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的皇上脸色沉沉。
二月里,顺天发生了一件舞弊案,其榜首之父请人为子代笔,收买书办,传递文章,虽事发后脱逃被抓,被处斩监候。
但皇上因此事还是大发雷霆,他一向认为收揽士心就收揽了民心,更在康熙十七年开设“博学宏词科”,惹天下士子纷纷称赞,如今竟有人徇私舞弊,其中官官相护,非一人可为。
他便下令彻查此事,更命各地严查可否还有类似之事。
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事儿总算有了结果,各地查出类似案件共计七起,气的皇上将折子狠狠丢在几位大臣跟前:“这就是你们层层选拔出来的好官?寒窗苦读数十年方能参加科举,可这些人倒好,请人代笔,徇私舞弊就能入朝为官,做学问尚是如此,难道还能指望他们为国为民做个好官吗?”
几位大臣跪在地下瑟瑟发抖。
有道是人老了脾气也就小了,可自皇上年迈后,这脾气是一日比一日大,对皇子们尚是一言不合就圈禁,降罪,更不用说对他们这些大臣了。
这几个大臣跪地瑟瑟发抖,连声认错。
就在这时候,众人只听见外头传来小孩子说话的声音:“皇玛法!我来看您了!您在哪儿?”
这声音,皇上也听见了,当即就看向身侧的魏珠道:“去,看看到底谁在外头高声喧哗!”
魏珠很快就进来了,小心翼翼道:“回皇上的话,今日雍亲王携幼子前来给德妃娘娘请安,如今在外喧哗的正是雍亲王幼子,他口口声声说要见您了!”
“不见!”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哪儿哪儿都是火气,冷声道:“将人打发走,这老四也是的,平素是怎么教儿子的?乾清宫也是小孩子能随便来的地方?”
随着他话音落下,魏珠转身就要走。
可就在这时,皇上却是眉头一皱,“你说谁来了?老四的幼子?可叫弘昼?”
他对弘昼是印象深刻。
刚回宫时他还与德妃娘娘说起过弘昼,当时眉里眼里都难掩笑意,原也想过将弘昼接进宫的,只是后来随着事情太多,便将这事儿抛之脑后。
魏珠正色道:“是,方才小阿哥的确说自己叫弘昼。”
皇上记得自己曾答应过弘昼要接他进宫玩的,当即就道:“将人带进来吧。”
很快,弘昼就跟在了魏珠身后走了进来。
对弘昼而言,不论乾清宫南书房,还是四爷的外院书房,亦或者耿格格的小书房,对他来说都是差不多的地方,顶多是地方大小的差别。
当即对皇上的思念更叫弘昼顾不上皇上那难看的脸色,一进来,他更是忘了进宫之前瓜尔佳嬷嬷对他苦口婆心的教诲,比如见到长辈该如何请安,该如何问好,当即就直奔龙椅而去,紧紧将皇上的腿抱住,扬声道:“皇玛法!我终于见到您了!我好想您啊!”
别看他人矮腿短,可一整套动作却是行云流水,若换成他再大些,只怕这动作定会被当成刺客的。
皇上也是一愣一愣的。
弘昼更是三下五除二爬到皇上腿上,搂着皇上的脖子,脸上满是笑意,更是奶声奶气道:“皇玛法,您想我吗?”
下头跪着的几个大臣们都惊呆了。
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皇上最喜欢的儿子莫过于当初的废太子,如今的二爷,最喜欢的孙子也是二爷所出的弘皙。
可不管是二爷还是弘皙,谁在皇上跟前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这,这小崽子怎么这么大胆?向来与世无争的雍亲王,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皇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闹的好一会儿没回过神,下一刻想起当日圆明园内的事,只觉得这孩子这般行径并不意外。
他拍拍弘昼的小屁股道:“朕自然也是想你的,只是……”
只是朕现在还有要事要忙。
可惜,他这话还没说完,弘昼就满面笑容打断他的话:“我就知道皇玛法您也想念我的。”
说着,他将皇上颈脖搂的更紧了些,奶声奶气道:“今日在马车上我就与阿玛说想要来看看您,可阿玛却说不行,说您是天子,您想见我可以,我想见您却是不行的。”
“可是,就算您是天子,可也是我的皇玛法啊,难道孙子想见爷爷不是天经地义吗?”
