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爆发,我甚至没有任何愤怒,因为他说的统统正确。
我确实喜欢看到敌人被恐惧扭曲的面孔和绝望的泪水。我甚至偶尔会故意制造恐慌氛围,好让他们更加恐惧。如此一来,容易担惊受怕的我,也能显得像是强者。这就是我卑鄙的本质。
但在此基础上,我也不乏优点。这是连我这种时常自我怀疑的人,也时常自我肯定的优点。那就是我向来对自己诚实。我或许会回避他人的诘问,却绝不会回避自己的。每当我欺骗其他人,让其他人误以为我是令人恐惧的怪物的同时,我都不至于连自己都欺骗,错把自己的面具,当成自己的真面目。
并且,我也时刻牢记自己的准则,那就是“绝不祸及无辜之人”。
然而他却说:你的根子就不对,你早晚会变质的!
胡扯。
“是时候回答我的问题了吧?”我问。
“凭什么?”徐盛星反问。
“你之所以会带队混入河狸制药的保安队伍,恐怕是因为你也察觉到了什么问题吧?正好,我也是为这其中的问题而来。”我说,“你可以不信赖我,但这不妨碍我们坦诚布公,互相合作,以更加现实的角度看待彼此的‘使用方式’。”
“黑色地带的思考方式。”他讽刺地笑了笑。
但一秒后,他又说了下去,“我来这里的动机很简单,最近我在调查河狸市这段时间的人口失踪案,经过一系列排查与分析,我怀疑其中一部分失踪者与近日盛传的羊皮杀手无关,反倒是河狸制药的嫌疑更重。”
好歹是能继续对话了,我想。
他果然与我之前想的差不多,虽然对我深恶痛绝,但在有必要的时候,却不会避讳与我合作。
至于他能够通过普通刑侦手段追查到河狸制药这一点,倒是不足为奇。如果河狸制药真的是那个“决策层由犯罪门外汉组成的神秘组织”,那么他抓不到丝毫线索才比较奇怪。
“这又与你现在的行动有什么关系?”我问。
“一问还一问。”他说出了我刚才说的话。
我回忆了下他之前的提问,他之前问的是“你在这里调查什么”,然后我回答:“河狸制药很可能将失踪的人口,全部投入了危险性极高的人体实验之中。”
他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似乎连青豆都能稳稳当当地夹在中间。
然后,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也回答我的问题,“白天出现了疯狂灵能者袭击河狸制药技术顾问的事件,我怀疑他接下来会袭击河狸制药公司本部,但他若是只有一个人,恐怕凶多吉少。所以为了防止河狸制药抢先将其抓住,并且私自扣押,我必须确保抓住他的人是我这边的。这样我就能对他审问,好套出更多关于河狸制药的底细——而他也很显然知道这些。”
我正要继续说话,他忽然打断了我,“现在不是交流的时候,你先留下联络方式,到时候我主动联络你。”
留下联络方式?如果他在家里联络我,然后同居一室的我的手机响了,岂不是立刻穿帮?
想到这里,我说:“我明天会自己联络你,你等着就是了。”
说完,我无视他的阻拦,离开了这个地方。
没过多久,我就与亚当汇合了。
在简单地交代了我这边遇到的情况以后,我们一致认为:既然河狸制药公司本部戒备森严,而一开始存放过珍贵资料的那个房间,现在也变得毫无价值了,那么,在暂时无法决定后续计划的前提下,选择与徐盛星进行合作,也是一条尽管有风险,却也有价值的路线。
然后,我与亚当暂时分别,回到了家里,把易容全部卸掉,恢复本来面目。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零点,我到家以后很难睡着,脑子里尽是之前的战斗。正想着是否需要吃一粒褪黑素助眠,起身到厨房里烧点热水的时候,徐盛星也回家了。
他正在从玄关往里屋走去,然后注意到站在厨房里的我,有些意外,“你还没睡觉?”
“上网过头了,正准备睡。”我一边自然地说,一边暗暗地检查自己的外表:手杖还在手上拄着,没问题;而眼罩虽然没戴,但在正准备睡觉的情景下,并不突兀。
不久前我还在河狸制药那边以无面人的身份与他激战,到了这边却要装回身患残疾的儿子,两个身份简直是天壤之别,真是矛盾得很。
然后我问:“今天怎么回来了?”
“工作出了一些意外。”他含糊其辞地说,似乎有点尴尬,整个人也不复之前战斗时的咄咄逼人,反而显得像个不知道如何与子女交流的笨拙家长。
至于他说的工作意外,想来也是因为他先前在人家河狸制药公司本部里丧心病狂地纵火,所以被人家公司给投诉了。要不然按照他本来的计划,今天应该是要彻夜在河狸制药那里守株待兔才对。
我忽然回忆起了他之前连续数天不归的情况,此时这也已真相大白,无非就是在忙着调查河狸制药的问题。
我一边走出厨房,一边随口问道:“不会是又像以前一样,追罪犯的时候动手太猛,弄坏了什么公共设施吧?”
“怎么会?”他反射性地说。
“你说谎的时候右手总是握拳。”我说。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右手,同时,我笑着补了一句,“骗你的。”或许有些超出某些人预料,但我在不是无面人的时候,也是会露出正常的笑容,或者开开玩笑的;莫如说,无面人那种冷面强者的形象本来就是我扮演出来的,这点我之前也强调过很多次。
“小孩不要戏弄大人!”他板起脸道。
“十八岁也是小孩?”我反问。
他断言道:“男人若是没有结婚,又不到四十岁,就还谈不上是真正的成年。”
这句话也未免过于粗暴。我说:“四十岁也太过头了吧,不妨改成三十岁?”
