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从这些历史教训里,能够总结出什么呢?
首先,最重要的因素肯定是能打。欧洲跟东方不一样,这地方杀起人来根本没个上限的,小波放这地方都只能算是普通暴君。在中国,能成事的人少有仁慈的,但大体都是相对正常的人。哪怕是司马家,他们对老百姓都比曹家正常一点。
但欧洲这边,从法国人对付清洁派,到条顿骑士团消灭普鲁士人,再到波西米亚的这些事情……通过把人杀光来解决问题,算是司空见惯了。这种环境里,你要是不能打,那真的是什么用都没有。对面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花上几代人的时间,把人杀绝。这种情况下,教义再得人心,不能打也是完全没用的。
不过,目前的好处是,胡斯派不怎么需要担心这个问题。虽然人少,但他们打神罗的时候,经常能打出匪夷所思的战果。有的战斗,劣势大到杰士卡自己都想投降,结果对面不接受,只能打下去,最后却莫名其妙打赢了。得益于此,这个最严重的问题,暂时可以放在一边,接下来的考虑,也简单了很多。
“教会的腐化是不可避免的,这可能就是凡人的本性。”郭康总结道:“而历代的贤人,从古时候的神父,到刚才说的圣方济各,其实都是一个思路:那就是,要让神职人员远离世俗权力,远离被腐蚀的根源。教士只管研究经书和祈祷,而平信徒则负责经营国家,维持社会运转。这就是所谓政教分离,似乎也是历来欧洲哲人们追求的最理想状态。”
“但我觉得,他们全都错了。这個思路完全反了。”
“啊?”杰士卡队长刚刚讲完圣人的事迹,还有些感慨,突然听他这么一说,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们有没有想过,先贤的思路,有些地方,其实是自相矛盾的?”郭康继续问。
“是指哪些地方?”杰士卡队长连忙问。
“就比如刚才说的,圣人方济各的理想。他一方面希望减少教士和平信徒的区分,让大家更为平等。另一方面又需要教士远离世俗,过苦修生活。这二者,不是矛盾了么?”郭康反问。
杰士卡队长想了想,一时答不上来,连忙回头看那两个修士。但他俩也明显没准备过这个问题,考虑了下,只能说道:“应该是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这种属灵的生活,只是大部分人没有这个能力,没有办法强求,所以只能先要求一部分教士做到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应该带着所有人一起修行,不能因为他们做不到,就放弃。”郭康说:“哪怕完成不了全部的要求,也可以教育平信徒,让他们可以部分达成目标。相反,要是走上只自己念经、无视其他教友的路子,就不对了。因为教育,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这倒是没错。”修士们想了想,赞同道:“我们的经验也是如此,印刷和教育,确实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
“那么,研究经书,不可能只有自己;教育平信徒,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所以,必须有足够的组织,而有了组织,就会有管理者,有权力的分配。”郭康继续说道:“这样一来,不管自己乐不乐意,肯定会形成权力的差别和地位的差别。这其实也是方济各的案例,告诉我们的结论。这么说,也没错吧?”
这次,众人都点了点头。
“你看,这里又绕回去了。”郭康一摊手,对杰士卡队长说:“为了能更好地宣传正信,让更多的人能够过上纯洁的生活,反而需要进行组织,投入世俗。这样一来,离世俗越近,就离世俗越远。这里不就又有问题了么?”
“我们那里也有人觉得,就是应该重视组织,重视凡世里的经营。”杰士卡队长说:“但你也看到了,这种情况下,想要维持我们的宗教组织不腐化,真的很困难。实际上,我自己都有些怀疑——我们的榜样作用和号召力,是远不如圣方济各的,真的能做到他都无法完成的事情么?”