皇上无奈点点头:“你说的极是。”
下头跪着的几个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能坐到这位置的人皆心思通透,恨不得长了一百八十个心眼子。
皇上瞧其中有两人还偷偷交换了个眼神,当即也懒得追究其中猫腻,挥挥手道:“你们就先下去吧。”
“这等事再好好彻查一番,看有无漏网之鱼,若再有这等事,朕绝不姑息。”
几位大臣这才连声应答,继而下去,更是打从心底里感激起这位小阿哥来。
皇上这才顾得上与弘昼好好说话:“今日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了?你阿玛了?”
弘昼像是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阿玛正在和玛嬷说话了,他们好像要吵起来了,所以阿玛就要苏公公将我抱走了,苏公公找了个宫女带我玩,可我想念您,就来找您了。”
说着,他更眨巴眨巴眼道:“皇玛法,您劝劝玛嬷和阿玛吧,与他们说不要生气,不要吵架。”
“连我和哥哥都不吵架,他们都是大人,怎么连我们都不如?”
他大有一副不拿皇上当外人的架势。
在他的印象中,爹和祖母吵架了,不找祖父找谁?
皇上被他逗的直笑,寻常妃嫔与子嗣之间若有嫌隙,皆是藏着掖着,生怕他知道了怪罪,可这小崽子倒好,怎么还想请他出面劝和?
皇上打趣道:“那你倒是同朕说说他们为何吵架啊。”
弘昼正色道:“这事儿说来话长,松佳姨娘是玛嬷赐给阿玛的人们,但阿玛不喜欢她,就罚她做咸鸭蛋去了。”
“您不知道,松佳姨娘可真是厉害,一天能做好几百个咸鸭蛋!”
“我听常嬷嬷说,有一次她从松佳姨娘身边经过,隔着老远就闻到松佳姨娘身上有股咸鸭蛋的味儿,香料都遮不住,常嬷嬷说她这是被腌入味了。”
说着,他舔了舔嘴唇,道:“我和阿玛一样,我也不喜欢松佳姨娘,松佳姨娘在我额娘病着的身后日日来给我额娘请安,常嬷嬷说她这是在守株待兔,专等着阿玛。”
“可偏偏因为松佳姨娘是玛嬷赐下来的人,谁都不敢对她说重话,唯有阿玛敢罚她!”
皇上觉得有点好笑。
叫他评价这等事,颇有种杀鸡用牛刀的架势,就连后宫之中这等事都没谁敢闹到他跟前来,不曾想如今竟要去管儿子的房中事儿?
可偏偏弘昼将皇上的脖子搂的更紧了:“您说是阿玛错了还是玛嬷错了?”
皇上斟酌片刻道:“朕觉得老四没错。”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都是会变的,兴许那个姨娘从前在德妃身边是好的,只是随着身份位置变了,想要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他不由想到那些臣子们,他相信每个读书人刚入仕时都是怀揣着一腔热血,想着为国为民,只是到了最后,本心就变了:“更何况,既然德妃已将人赐给了老四,老四如何处置这人,德妃就不该插手的。”
一时间,弘昼看向皇上的眼神很是崇拜:“皇玛法,您说的极是,您可朕厉害!”
