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来时的飞奔不同,回未央宫的路上軿车走得很慢,因为我想最后再看一看这熟悉的长安,看看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天还是那么蓝,风还是那么轻,长安还是往日那般模样,只可惜以后我再也看不见了。
回到椒房殿时,已经是日入之时了,宫人们一齐迎了出来,即便我赶了他们几次,却还是有很多人都不愿意离开,我下了车,看着他们心中颇为感动。
“皇后……”
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在白芷的搀扶下,盖姬步履蹒跚地入了殿来,佝偻的身躯颤颤巍巍地朝我行礼:“皇后长乐未央!”
她的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因着年老多病的缘故,平日里她甚少出来,今日陡然一见她满头的华发,老态龙钟的模样,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我亲自上前去扶起她道:“你不该到椒房殿来啊!”
盖姬看着我笑了笑,说道:“有些日子不见了,妾想来看看中宫。”
我握着她干枯而颤抖的双手,亦笑道:“是啊,听说前些日子,江充搜查禁中的时候吓着你了,我这边忙的也没工夫去看你,你怎么样啊?病好些了吗?”
“妾是不中用的人,经不住事儿,比不得皇后和太子”,她叹了口气,又接着道:“那个江充实在太可恶了,皇后和太子做的没错,要是陛下知道前因后果的话,一定会明白皇后和太子的迫不得已,中宫务必要保重啊。”
“好”,我点头道:“你也是啊,你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子,等歆瑶回来!”
鄂邑公主这些年只回来过三次,每一次都是匆匆地来匆匆的走,盖姬苦撑到现在,无非就是想多见这个女儿一面,这一次刘彻把身边的女儿杀光了,只剩远在异乡的鄂邑,刘彻老了,等他清醒过来,难免会想起这最后一个女儿,肯定会再诏她回来的。
“皇后”,盖姬紧紧抓着我的手,说道:“妾在这宫里待了一辈子了,有一件事看的很明白,什么李夫人,钩弋夫人不过都是陛下的玩物罢了,这么多年了,陛下虽然做了很多事,伤了皇后的心,可最在意的还是……”
“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我打断她,拍了拍她的手:“你回去吧,这些日子外面不太平,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出来了!”又吩咐宫人道:“去抬我的软舆来送盖姬回去。”
见我这般态度,盖姬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下去,被宫人扶上了软舆后,她又说了一句:“皇后,无论如何都要先隐忍下来,只要见了陛下,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没有说话,示意宫人将她抬走,目送她离开后,转身踏上石阶,却在石阶的最高层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阿满。
阿满小跑下了台阶,朝我作揖后,伸出手来扶着我上了台阶,他没有说话,但陪着我走的这一小段路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入了椒房殿后,我沉默了许久,说道:“老哥哥,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中宫折煞老奴了”,阿满作揖道:“请中宫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我入了内寝,从床头的玉匣子里找出了一对玉镯和一个金锁片,用一方锦帕包裹好后递给他道:“你先出宫去避一避,过几日等陛下消了气,我想请你帮我亲手把这两样东西交给陛下。”
阿满小心翼翼地接过包裹,又看着我道:“中宫可有什么话需要老奴转达的?”
话?什么话呢?我闭上眼睛想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五十年了,该说的话早就说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摇头道:“无话,你只需亲手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便是。”
玉镯是刚入宫的那年刘彻送给我的,金锁片是据儿小时候贴身戴过的,阿满也是刘彻当初安插到我身边的,让阿满亲手给他,事情的经过阿满自会向他陈述,我无需多言。我们母子虽然有冤,却并非无过,我不奢求他能宽恕我们母子的罪过,但求他能念在过去的情分上让我一人来承担所有的过错,原谅我的据儿。
“唯!”阿满拱手应下。
“万事小心!”我叮嘱道,送他到门口,又在廊下静静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
宫人们已经在各忙各的了,有条不紊的样子与寻常无异,似乎于他们而言,今天与以往三十八年中的任何一天都并无不同。
采桑悄悄地走到我身边道:“奴婢已经跟他们说了,可他们执意要留下来,说愿与中宫同生共死!”
“你现在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了吗?”我沉着脸看着她道。
我从未跟她黑过脸,今天是头一次,采桑一见立马吓得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不敢多言。
正捧着吃食过来的倚华瞧见了,忙跑过来跪下道:“中宫,不是长御的错,长御劝过奴婢了,可奴婢是因罪被没入宫中的,家早就没了,实在是无处可去,恳请中宫让奴婢留下。”
院子里的几个宫人见状,也都跪了下来:“求中宫让奴婢留下!”
“采桑年事已高,不宜再留在椒房殿服侍了,即刻将其贬逐出去,永世不得再入宫!”说罢,我又转身进了寝殿,不再理会她们的诉求。
片刻工夫,倚华便端着吃食跟了进来:“中宫,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吃着东西垫垫肚子吧!”