“你们这些小孩,总把过了三十岁的人当成中年,但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没结婚的三十多岁’,甚至比‘已经结婚的二十多岁’都要晚熟。”说着,他脱掉外套,丢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自己则很累地坐了下去。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来帮忙确认他说的话是对还是错。或许那仅仅是他的一己之见,而我却无从判断。谁让我从未经历过二十四岁以后的人生呢?总不至于拿“四十二岁心理年纪”去对照答案吧。
“而且,这次也不止是我破坏了建筑,那罪犯也破坏了一部分,结果也被算到我头上了。”他似乎在自我辩解,然后嘀嘀咕咕,“再说了,那种家伙怎么可能真的是‘一般人’,哪怕真的不是什么灵能者,反正也肯定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魔物什么的……我早晚要把他逮捕了……”
你想要逮捕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住在你花钱买的房子里,吃着花你钱买的饭菜。
我一边心想,一边回到厨房,把刚烧好的热水倒进杯子里,又想到:他真的对我毫无怀疑吗?
去年,我才从黑色地带重伤退出,他就无比敏锐地对我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相当隐蔽,若非我当时“做贼心虚”,也认为“无面人退出黑色地带”与“徐福重伤残疾”两件事碰到一起过于巧合,否则根本注意不到他对我的疑心。
诚然,当初的我将自己的残疾推给了事故,具体来说,就是在“特级灵能者的团队”围杀“无面人”的时候,“我”作为意外卷入的路人被重伤了——没办法,虽然我根本不想在“残疾的起因”中混入与那起围杀相关的要素,但在战斗结束以后,我受伤过重,走不远,只好就地伪装一番,而当时也的确是有几个路人被卷入了。
但这种草率的处置也果然引发了徐盛星的疑心,后来我只好雇佣其他人易容成“我”,而我则作为“无面人”同时现身于另一处,以制造无可撼动的“不在场证明”。
而为了防止某些仇人像闻着肉味的狗一样赶来落井下石,我尽可能地只让这次现身只让极小范围内的人知道,其中自然包括徐盛星。
按理说,那次行动已经打消了徐盛星的疑心,但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因为这个世界是有超自然力量的,所以警察群体普遍对物质证据缺乏足够的信赖,有些警察连最基本的常识和逻辑都会产生怀疑,因此而发疯的都不在少数,我甚至偶尔还会听说类似于“喂,你还记得隔壁区被誉为神探,却在最近销声匿迹的约翰警官吗?我昨天在疯人院里看到他吃蟑螂”之类的流言蜚语。
越是老练的警察越是疑心重,徐盛星对我到底是信赖,还是怀疑,着实难以测度。
翌日,早晨。
徐盛星今天没急着去上班,据他所说,是因为“工作出了一些意外”,所以上级给他批了几天假。
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多陪陪家人,所以跟我约定,说中午一起去看看新出的电影。
我一口答应,然后转身回到卧室,以无面人的身份,用工作手机给他发送一条短信,指定了一处地点,要求他前去继续上次未尽的交流。
然后迅速关机,以免他打电话给我。
片刻后,我听到卧室的门被敲响,然后他把门打开,对我说:“我去上班了。”
“不是说工作暂时中止了吗?”我面不改色地问。
“工作出了一些意外。”他尴尬地说。
“是吗?那早去早回吧。”我说。
“对不起。”他似乎相当内疚,“下次我肯定多抽一些时间陪陪你。”
“你放心,我没有在意。”我主动地安慰道,“我已经十八岁了,早已不是让家长陪着看电影的年纪了。”
他沉默地点了下头,关上门,似乎在门口踌躇了几秒钟,然后转身去换衣服,在玄关处穿好鞋以后就离开了。
我等待了一段时间,然后自己也出门,在离家两公里半的公园里完成易容换装,最后来到了碰面地点,在那里看到了臭着一张脸的徐盛星。
碰面地点是一家人气平平的早点店,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像个监考老师一样坐在角落,面前放了一碗完全没动的咸豆花。
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上次与他战斗的时候,我全程都是戴着头盔,如今则是易容的面貌,因此他一时间没能认出我,反而很客气地说了一句:“这里有人。”
“我就是那个人。”我说。
他的眼神骤然一变,简单地说,就是从“市民看市民”,变成了“警察看罪犯”,口吻也从客气变成了讥讽,“自己发起的碰面请求,自己本人却迟到了?”
“我也没指定时间吧。”我说,“那么,废话不多说,直接进入正题……”
“什么‘正题’,交换情报吗?”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头,“这才是废话吧?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我也不生气,“我希望你以警察的角度提供力量,而我们这边则以黑色地带的角度提供力量,彼此建立更加紧密的合作,以调查河狸制药的真相。至于现在,就先交换诚意,说说彼此掌握的情报即可。”这也是昨晚与亚当商量过的内容。
“‘我们’?”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然后脸上流露出了警察对罪犯特有的居高临下态度,“且不论我是否愿意与你们建立什么‘更加紧密的合作’,你就不害怕我突然反手将你们全部逮捕,送进监狱里?”
“你不妨尝试一下,但是,如果你没能当场得手,后果自负。”我针锋相对地说,“我听说你虽然早年丧偶,但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弟弟那边在外地上学,而哥哥这边就住在本地吧?那好像是个手脚残疾,单眼失明的少年人,多么可怜!一想到他说不定会陷入更加可怜的境地,我就倍感同情。”
他的口吻骤然冰冷下来,声音好像变成了冰块削成的长矛,猛地穿刺而至,“你太让我失望了,无面人!我本以为你虽然目无法纪,但好歹还有着做人最基本的准则——”
“只可惜根子不对,早晚会变质,对吗?”我让自己的口吻也变得同样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