面对这般直接热忱的马屁,皇上朗声笑了笑,方才心中的不快是一扫而空。
在一旁的魏珠都忍不住是忍不住犯嘀咕。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皇上笑的这般开心了,看样子九贝勒说的没错,雍亲王看着是淡泊名利,实则城府颇深。
弘昼却是左顾右看,看样子对这书房很感兴趣似的,更是从皇上腿上蹦了下来,直接对着魏珠吩咐道:“我想喝水,我想吃点心。”
说着,他半是告状,半是撒娇对着皇上道:“今日我一大早就起来了,瓜尔佳嬷嬷不准我喝水,说我要是在宫里想要如厕就不好了。”
他越说越觉得搞不懂了:“为何在宫里如厕不好?难不成宫里没有茅房吗?”
皇上笑着道:“朕记得这个瓜尔佳嬷嬷,她从前伺候过老祖宗,最是懂规矩的一个人。”
“至于进宫前不能喝水是因人而异,有些人进宫会紧张的。”
弘昼摇摇头,嘀咕道:“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皇上看到他直觉好笑,继而吩咐魏珠道:“给弘昼上一壶蜜茶,朕记得他爱喝甜的,但也不能太甜了,对牙齿不好。”
魏珠连声应是。
弘昼继而旁若无人参观起御书房来,参观时嘴巴也没闲着,叨叨说个不停:“方才我要进来找您,可门口的小太监却不答应,说无要事不得进来,我就与他说,我想念皇玛法也是十分要紧的事……”
从前他只觉得四爷书房里宝贝不少,可如今与这御书房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参观了一阵,他又道:“皇玛法,您想我吗?”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问皇上这个问题,小孩子只是小,却不傻,若非心中笃定,他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问出这个问题来?
皇上颔首道:“朕自然也是想你的。”
说到底,皇上也是纵横情场的老手了,这等话说起来是信手拈来。
弘昼却扭过头,正色看着他:“既然您想我了,为何不派人接我进宫?也没有来雍亲王府看我?”
皇上:……
就连后宫中的妃嫔都没弘昼这般较真的,他笑了笑道:“朕事情太多,所以有些顾不上你,若是朕不喜欢你,怎么会派人送你玉龟和绿豆?”
“对了,如今你可知道为何红豆配相思,绿豆配王八了吗?”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这个话题一抛出来,弘昼就没心思纠结皇上到底想不想他这个问题了,连忙道:“我不知道,皇玛法,您知道了吗?”
皇上颔首,正色道:“朕自然知道的,魏汉至元代,绿头巾使用颇为广泛,只有卑贱之人或身份低贱之人才会戴它,所以久而久之,众人就将戴绿头巾视为屈辱的习俗,哪里能配相思?”
“可朕觉得你说的也是十分有道理,绿豆和王八的眼睛差不多大,绿豆陪王八最是合适。”
“朕送给你的绿豆,你们吃了吗?可好吃?若你喜欢,朕要人再给带些回去……”
弘昼这下再记不得问皇上到底想不想他一事,与皇上深刻讨论起绿豆来。
***
这边弘昼与皇上是相谈甚欢。
可另一边,永和宫却是炸开了锅。
方才德妃娘娘与四爷本就闹得不甚愉快,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可偏偏德妃娘娘与四爷并非寻常母子,一个总觉得儿子与自己不亲近,总是话说一半留一半,一个是心思深不可测,不管何时说话做事都留了一手……如今为了一个松佳姨娘是闹得不欢而散。
德妃娘娘觉得四爷不喜她,所以迁怒到了松佳姨娘身上。
四爷却觉得是松佳姨娘不规矩在先,更觉得德妃娘娘的手伸的太长了些。
正当母子两人相对无言,大眼对小眼时,苏培盛就匆匆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跪地道:“王爷,不好了!”
“五阿哥不见了!”
四爷是知道弘昼是什么性子,寻常可看不住这小崽子。
可若在雍亲王府或别处也就罢了,但这里却是紫禁城,若弘昼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传到皇上耳朵里去,那就糟了!
四爷急的站了起来,眼神冷冷落在苏培盛身后宫女面上:“你是怎么当差的?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
这宫女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如今哭的满脸是泪,更是吓得身子微微发抖,啜泣道:“德妃娘娘饶命!王爷饶命!”
