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我希望腹中怀的是一个皇子,因为刘彻确实需要一个皇子,可我却从未想过,他若是个皇子,那便是皇长子,而皇长子和皇子的意义是大不同的,先帝便是以长子的身份立为太子,太宗皇帝后位悬空,其母窦氏母以子贵被册封为皇后。先帝废后薄氏无子,以栗姬所生的长子刘荣为太子,而栗姬并未母凭子贵成为皇后,最终的结果是母子二人皆死于非命。

我身份太过卑微,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当皇后,更无意去争什么后位,我只是想帮刘彻生一个皇子,让他后顾无忧,护儿女周全。如果皇后贤德,我愿意同她一同抚养皇长子,让皇长子尊她为嫡母,可如今的皇后如何能称得上一个贤德的皇后呢?她那般容不下我,又怎会善待我的孩子呢?

院子里的柳树上起了新芽,拉起了柔软的线条,沐浴在温暖的春风里,轻轻摇曳,婀娜多姿。卫长公主带着幼蓁在院子里玩耍蹴鞠,天真无邪的嬉闹声不绝于耳。

或许我不应该想这么多,毕竟是儿是女也不确定,我只管生下孩子,刘彻自然会替他打算,必定不会亏待他。

原来希望他是个儿子,现下却又希望她是个女儿,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当个公主,不必卷进这些是是非非的漩涡里了,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又感觉对不起刘彻,他对我那样好,我若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失望,恐怕他真的会很心痛吧。

忧虑多思对有身之人并不好,我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也许我担心的事情会发生,但也是大半年以后了,现下我要做的就是要照顾好我腹中的孩子,让他平安健康地出世。

刘陵做的豆腐对我害口的症状并没有多大改善,除了头两日感觉新鲜,能吃进去一些外,后来就没什么胃口了,基本吃了就吐,刘彻让厨房想着花样给我弄吃的,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每日就靠一些米粥养着,配上女医开的药膳,也勉强撑了些时日,但头晕乏力的现象却愈发的严重了。

一日早上才起,梳妆过后起身,突然感觉眼前天旋地转的,一头若非东儿反应快,及时扶住了我,才避免酿成大祸。忙去请了女医,还因此惊动了刘彻。

因我害喜严重,刘彻特地去皇太后那里请了义妁来给我安胎,这日依例看诊用药,调整了药方后,依旧让我好生将养,勿要多走动,心绪放平和些等等。

我看着东儿手上那碗又浓又黑的汤药,心底发怵,不安地道:“真的没问题吗?”

义妁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夫人进食不够,所以才频繁出现晕眩之症,臣加重了夫人的药量,弥补膳食上的不足,怀孕之人最忌忧思过重,夫人宽心便是。”

我看了刘彻一眼,点了点头:“劳烦侍医了。”

义妁退了出去,刘彻接过东儿手里的汤药,细心吹凉了,说道:“药虽苦了些,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要亲自喂我,被我拒绝了,我实在没办法一口一口地将这苦胆似的汤药咽下,待汤药温度合适后,我一捏鼻子,一口灌了下去,又忙用青盐漱了口。

“辛苦你了”刘彻握着我的手,满脸心疼:“若是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我点头,又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养精蓄锐,如果吐了药,这样的过程,我还要再经历一次。

为免我再出状况,义妁住到了温室殿替我安胎,所有的汤药都由她亲力亲为,不再假借他人之手。义妁亲自出马,让我察觉出腹中孩子生命的脆弱,因此我也愈发珍视他,对于所有奉上来的汤药,我一概不拒,这汤药于我而言虽苦,于这个脆弱的小生命而言,却弥足珍贵。

三月上巳日,桃红柳绿,春暖花开,几只燕雀从廊檐下穿梭而过,低低地叫了两声,盘旋着往青墙黛瓦间飞去,消失在满目的春色里。

春禊祓滁,是每年必不可少的祈福仪式,以前在上林苑住,每到这个时候便会让宫人侍者去糜池洗濯祓滁,去宿垢疢。今年住在未央宫,不能像往日那般自由,所有的仪式都要从简,刘彻照旧去祖庙祭祀,我让内侍取了沧池的活水来,于殿内各处盥洗,折新柳枝沾水,浇洒在诸宫人内侍身上,寓意苍天赐福,去病消灾。