我摆手道:“倚华,剩下的人你去处理一下吧,愿意出宫的就把籍契还给他们,让他们出宫去吧,不愿意出宫的,随便就找个理由打发他们去别处吧,椒房殿一个不留。”
“唯”,有了采桑的前车之鉴,倚华也不敢再犹豫,立刻就起身出去了。
我在殿内枯坐,听着殿外的纷攘和嘈杂,默默地与他们道别,能遇到他们是我的荣幸,三十八年了,他们陪着我的时间要比孩子们多得多,虽然名义上是主仆,情分却比亲人还亲,可惜苍天不悯啊,所有的恩与怨,都要在今日做个了结,今生的缘分也只能留到来生再续了。
不知过了多久,纷扰的外院渐渐沉寂下来,我缓缓起身往殿外走去,血色残阳染红了静谧祥和的椒房殿,一切都是那般的明艳动人,一切又都是那般悲壮决绝。我取了水具来给后院里的花草和蒲桃浇了水,过了今日,椒房殿将人去楼空,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皇后住进来,但在那之前,椒房殿将会被清理一空,它们也都活不了多久了。
“中宫长乐未央……”
我闻言笑了起来,又往亭子里去,看着笼子里那只上蹿下跳的鹦鹉道:“你要不说句话呀,我差点就把你忘了!”
“中宫长乐未央,中宫长乐未央……”它继续重复刚才的话。
“好,长乐未央,你也一样!”我笑着拿起旁边放着的坚果喂它:“吃吧,吃饱了,就去你该去的地方!”
……
暮色苍茫,混沌如初。
我站在未央宫的高台上,感受四周如死亡般的沉寂,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血腥,闻着让我作呕。我不喜欢这样的血腥之气,但今日的因是由我而起,那今日的果便也只能由我来尝。
远处似有未熄的战火,若隐若现,我打开身旁的金丝鸟笼,笼子里的鹦鹉今日极乖,不吵不闹,此刻见我将笼子打开,它竟偏着头看着我说道:“不哭,不哭……”
我有些惊讶,若是换作以前,我定会大哭一场,但是今日,我这张被皱纹填满的脸上却没有一滴眼泪,哪怕是心在滴血,我也再不会掉一滴眼泪。
“去吧,去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的”,我苍老的面容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它在笼子蹦跶了两下,然后飞出笼子,在我的眼前盘旋了几圈,说道:“会好的,会好的……”最后才扑腾着翅膀,朝着那缕残留的战火飞走了。
“你把它也放了”身后传来了倚华的声音。
看着那只鹦鹉消失在天际,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说道:“那里才属于它!”
倚华上前来扶我,又道:“大长秋来报说,太子和两位皇孙已经都平安地逃出长安了。”
我强压着心底的痛,又问:“那史皇孙和皇曾孙呢?”
“太子宫失陷,皇孙已经将家眷全部转移出去,至于藏身何处,尚不知晓。”
我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问道:“叫你办的事你都办妥了吗?”
“都办妥了”,倚华点头:“大长秋说,中宫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总要有个跑腿送信的人,奴婢便让他留下了。”
我又看了眼方才出现战火的方向,那团火已经不知被谁打灭,已经没有火光了,隐约中,我似乎又听见了军队整齐的步伐,正向着皇城逼近。
我转身,下了高台……
夜渐深了,椒房殿内徐徐燃起了几盏宫灯,此刻却愈发凄凉,我站在空旷的庭院里,这大概是我入住椒房三十八年来最冷清的一次,昔日的绝代风华,终也抵不过这漫长岁月的消磨。
大长秋提着宫灯前来揖首:“长安城已经被陛下控制,陛下不日便会回宫,待到中宫面见陛下,便可为太子平冤,中宫务必保重!”
我看了看他与倚华,这半年来,他们老得很快,才不过四十余岁,鬓边已然花白。我领着他们二人进了屋,又找了一个匣子,交于大长秋道:“这是我备下的,你拿去分给那些在战争中罹难将士的家属以及城中被战火累及的百姓,也算是减轻自己的一点罪孽罢。”
大长秋跪下道:“老奴替他们谢过中宫,但今日之事,中宫万不可做此想,今日中宫与太子蒙冤,皆是因小人作祟,他们维护国之大统,行忠义之事,待陛下回宫一举铲除奸佞之人,迎回太子殿下,一切回归正轨,他们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有尔等忠义之人,我自然相信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扶起他,又道:“可即便是这样也泯灭不了战争带给百姓的伤害,你且将这些分给大家,尚能解一时之困,待日后……太子若能还朝,必有重谢!”
“唯!”大长秋应声,又转身对倚华道:“好好照顾皇后。”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四壁熠熠生辉,我觉得有些刺眼,拿着烛剪灭了几盏,对倚华道:“以后人不多,不用点这么多宫灯。”
“唯!”倚华捧着玺绶,静静地看着。
“这玺绶你好好保管,明日自会有人来取,你交给他们便是!”我自顾自地灭着灯,尽量不去看她。
“皇后”倚华跪了下来,声音有些颤抖:“陛下素来爱重皇后,不会被奸人蒙蔽,待皇后面呈陛下,一定是可以说的清楚的。”
我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屋顶,许久才道:“他早就不是当年的陛下了!”
“倚华,我老了,也累了,当不了这个皇后了,可据儿不一样,他的秉性纯良,又深爱着他的父亲,不能让他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啊,所有的过错都由我来承担吧,这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皇后!”
倚华伏在我的脚下早已泣不成声。
我扶起他,笑了笑:“我想吃你做的糖糕和粳米粥了,你再为我做最后一次吧。”
屋内的烛火灭的只剩下妆案前两盏,勉强能照到寝殿的每个角落,我彷徨的坐到案前,摸索着找出了一些珍藏的陈年旧物,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近五十年的回忆,过往的画面不断在脑子里重现,却再也激不起一丝浪来,我伸手拂过每一个物件儿,最终落定在了一枚玉簪上……
来生勿见,子夫绝笔
征和二年七月庚寅卫皇后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