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弘昼来不及多想到底是何种理由,下意识站了起来,扬声道:“十四叔,您这是做什么?”

“诚然如您所说,您和阿玛虽不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血缘亲情这等东西不是说断就断的。”

“我知道,您也好,还是阿玛也好,都不是那等怕人说三道四之人。”

“但就算你们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躺在棺材里的德玛嬷想想才是。”

“如今的德玛嬷尸骨未寒,如今旁人和议论起她来,说她两个儿子在她灵前闹成这个样子,您觉得德玛嬷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吗?”

他这话一出,老十四脸色微微变了变。

弘昼更是道:“十四叔,您若与阿玛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账要算,等着德玛嬷下葬之后再算也不迟。”

“兴许这件事有什么误会了。”

说着,他便将手中的三柱香递给了老十四:“十四叔,德玛嬷最疼的就是您了,临死之前还问您何时回来,您给她老人家上柱香吧。”

“若她老人家知道您回来了,便是九泉之下想必也是会高兴的。”

老十四态度这才软了下来,上香之后更是噙着泪跪了下来:“额娘,儿子不孝,若是儿子能早几日回来就好了,这样咱们母子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他出生时,德妃娘娘已身居高位,且已折损了好几个孩子。

所以自他出生后不仅能够养在德妃娘娘身边,从小到大更是被德妃娘娘捧在手心里,母子之间的感情更是不一般。

众人见状,连上前劝慰几欲晕倒的他,最后更是齐齐将他扶了下去。

这场闹剧这才算结束。

到了第四日,德妃娘娘的棺木被运到皇陵之中,弘昼等人这才得以回太子府。

弘昼回去后的第一件事是好好洗了个澡,用了些吃食后睡了一觉。

他年纪小,底子好,一觉睡醒后则神清气爽的。

他刚起身,小豆子就端来了一碗菌子素汤,笑着解释道:“这是四福晋方才差人送来的,瓜尔佳嬷嬷一直将汤煨在小炉子上,说等您起来了喝。”

“您尝尝看好不好喝。”

“四福晋知道您嘴巴刁,富察府今儿一早送了好些云南盛产的干菌子,拨了一半给您送了过来。”

别说弘昼,就连他们这些奴才都很喜欢富察·容月,觉得这位新进门的福晋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对他们这些奴才也好得很。

在富察·容月进门后,四爷便允许弘历在院子里设了个小厨房。

连着弘昼也时常跟着沾光,如今他闻到这扑鼻的香气,只觉得食欲大开,将一碗鲜美无比的菌子汤喝的是一干二净,却仍觉得意犹未尽。

后知后觉的他这才道:“这干菌子只有我一个人有,还是大家都有?”

小豆子笑着道:“只有您一个人有。”

“四福晋说了,这东西虽不算什么顶好的东西,却因云南的菌子没煮

是有毒的,不敢给旁人送,想着您喜欢吃,懂得吃,所以才敢给您送来的。”

“这干菌子说是要煮极长时间,时间短些,眼前就能冒小人儿。”

“德妃娘娘才去了,咱们府中可不能再有事。”

弘昼是早听说云南菌子的大名,觉得富察·容月的确是个很妥帖的人。

但他想了想,还是将这匣子干菌子分出一大半来,打算给四爷送去。

就算是四爷与德妃娘娘关系不好,可到底德妃娘娘对四爷有生恩,四爷又怎会一点不难过?

等着弘昼捧着这半匣子干菌到外院书房时,正好十三爷也在。

十三爷正与四爷说着话:“……四哥这一招真是厉害,纵然你与十四弟明面上友爱有加,可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众人是心知肚明,还不如寻个机会彻底撕破脸,也免得以后你畏手畏脚的。”

“昨日之事一出,旁人定会议论纷纷。”

“就算你与十四弟之间有什么恩恩怨怨,他昨日在德妃娘娘跟前闹成那样,都是他的不对!”