“方才五阿哥要奴才陪他玩捉迷藏,奴才刚闭眼一会儿,这五阿哥就不见了……”
四爷是怒火中烧:“你的意思是弘昼的不是吗?”
德妃娘娘皱皱眉头,只觉得四爷这哪里是在怪这宫女,分明就是在怪她这个当额娘的不该将他们叫进宫,当即是摆摆手道:“罢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来人,赶快去找!”
“这路上的小太监小宫女都要问一问,看他们有没有看到弘昼。”
她心里虽也着急,实则却是担心自己更多,若这孩子真出了什么事儿,她也逃不了干系。
她更是对弘昼不满起来,看样子绿波说的没错,这孩子真是顽劣得很,老十四的每个孩子都进宫给她请过安,怎么就没发生过这等事儿?
四爷又是急又是气,一贯沉稳的他在秋日里竟冒出汗珠子来。
德妃娘娘见状,不免劝上几句:“……你也别着急,紫禁城里人多,到处都有人盯着看着,弘昼不会出事的。”
四爷沉默着没有接话。
他想,若今日是老十四的孩子走丢了,额娘只怕不会像现如今这样沉稳,只怕早就急坏了。
好在半个时辰后,苏培盛就打听到消息,说弘昼进去了乾清宫。
这下,就连苏培盛回话时声音中都带着一股子恐惧:“……有几个小太监都说五阿哥与他们打听乾清宫怎么走,说五阿哥要去找皇上,想必,想必这时候五阿哥正与皇上在一起,不会有事儿的。”
完了!
四爷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刚落下没多久,再次高高扬起,脸色更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知子莫若父,弘昼是个什么德行,四爷比谁都清楚,懂事时看的人心都化了,可若顽皮时,真真能把人气死。
在他看来,上次在圆明园弘昼得皇上喜欢不过是侥幸,若皇上与弘昼相处的时间久了,别说恼了弘昼,就连他都得一并恼上。
德妃娘娘也愣了愣,她虽知道弘昼这孩子胆大顽劣,却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能顽劣到如此。
到了德妃娘娘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已不奢求恩宠,万事只求个“稳”字。
可如今,她只觉得自己的位置岌岌可危,扶额到:“本宫今日与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也累了,要歇一歇,你赶快过去吧,免得弘昼这孩子又闯祸了。”
四爷哪里听不出德妃娘娘话中的意思,神色一黯,来不及感伤,就匆匆赶去乾清宫。
谁知等四爷一进乾清宫,就见着皇上与弘昼正坐在炕上吃月饼,吃的还是他送进宫的咸蛋黄莲蓉月饼。
看到这一幕,四爷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却是后槽牙咬的咯吱咯吱直响,想着一出宫门,就要狠狠将弘昼揍一顿。
但知子莫若父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四爷刚上前请安,皇上就摆摆手发话了:“……方才弘昼都已经与朕说过了,他是偷偷跑过来乾清宫的,你这性子朕也知道,向来恪守规矩,可弘昼还小,你就别因这等事怪罪于他。”
可怜四爷的后槽牙都要咬坏了,如今也只能强撑着笑道:“是,儿臣记下了。”
坐在炕上吃月饼的弘昼宛如御书房主人似的,还招呼四爷上前吃月饼:“阿玛,皇玛法也说这次送进宫的月饼好吃,您饿了吗?也要来吃一吃吗?”
皇上也道:“没想到德妃身边还有擅做咸鸭蛋的宫女,当初朕居然不知道。”
他看向四爷:“反正你那侍妾再多做些咸鸭蛋也是做,叫她多做些,给朕也送些过来,朕觉得她这手艺比高邮进贡的咸鸭蛋味道要好。”
四爷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弘昼还与皇上说了他叫松佳姨娘做咸鸭蛋一事?那岂不是他这无欲无求的好性子就装不下去了?