“如果还是和他一样,那肯定是不如他的。”郭康直言:“所以我才建议,换一种方法。”
“我看很多修会,都过于急功近利了。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投入修行,好像这样做,就能和天兄一样,一下把大家都拯救了。但现实是,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所以这些人,也没有能够成功的。”他摇摇头:“而到这种时候,很多人又一转而变得悲观,在各个方面,做出无底线的让步,导致规则彻底败坏。”
“我们凡人应当有自知之明,不要总是觉得自己很伟大,能够毕其功于一役。这也是一种傲慢的罪过啊。而自傲一旦被戳破,又往往会陷入自卑之中。我私下里经常觉得,这不是正确的思路啊。”
“我觉得,我们应该端正自己的心态。天父既然让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我们就需要去理解祂创造的宏伟秩序,尊重和遵循这些基本规则。凡人的灵魂,也是源自天父,所以,我们固然不能放纵自己,但也不能因此否认人的一切本性。否则,就和那些对人类灵魂极端悲观,乃至否认天父荣耀的异端差不多了。”
“那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做?”修士们明显有了兴趣。
“人就要做人应该做的事情啊。”郭康说:“我们既然在凡世,就应该借助凡世的规则,来实现理想。天父喜欢能够帮助自己的人,祂并没有直接动手毁灭那些腐败的教士,也没有用神谕直接催促我们去做什么,那就说明,这些问题也应该是由凡人自己解决的。”
“而现实的问题,也是如此。教会本身就是一个传播知识的凡世组织,它出现的很多问题,不止是教义和思想的问题,也很大程度是组织的问题。如果能改善这个方面,那很多后续的问题,也就可以自然解决了。”
“我们现在的很多问题,就是教会分裂之后出现的。”杰士卡队长很有感触地说:“看起来,确实是有很大影响啊。”
“罗马衰落之后,对欧洲的影响不止是政治和军事上的。组织上的倒退,也会给教育和思想等诸多方面拖后腿。”郭康说道:“我说难听一点,欧洲现在的情况,想要统一思想,让大家都一心向善,连理论上都是不可能的。”
“整个地中海世界,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家都很明白。罗马退出大部分地区之后,这些地方就都大幅倒退,回到了封建制度之中。不管是国王还是苏丹,就算拥有军队和权力,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对松散的国家进行十分有限的管理。”
“教会的力量还不如他们呢,只能在权力的夹缝里生存。结果就是,两边没法合作共赢,反而只能互相拖后腿。教会认为蛮族国王们没文化还喜欢瞎折腾,国王和贵族则厌恶教会指手画脚。双方都认为对方在干涉自己的权力,而更要命的是,他们也确实在互相故意使坏。这种例子,在过去一千年里实在太多了,我都不想列举了。”
“那为什么说,退出俗世的想法也是方向错误了?”一个修士问:“直接放弃俗世的权力,不和统治者争夺,不是可以避开这个问题么?”
“因为我们没法退出俗世。”郭康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想法听起来很美妙,但它忽视了一个基本问题:人是怎么组织起来的?”