“阿母”,卫长公主拿着柳枝不停地往我身上点水:“我要给阿母多撒一些,阿母要赶快生一个小弟弟呀。”

“生了小弟弟,姨父姨母就不会陪你玩儿了”,去病在一旁调侃她。

“才不会”,卫长公主吐了吐舌头,一脸得意地道:“阿翁说了,不管有多少弟弟妹妹,我都是阿翁的宝贝。”

去病翻了她一个白眼:“那是骗你的,笨蛋!”

“你骗人”,卫长公主有些不乐意了:“阿翁最疼我了,他才不会骗我。”

“好了!”见他二人又要吵架,我忙上前将他们二人拉到身边:“阿翁疼你不是让你拿来炫耀的,你们两个阿翁都疼。”

“你们都有阿翁,可我没有”,去病心绪突然低沉下来,问我:“姨母,我阿翁呢?”

他突然这么问,让我一时语塞,想了想,抱着他笑道:“姨母也没有阿翁呀,虽然阿翁不在,可去病有舅舅和姨父呀,他们都很疼去病,姨母也很疼去病的,对不对?”

我不能跟去病说他的父亲是如何对待他的母亲的,我也没有办法原谅霍仲孺对二姐造成的伤害,我更不想骗他,所以只能避而不谈,而事实也是如此,刘彻和他的几个舅舅对他的关心疼爱,可丝毫不比他的父亲差。

提及他的几个舅舅,他立马又高兴起来,说道:“对呀,我有四个舅舅,他们都对我很好,还有小姨父,他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会教我骑马。”

“我也要骑马”,卫长公主也跟着叫起来。

“好,等你们长大了,就让姨父和舅舅带你们去!”我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又道:“舅舅要成亲了,你们想好了给舅舅的贺礼没?”

“小姨父上次给了我好大一颗珠子”去病边说边用手比划:“夜里还会发光,我要把它送给舅舅。”

那是一颗东海夜明珠,有拳头般大小,去病并不懂夜明珠的珍贵,只是好奇它会发光,所以格外喜欢。

“去病只有一颗,送给舅舅了,你就没有了呀!”我笑问他,想看他如何作答。

他想都没有想就道:“那我可以再找小姨父要啊。”

他这般天真无邪的话让我听了想笑,又问卫长公主:“你呢?你送什么给舅舅?”

卫长公主用手抵着下颚,噘着嘴想了半天,才笑道:“我不告诉你。”

我知道她是没有想好送什么,却又不肯承认,所以才会这么说,也不戳穿她,刮了刮他的鼻子道:“那阿母就等着看你送什么给舅舅。”

卫长公主调皮做了一个鬼脸,又拉着霍去病跑了出去。我心下觉得好笑,又继续去织绣鸳鸯衾,这是我要给卫青的礼物。

卫青自从进了军营,便和公孙敖成了至交,公孙敖有一幼妹叫公孙婵,年已摽梅,便提出想将其许配给卫青。大哥大嫂见卫青也到了娶亲的年龄,又见公孙婵容貌品性都不错,也觉得这是一段不错的姻缘。

公孙敖为人仗义,不惧权贵,又于卫家有大恩,那公孙婵自然也不会差,这等亲上加亲的喜事,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多次询问卫青的意见,他也没有提出异议,众人商讨过后,便将二人的婚期定在了七月。

“阿母,阿母”还未见人就听得卫长公主的哭喊声。

我以为是她和去病又吵架,放下针线迎了出去,却听得她道:“去病哥哥被皇后抓走了。”

“什么?”我心下一惊,道:“怎么回事?”

六儿跑过来跪下道:“小公子在翠华庭玩弓箭时令皇后受惊,以致摔伤,皇后大怒,将小公子扣押,带回了椒房殿。”

平日里皇后就不喜欢他,这不是正好撞在她的刀口上了吗?我心下一沉,问道:“皇后伤得如何?”