四爷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想要长长叹口气才舒坦。
可偏偏在皇上跟前,他只有强颜欢笑的份儿,如此是更难受了:“回皇阿玛的话,儿臣身边这个姨娘咸鸭蛋味道做的一般,想必是您初次尝到这咸蛋黄莲蓉月饼,觉得滋味新奇,所以才觉得好。”
“不过您既想尝一尝儿臣身边姨娘做的咸鸭蛋,回去之后儿臣就派人送一坛子进宫。”
皇上颔首称好。
其实在皇上看来,他不光不觉得四爷狭促罚松佳姨娘做咸鸭蛋一事不妥,甚至还觉得此举给四爷身上添了几分烟火气。
要知道四爷这几年一直是佛珠不离手,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寺庙里钻,他老人家虽不希望自己儿子为了皇位争的是头破血流,却也不希望自己儿子如此无欲无求。
再加上四爷膝下子嗣少得可怜,他也就更担心了,万一四爷哪日真的想不开要皈依佛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弘昼吃了两块咸蛋黄莲蓉月饼就没有再吃了,他发现自四爷一进来,这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月饼屑屑,觉得四爷这样怪累的,便替皇上招呼起四爷来:“阿玛,您怎么不坐?您站着不累吗?”
说着,他又与魏珠吩咐道:“给我阿玛上杯金骏眉,我额娘说阿玛喜欢喝金骏眉。”
魏珠愣了愣,这位小阿哥将御书房当成茶馆不成?还挑三拣四起来?
可他看着皇上微不可察点点头,转身就下去了。
自四爷进来之后,腿肚子就直发软,便是当年皇上要废太子,他替老二求情时都没有过这等感觉。
哪个皇子或大臣到御书房说话还敢坐着?
是嫌日子太好过,还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四爷战战兢兢的,低声道:“我不累,我也不饿。”
“真的吗?”弘昼想着这些日子四爷对他还不错,颇有孝顺道:“皇玛法留我在这里用午膳,您要是不饿,岂不是就吃不下了?”
四爷重复道:“我真的不饿。”
弘昼怅然若失道:“好吧,皇玛法说要御膳房给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说着,他更是道:“皇玛法说上次在圆明园,我尽了地主之谊,等着吃完午膳,皇玛法要带我去逛一逛。”
四爷再次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恨不得这就带着弘昼插翅离开这里,有弘昼在这里,实在太不安全。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只鞋子悬在皇上头顶,你知道它会掉下来,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掉下来,时时刻刻都得警醒起来,确保鞋子掉下来之后能第一时间跪地求得皇上原谅。
更要命的是,这臭鞋子……还是四爷自己的。
四爷只觉得这辈子叹的气都没今日加起来多,可偏偏皇上对弘昼却是极有耐心,听说弘昼饿了,当即就要魏珠摆饭。
皇上难得享受天伦之乐,爷孙之情,只觉得四爷在这里着实不大自在,便道:“你既不饿,就先行回去吧,晚些时候朕自会安排人送弘昼回去的。”
四爷可不敢冒这个险,连声道:“儿臣不饿,儿臣不累,儿臣就在这等着弘昼吧。”
有他在,这小崽子多少还能收敛几分,若他不在,只怕这小崽子就更猖狂了。
故而等着皇上与弘昼用饭时,四爷就坐在一旁……看着。
因今日是弘昼第一次进宫,皇上便要御膳房做了几道拿手菜,有色泽鲜艳的松鼠鳜鱼,喷香扑鼻的四喜丸子,鲜嫩爽滑的蟹肉双笋丝……满满当当摆了整张桌子。
昨夜四爷担心的一整晚都没睡好,故而今日一大早也没什么胃口,方才不饿是真的,毕竟忧愁当前,他也顾不上饿。
可如今他饿了也是真的,瞧见弘昼一筷子接一筷子吃的高兴极了,还连连直说好吃,看这架势,好像在雍亲王府没让他吃饱似的。
正吃的开心的弘昼时不时感受到自家阿玛那炙热的目光,不明所以的他还以为四爷很无聊,毕竟四爷一个人坐在那里还是很孤单的,所以他每吃到好吃的,都会给四爷介绍一番:“阿玛,这蟹肉双笋丝可真好吃,笋子嫩嫩的。”
“阿玛,这肉圆子真好吃,我可以一口气吃三个了!”
