇后的性情也变温和了许多,见了嫔御也都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模样。

我想如果是我的牺牲能让皇后转了性子,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那这样的牺牲,也算值得了,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想多了,她的笑容可掬只是对别的嫔御,我永远是一个例外。

“卫姬是咱们这里唯一给主上诞育过子嗣的,可是个有福气的呢,我也很想沾沾卫姬的福气,早日为陛下诞育嫡子,不知可否请卫姬屈尊来服侍我用药?”皇后笑靥如花地道。

服侍皇后是嫔御应尽的职责,我自然不能推辞,应下后,便有宫人端了一碗汤药上来,鱼纹金碗里乘着黑黢黢的汤药,远远就闻见一股刺鼻的苦涩,素来听闻皇后在求子一事上颇下功夫,今日一见到真是所言非虚,这么苦的汤药她能喝得下去,倒也真是难为她了。

我上前两步,双手从圆盘里捧出药碗,发现这碗汤药极烫,忙又放下,却不料宫人先我一步拿走圆盘,碗底落了空,掉在地上,汤药也撒了一地,众人皆惊,宫人忙跪下来请罪求饶,我亦跟着跪了下来。

“大胆贱婢,今日是抬举你才让你到皇后跟前侍奉,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下贱坯子,竟然也敢在皇后跟前发/浪,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

说话的是皇后身边的长御明珠,若非身边的宫人一直求饶,我险些以为她是在骂我。

“罢了,不过是一碗汤药而已,再去熬一碗就是了!”皇后没有丝毫不快,面上依旧温和地笑着。

“皇后仁善,不同你计较,仔细看你这身贱人的皮,还不快滚!”

那宫人像得了特赦,抓起盘子和碗慌慌张张的退了出去,我知道现在该轮到我了,低头看着已经红了的十指,并不说话。

“贱婢就是贱婢,不管怎么抬举,也是上不得台面儿的,卫姬说是不是啊?”皇后笑道。

她没让我起来,我便不能轻易动,只低头道:“皇后说的是!”

她依旧没有唤我起身,只是让我跪着,自己和众人说话,只是这一次的朝见特别的长,一场谈话从一年四季说到一日三餐,又从一日三餐说到衣食住行,有说有笑的一直快到晌午才散。

从那日以后,皇后虽不曾再折磨我了,但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找理由对我斥责嘲讽几句,不至于太过,我能做的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始至终,我没有多说一句话。这个宫里没有人喜欢我,皇帝又不站我这边,现在不管我说什么都只会给我招祸。

入了深秋,花园内有几丛晚菊开得正好,清纯高洁的瑶台玉凤,雍容华贵的香山雏凤,璀璨夺目的兼六香黄,以及高贵典雅的朱砂红霜,都是极其珍贵的品种,又以各式各样的墨菊,雏菊等的做点缀,红花绿朵,黄白相间,风雅别致。

久不出门,看了这样的花总有几分贪恋,小小的孩子见了也是喜不自胜,手舞足蹈地要去抓,乳母便从中摘了两朵罕见的,给了孩子一朵,孩子得了花,顿时喜笑颜开。乳母又将另一朵递给了我。

这晚菊的花瓣纤细且长,好像蜘蛛突出的长丝,花瓣呈淡绿色,娇嫩的很,稍稍一碰就落了,我以前倒不曾见过这样的,举了花问东儿道:“可曾知道这是什么菊?”

东儿摇了摇头:“在上林苑也不曾见过这种的。”

“这花娇嫩,不适合养在上林苑那种风吹日晒的地方!”我瞟了一眼四下,便是在花园这样的地方,经人细心呵护,拢共也没开几朵。

“大胆!”

忽然一声大喝惊了我一跳,回头看去,竟是椒房殿的内侍张远小跑过来,抢走了我手里的花:“你们还懂不懂规矩,这花园里的花也是你们能随便采的吗?”

“放肆!”东儿上前一步护着我道:“卫夫人面前,你怎敢撒野?”

“跟这摆谱儿,你以为她还是以前呢?!”张远满脸不屑,又恭敬地跑到假山后面笑脸相迎。

来者正是皇后陈氏,一身菊黄色曲裾深衣,外罩一件淡粉清透的纱衣,黄粉相间的襟口点缀了几朵小花,面上粉黛淡施,髻上的八宝凤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左右两支做工精巧墨玉簪子,配以松花细钿,一改往日大红大紫,金环银绕的华贵做派,如此清新脱俗到让我有些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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