“不重,手上擦破了些皮!”六儿惊魂未定,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

我松了一口气,忙让东儿去传辇舆来,又道:“嘱咐过多少次了,让你们带着他玩儿的时候小心,怎么还会伤人?”

“夫人恕罪”六儿扶我上辇,一路跟着小跑道:“本来是很小心的,公子玩的弓是极小的弓,箭也是无簇的,还特地选了个没人的地儿,可不知怎的,皇后不声不响地突然就出现了,被飞来无簇之箭吓着了,这才摔了一跤,手划在了石头上,破了皮,还出了点血,皇后说公子是蓄意谋杀,将公子抓了去。”

“荒唐!”我心下恼怒,她总能将一些小错夸大其词,好像这样就能遂了她的心意,灭了我们卫家一样。

“夫人当心些”东儿一脸不放心地提醒我:“夫人身子不便,何不等陛下回来再去救小公子?”

“陛下去祖庙祭祀,最快也要晚上才能回来!”我看了一眼肚子,这孩子来我腹中尚不足三月,就如此一波三折,多灾多难,心下不免愧疚。

有了卫青的例子在前,我不放心将去病留在椒房殿,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今时不同往日,在椒房殿,她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多带些人跟着就是。”

东儿应允,又嘱咐众人小心抬撵。

温室殿和椒房殿相距并不远,不过片刻工夫就到了,椒房殿的宫人通传后,说皇后正在养伤不见人,让我回去,这个结果我也料到了七八分,所以并未觉得诧异。

皇后可以不见我,但我不能不见她,我以礼相待,她却将我拒之门外,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能硬闯了,我怀有身孕,椒房殿的宫人并不敢碰我,拦我不住,只能任我闯入皇后的寝殿。

“你想干什么?”皇后气冲冲地出来,将我堵到了寝殿门口:“椒房殿岂容你这个贱人撒野!”

我知她说不出好话,便也不理他,行了礼,瞟了一眼她被包好的手腕,道:“听闻去病误伤了皇后,妾特来请罪。”

“请罪?”她举起受伤的手道:“皇后与皇帝同尊,伤了皇后,便是伤了皇帝,卫夫人以为,该当何罪呀?”

我尽量不去在意她的恶毒,说道:“去病年幼无知,并非有意伤了皇后,还请皇后高抬贵手,莫要同稚儿计较,皇后的伤,妾一力承担,愿奉上一年秩禄,为皇后延请医药,直到皇后的伤好为止。”

“呵!”她冷笑一声:“弑君之罪,卫夫人用一年俸禄就打发了,想得未免也太简单了吧。”

我面上带着微微笑意:“那皇后想要如何?”

她睨了我一眼,又道:“弑君便是谋反,自然是死罪。”

我的笑容渐渐下沉,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去病年幼,误伤皇后是妾教子无方,皇后要治罪,妾无可辩驳,愿替去病一力承担,还请皇后先放了去病。”

她轻蔑一笑,示意宫人去将霍去病带过来,我松了一口气,还未看见去病,就听得他大喊大叫,不让人碰他,我循声看去,见去病双手已经被困住,内侍半拉半推将他带过来,去病完全不害怕。

“姨母”他唤了一声,又踢了内侍一脚,挣脱他,朝我跑了过来。

他这般不知所谓,我心下不免担心,不能再由着他任性下去,遂举步上前,挡在他面前,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见我生气了,又看了看这情形,也不敢再狂妄,在我的示意下,老老实实地朝皇后行了个礼。

我示意六儿将他手上的绳子解开,又对皇后道:“请皇后恕罪,去病年幼不懂规矩,妾回去一定好好管教!”说完,也不等她说话,行了礼便要退下!

“慢着!”皇后冷冷地道:“你当这椒房殿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妾身份卑微,不敢污了皇后的椒房殿,皇后说妾谋反,妾也不敢说什么,如若要治妾的死罪,下诏便是,妾回温室殿候着!”