“阿哥,这鱼片汤真好喝,比我们平常喝的都好喝!”
……
香气迎面扑来,饥饿对四爷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不看不想就好了,毕竟从前在皇上跟前答话,别说饿肚子,就连三急都得忍着。
可弘昼正陪着皇上用膳,他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弘昼,就怕有什么闪失。
偏偏这小崽子吃饭又香,大口大口吃饭,大口大口喝汤,他真的饿了。
到了忍无可忍之际,四爷低声呵斥道:“弘昼,嬷嬷是怎么教你的?食不言寝不语。”
弘昼乖乖闭上小嘴。
正用饭的皇上却淡淡扫了四爷一眼,眼神里有些不高兴:“弘昼还这样小,他懂什么?”
这下四爷乖乖闭嘴,闭嘴之前还恭恭敬敬道:“您说的是。”
弘昼看看皇上,再看看四爷,嘴角弯弯翘了起来。
皇上很少没这样痛痛快快用一顿饭了,妃嫔们也好,皇子们也罢,甚至就连大臣们与他用饭时都是战战兢兢,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而非饭菜身上。
他虽长寿之人,却也是吃五谷杂粮,到了这般年纪,胃口早不如当年,可瞧着弘昼吃的香甜,不知不觉中连自己胃口也好了许多,如今更道:“弘昼,你笑什么?”
弘昼也不管方才四爷与他说不准说话一事,笑得愈发开心了,“我笑阿玛怕您。”
他如今已吃的小肚子鼓鼓的,将瓜尔佳嬷嬷教她的规矩忘到九霄云外,当着皇上的面是心满意足打着饱嗝儿,“在王府里,所有人都怕阿玛,额娘怕阿玛,哥哥怕阿玛……可是阿玛却怕您。”
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些:“皇玛法,要是以后阿玛揍我,我来找您好不好?”
他虽声音压的很低,可这话还是传到了四爷耳朵里去了。
四爷再次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从前他都压不住这孩子,以后,只怕更压不住了。
皇上笑了起来:“好啊,自你上次挨揍后,你阿玛可有再揍你?”
弘昼正色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吧。”
四爷:什么叫好像没有?
他委屈得很。
弘昼人小,吃的少,如今见皇上还在用饭,索性就拿起自己的筷子给皇上夹菜起来,一下给皇上夹一筷子肉片,一下给皇上夹一筷子笋丝……看的魏珠都要开口说话了。
紫禁城中规矩多的很,天子用菜之前都得叫小太监试菜的。
弘昼没有试菜就罢了,这筷子方才他用过,哪里好给皇上夹菜?
魏珠正欲开口时,皇上却冲他使了个眼色,他乖乖闭上嘴。
弘昼却乐此不疲,不一会皇上跟前的白瓷碗就仿佛堆成了一座小山,他更是道:“皇玛法,您多吃些,阿玛说了,您每日很辛苦的,要看好多好多折子,要见很多很多人……您得吃饱了,身子才能好好的。”
这话说的皇上与四爷俱是一愣。
四爷: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但皇上却觉得小孩子不会撒谎,一时间看向四爷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他知道,不少皇子都盼着他早日驾崩,唯有他没了,才能将这龙椅腾出来,甚至当初他最疼爱的老二都是这般想的。
一顿饭用完,向来用膳只用七分饱的皇上已至十二分饱,便说带着弘昼去御花园消消食。
临走之前,四爷绞尽脑汁想着该以什么理由跟上去,毕竟他肚子里连一颗米都没有,哪里需要消食?