“我们罗马人天天打仗,所以经常研究军事管理的问题。我们发现,一个领导者能直接管理的人,是很少的。我们经常会提拔一些善战的老兵充当基层的领导者,但就算他们自己很能打,往往也只能带一个五人的小队。好一点的,也就是带十个人。再多的话,哪怕这位老兵能力优秀,也经常顾不过来了。所以直到现在,最基本的组织,还是什伍这种规模;最基层的军士,依然是十夫长。”
“而在这种组织之中,最基础的权威,很多都是建立在暴力或者强力之上的。我看有些十夫长训练新兵的时候,就是一个个去跟所有人打架,把大家都揍趴。这样一来,哪怕那些喜欢惹祸的新兵,都会老实很多。后面训练起来,也就方便了不少。”郭康讲起经验来:
“我之前,还请了一些有经验的军官,帮我训练新招募的罗斯人。他们给我说,训练军团庄园出身的罗马人,是最简单的,只要强调下军队中需要特别注意的纪律,一般就行了。但那些罗斯人,就必须得揍,否则他们是真的不听话,哪怕这些人其实是自愿从军的,但他们就是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军队里的纪律。”
“我觉得这样对待新兵,过于暴力,可能会引起大家的不满,就去问一位认识的罗斯贵族,有没有什么窍门。结果,他嫌我们打得太轻了……”
“这是什么原理啊?罗斯人欠揍?”朱文奎疑惑地说。
“我觉得,这种品性,其实是组织水平的反应。”郭康说:“在天父的其他造物之中,这种暴力规则更加常见。很多动物就是依据谁最强壮来选择领导者的。”
“人类最基本的规则,也是基于直接的暴力。在简单原始的组织中,身体更强壮、意志更强大、战斗力更强劲的人,很自然地会成为领头人。而哪怕更上层的规则,也需要暴力作为最基础的支撑。”
“所以,组织水平越低,社会文化越原始,肯定也就越依赖暴力。那些罗斯人,都是蛮荒大地来的,想要改变他们的思维方向,让他们习惯更高水平的组织,也少不了暴力手段吧。”
“这倒是可以理解了。”朱文奎赞同道:“这个提高组织水平的过程,应该就是教化了吧。”
“是啊。”郭康说:“教化到一定水平,组织复杂到一定程度之后,自然就会脱离纯粹的暴力,而要依靠‘文明’了。所以,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暴力了。”
“因为人多起来之后,就必须设立多层的管理机构。但这样一来,高层的领导者就无法接触所有被管理者了。你管理一个十人队,可以一个个把新兵揍过去。但管理一个军团,就不可能还这样了。”
“当年,罗马的元首卡里古拉发了疯,跑去鞭打海水,宣称自己征服了海洋。但就算这样,他也没法挨家挨户,把所有公民都殴打一顿,来让大家服从——他虽然疯狂,但也没傻到这种程度啊。”
“而当暴力不行的时候,就需要其他的方法,来让大家认可这个组织的管理了。否则,这个组织就一定因为凝聚力不足,陷入混乱和崩溃。而现实中,所有文明采用的共同方法,就是信仰。”
“我看教会的史料,说古代罗马的元首和波斯的大王,都喜欢自比神灵。”修士想了想,说:“这么看来,他们就是企图用这种僭越的方式,谋取对信仰的控制权,来简单地把持国家权力了。”
“是的。”郭康点点头:“大家用的信仰各不相同,有些近乎正道,有些荒谬到当时的人都看不下去。但是,无论如何,他们的思路都是一致的。”
“人类的组织越复杂,人员越多,对于一个个普通人来说,顶层的管理者,就越遥远;最高权力的形象,就越抽象。远到一定的程度,可能就剩下一个概念了。”他论述道:“所以,如果我们要建立一个理想化的、最广大的普世的政权,那它的最高权力,就一定也是最纯正、最原初的概念。也就是说,这个权力是出自天父本身——你看,这不就回到教义上了么。”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之前说,完全形态的罗马,和天父是一体的。”修士似乎想明白了,高兴地说:“我一开始还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异端,现在看,它反而是真正符合了信仰啊。”
“那这么说来,最符合理想领导者概念的,不是国王们,而是天兄啊?”杰士卡队长寻思起来。
“可以这么说。在塞里斯,早就有类似的论述了。”郭康点点头:“那边的学者认为,伟大的圣人孔夫子,智慧超过了智者苌弘,勇力超过了武士孟贲。虽然没有当过国家的统治者,但他也拥有这种至高的神性,也就是所谓‘帝王之德’。”
“但他毕竟没有称王过,没有自己的土地和领民,因此大家称呼他‘素王’,也就是没有王位的王。这个说法,也适合描述天兄,可见,天父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连这种尝试,都提前安排孔夫子来帮忙做好了。”
“这样啊……我好像明白了。”众人恍然大悟。
“上次我听人传说,天兄的大哥是诸葛孔明。不过按他这个意思,孔夫子也和天兄对等,而且还早了不少,看起来也是兄长啊?”唐赛儿小声问朱文奎:“他家这么多人么?”
“别乱说啊。”朱文奎赶紧制止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