“不必跑一趟了,你既然肯认罪,就在这椒房殿——”她顿了顿,横了我一眼:“赐死吧!”说完示意左右,立马有人过来。

“皇后!”我厉声道:“皇后当真以为可以要了妾的命吗?莫说妾腹中怀着皇嗣,就算只妾一人,妾的身份就算要赐死,怕也不能由皇后做主吧!”

“今日我偏要做一回主了!”她丝毫不理会我的话语,吩咐道:“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她的话说得硬气,但却并无人敢听,左右皆是面面相觑,迟迟没有人动。

我笑了笑,推开四周护着我的宫人,又道:“妾佩服皇后的勇气,除了皇后,大概也没有人敢以全家人的性命来给我腹中的孩子陪葬了。”

“还愣着做什么?”皇后大吼了一声,见左右之人仍是不动,盛怒之下,她竟疯癫了一般朝我扑过来。

“皇后息怒!”长御明珠将她拦下,瞪了我一眼,又劝道:“您还记得人彘的故事吗?太主和您讲过的。”

皇后略一怔,反应过来后,怒气便消了大半,长袖一甩:“区区一个贱婢,看你能得意到几时!”随即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转身进了寝殿。

她的癫狂让我有些害怕,也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行了礼,拉着去病退下,上了辇舆后,我情不自禁地将去病拥入了怀里。

我不害怕今日发生的这些事,却对明珠口中的那句“人彘”耿耿于怀,窦太后为何要跟皇后讲人彘的故事?明珠为何又要在我面前提起?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想起皇后最后那抹阴鸷的笑,心中愈发瘆得慌,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我的腹部,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如果她们想让历史重演,那么……

谁是高后?

谁是戚夫人?

谁又是赵王?

想起之前刘陵同我说的话,我心下不寒而栗,我想过我和孩子的以后的境遇,却唯独忽略了皇后,她才是最恨我的那个人,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想起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的结局,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腹中隐隐传来的痛感,忙让人加快了脚步。

回到温室殿,义妁忙过来帮我看诊,说是惊惧忧虑以致动了胎气,让我不要多想,照例加了一碗苦涩的安胎药,让我喝了下去。

我躺在榻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然而人彘的惨状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如果是皇后要当高后,她那般恨我,定是要让我做任她□□的戚夫人的,那我腹中的孩子是……赵王?

我不想当戚夫人,不想被人做成人彘,更不想让我的孩子有一个像赵王那样的结局。还有刘彻,他还那么年轻,我希望他可以长命百岁……

心中的想法没有办法与外人道,隐隐的腹痛迟迟不退,一直辗转反侧直到入夜,天一黑,心下愈发不安。

刘彻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见了我的情形满是心疼,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后,又急又气,欲要去椒房殿找皇后问责,可我却不敢让他离开,我害怕他一走,我就会变成戚夫人,被眼前的黑暗湮没。

“子夫,有我在,别怕!”刘彻不断安抚我:“你放松点儿,没事的!”

义妁又想法子帮我换了汤药,却是一点效果也无,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最后疼得我冷汗频出,我隐隐觉得腹中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却仍旧不愿放弃,紧紧地捂着腹部,想给他传递一些自己的温暖,哪怕有一丝机会,我也要尽力让他活下来。

见情形愈发严重,刘彻亦是心焦,与义妁商讨多次,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好让义妁又换了一剂安胎药过来,希望能缓解我的痛苦。

只要能护住腹中胎儿,就是让我喝毒药我也是愿意的,所以当义妁捧了那碗汤药过来,我毫不犹豫地就喝下去了。

片刻之后,腹中的疼痛越来越重,很快我便疼得死去活来,感觉身下渐渐湿润,我惊恐万状,紧紧扯着他的衣袖,咬牙道:“你给我喝的什么药?”

“对不起”他忍泪说了三个字,又将我紧紧抱住。

我拼尽残余的力气在他胸口打了一拳,再想推开他,可已经没有力气,略挣扎了一会儿,我便痛得晕了过去,全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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