皇上扭头看了眼愁眉不展的四爷,发话道:“你也跟着一块来吧。”
四爷连声应是,想着他这点小心思的确是瞒不过皇上,忙跟了上去。
如今正值秋日,是秋高气爽,,天空碧蓝如洗,微风温柔和煦,伴着暖阳照在人身上很是舒服,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出乾清宫的大门,弘昼就熟练牵上了皇上的手。
祖孙三人就这样漫步起来。
弘昼依旧是多话,四爷依旧是提心吊胆,唯有时不时附和两句的皇上沉浸其中。
皇上年幼登基,甭管别人觉得这龙椅有多么多么好,但对皇上来说,有的时候却觉得坐腻了,总想着若自己只是个寻常百姓就好了,闲暇时含饴弄孙,侍弄花草,而非整日忙忙碌碌,没个停歇。
只可惜,皇上一直以来并不能体会到当祖父的快乐,他虽疼惜弘皙,却看在弘皙是老二之子的缘故,这孩子也的确争气,待人接物,诗书骑射……无一不精,可正像弘皙这样的孩子太过于优秀,优秀的不需要他操心,就让他失了为人祖父的乐趣。
皇上扫了一眼东张西望的弘昼,和缓开口:“弘昼,朕问你,今日你可觉得自己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吗?”
这话问的弘昼一愣。
从前从未有人这样问过弘昼,像四爷也好,瓜尔佳嬷嬷也好,耿格格亦或者弘历也好,总是直截了当告诉他——弘昼,你哪里做的不对。
虽然,他也很少将这话放在心上。
可如今弘昼正认真想着,下一刻就听到皇上道:“你若说得对,朕重重有赏。”
小财迷·弘昼是眼前一亮:“真的吗?我喜欢您书房里那个沙漏。”
虽说御书房里宝贝无数,但方才他一进去就看到了皇上书桌上的沙漏,沙漏座用的是檀木所做,上面花纹细致精美,玻璃瓶里面装的青灰色的沙石,搁在后世虽不算贵重,但在如今这舶来品却是十分紧俏的。
四爷又是低声呵斥一声:“弘昼!”
这自己身上的问题都没反省,就盯上皇上的东西了?若叫那些言官知道,明日定要奏他“养儿不教”。
皇上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多言,只看向弘昼:“朕书房里那么多好东西,你为何想要这沙漏?”
弘昼仰头看向皇上,正色道:“因为我想把这沙漏送给哥哥。”
“前几日中秋节的时候,星德哥哥带着我们出去玩,哥哥送了我一枚印章,额娘说来而不往是小人,所以我想给哥哥也送一个礼物。”
“那个沙漏就很好,每次我去找哥哥玩时,钮祜禄额娘总说要哥哥来练一刻钟的字就好了,可我们都不知道一刻钟有多久,等着嬷嬷来说才知道。”
“可有了沙漏,我就可以盯着沙漏看到底还有多久。”
方才他就已盯上这沙漏了,还专程问过御书房伺候的小太监,这沙漏的沙子漏完正好是一刻钟的时间。
皇上哑然:“说了半天,还是为了你自己贪玩。”
他笑着道:“不过朕乃天子,说出去的话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想将沙漏自己留着也好,还是将沙漏送给弘历也罢,朕都随你,只是你得先回答朕问你的问题才是。”
为了送给弘历的沙漏,弘昼认真想了好一会,道:“我知道,今日我不该撇下宫女偷偷来找您的,阿玛和玛嬷知道后肯定急坏了。”
皇上微微颔首,又道:“还有了?”
弘昼挠挠头,想了又想,却还是道:“我,我不知道了。”
三人已行至凉亭,皇上已走的有些累了,索性就带着四爷与弘昼在凉亭坐下。
如今的皇上看着弘昼的眼睛,正色道:“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规矩’二字不管在何时都是受用的,今日乾清宫门口的小太监既与你说不得入内,你为何还要高声喧哗?”
“你可知道,朕那时候正与大臣商量要事?”
弘昼想了想,继而点点头:“皇玛法,方才我进去找您时,您书房里好像是有几个人在的……”
皇上看着他没有说话。
弘昼很快就道:“皇玛法,您的话我记下了,下次我一定不会再如此了。”
皇上点点头,道:“真是个好孩子。”
四爷面上是波澜不惊,可心里却已是惊涛骇浪。
还记得当初皇上对他们一众儿子向来要求严苛,若他们做错了事儿,要么是训斥一番,要么直接罚他们抄书……一直等他们知道错了前去皇上跟前认错,这事儿才算了,看样子,皇上当真是年纪大了。
弘昼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皇上看着他道:“你口口声声说朕是你的皇玛法,怎么,难不成你当着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弘昼嘟囔道:“那我以后想您了怎么办?”
“您这么忙,万一您忘了我怎么办?”
“万一您不愿意见我怎么办?”
到了最后,他声音拖的长长的,已带着几分委屈。
皇上面上含笑,轻声道:“你放心,不会的,朕与你保证。”
他想了想,道:“若是你想见朕了,只管差人给魏珠送信,朕就算当时没空,也定会与你说何时有空,再请你进宫来的。”
“朕若是想你时,也会派人去雍亲王府接你进宫的,好不好?”
弘昼眼前一亮:“真的?”
“自然是真的。”皇上感受到他的欢喜,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朕从来不骗人。”
弘昼拉起皇上的手,就拉钩起来,嘴里更是嘀嘀咕咕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要是撒谎谁就是小狗!”
四爷累了,已不想再低声呵斥他了。
可怜四爷这颗心今日已是百锤千炼,无坚不摧。
紫禁城中很少有秘密,特别是涉及到皇上,皇上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
今日皇上带着弘昼与四爷散步,他老人家倒是觉得自己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这画面落在旁人眼里则有了不一样的解读,特别是如今太子之位悬而不决,今晚注定是不少人的不眠之夜。
弘昼陪着皇上略坐了会,说了会话,就揉起眼睛来,更是嘟囔到:“皇玛法,我困了。”
“我今日天不亮就起来了。”
“可真是辛苦!”
若身在壮年,若皇上再年轻十岁,他定要亲自驮着弘昼走一走的,但如今,他却是不服老不行了,眼神落在四爷身上:“叫你阿玛背着你,你在你阿玛背上睡一会好了。”
说着,他更是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是该多吃多睡。”
四爷还记得当初他刚进上书房念书时,比弘昼大不了几岁,每日都是天不亮起床的,皇上却与他们说什么好习惯就该从小培养。
可真是偏心啊!
这话,四爷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几句,继而蹲下来道:“弘昼,上来吧。”
弘昼一跃而上,将四爷颈脖搂的紧紧地。
四爷原以为皇上转悠片刻就要回去的,可不知为何皇上今日却是颇有兴致,更是问起他来:“对于科举徇私舞弊,暗通答案一事,你有何看法?”
可怜四爷没睡好、饿着肚子,背上驮着个小胖子,还得接受皇上如此考问,他只觉得一步步宛如踩在棉花上,是有气无力的。
可他却半点不敢松懈,斟酌后道:“儿臣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若真叫那等心术不正之人为官,谋害的就是一方百姓,儿臣以为此事该严惩。”
“若彻查出谋犯,光斩首示众尚不足平民愤,大族如藤枝缠绕相联,若有子侄谋犯,族中定有人知晓,不如皇阿玛设一个连坐之罪,但凡家中有子侄在科举一事上做文章的,全族皆不可再考科举,更不得入朝为官。”
“如此一来,大族之中所有人会互相监督检举,也能从根源上杜绝此事……”
趴在四爷背上的弘昼正迷迷糊糊,可听到这话也不由感叹,四爷不愧是未来的雍正帝,这一招可真是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