见到弘昼进来,他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以弘昼之听到了半截子话。

一进门,他就说明这小半匣子干菌子的来历,更解释道:“……并非嫂嫂不孝顺您,而是生怕这菌子吃了出什么事儿。”

“不过您见多识广,大概也知道吃这云南的菌子要煮透了才能吃。”

“德玛嬷去世了,您多少会心情不好,这东西鲜美,您吃了大概也能胃口好些。”

父子连心。

这一刻,四爷脑海里只冒出这句话来。

其实他一直都是个很缺爱的人,他知道,无论是皇上、福晋也好,还是故去的孝懿皇后、德妃娘娘也罢,都不是最爱他,他虽冷心冷面,但也奢求于得到亲近之人的爱意。

当年他之所以对年侧福晋那样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知道年侧福晋眼里心里只有他。

后来他多次于故去的德妃娘娘跟前尽孝,无非是想要德妃娘娘多在意他这个儿子。

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去治愈。

童年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想要得到什么。

只是德妃娘娘却一次次叫他失望。

如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对着德妃娘娘是一种什么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恨,或者是两者皆有!

四爷见弘昼这样在意自己,心里是一暖,笑着道:“弘昼,多谢你了。”

弘昼却不以为意道:“阿玛,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儿子孝顺阿玛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您对我道谢做什么?”

顿了顿,他扫了十三爷一眼,咧嘴笑道:“您若真想谢谢我,告诉我方才你们说什么就是了。”

“你们也知道,我这人向来好奇心极重。”

“我听到十三叔那几句话,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概晚上睡觉都睡不着的。”

十三爷被他逗的直笑。

但他还是看了四爷一眼,这等事还得四爷说了算。

在古人眼中,孩子成了家就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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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四爷眼里,成了亲的弘历是大人,如今与弘历差不多大的弘昼自然也是大人,这等事也没必要瞒着弘昼。

听十三爷娓娓道来,弘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直至今日,老八对着太子之位仍没死心,甚至在乾清宫还安插了人。

当日皇上与四爷商量可否要将德妃娘娘追封为皇后一事并未避着殿内侍奉的人,所以很快这事儿就被老八送到了老十四的耳朵里。

在老八的添油加醋下,这事儿就成了四爷对德妃娘娘的轻视与作贱。

毕竟贵妃与皇后虽只有一步的距离,但从贵妃到皇后却比登天还难,其中尊荣更是天差地别。

殊不知四爷在老十四身边也安插了人,四爷听说这件事后,索性想着破罐子破摔,彻底撕破脸,便将当日他们母子争执一事也传到了老十四耳朵里。

这可是火上浇油。

所以才有了昨日永和宫那一幕。

弘昼只觉得身在皇家可真是难,也幸好太子府人口简单,他犯不着这般勾心斗角,若不然怕是他不止少活十岁。

四爷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身在皇家,这等事是不可避免的,便有意考一考他:“弘昼,你说我为何要这这般行事。”

弘昼想了想,认真道:“您大概是想借着这事儿与十四叔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虽说人人心中知晓您与十四叔关系不睦,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有没有将这事儿公诸于众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德玛嬷已经去世,您还不如彻底与十四叔划清界限。”

“昨日十四叔不会无缘无故当众动怒,不少人都知道十四叔是什么秉性,大概也能猜到背后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除了八叔,他们也想不出别的人来。”

四爷与十三爷对视一眼。

两人眼里皆带着欣喜。

谁家十四五岁的少年能有如此觉悟?

弘昼并未注意两位长辈的神色,继续道:“这样一来,那些原本想在您和十四叔之间犹豫不决”

若从前您与十四书看似相安无事,旁人也能打,哈哈,在您与十四书之间犹豫不决,可经这事儿一出,就逼得他们在您与十四叔之间做出选择。”

兴许老十四并未想太多,但对老八却是损伤巨大。

能入朝为官且身居高位者一个个皆是老狐狸,一个是颇得皇上看重信任的当朝太子,一个是日薄西山的廉亲王,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该在他们中间选择谁。

弘昼猜的没错。

就算像隆科多这样两面三刀的人,明面上也不敢继续与老八等人来往。

皇上很快就知道了永和宫发生的事,他老人家是脸色沉沉没有说话,好一会才道:“朕看老十四年纪是越来越大,却是越活越回去了。”

魏珠等人低着头,根本不

敢接话。

皇上却是淡淡吩咐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要他过了正月十五就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吧。”

他知道老十四留在京城一日,就会一日被老八当成枪使,给四爷下绊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的皇上原以为从广州回来的老八会弃恶从善,却是万万没想到老八是本性不改。

他老人家微微叹了口气,便让人将四爷请进宫。

父子两人商讨一番,得出了一致结论。

老八聪明才智皆有,若非如此,也不会得朝臣拥戴,不会得一众兄弟爱戴,只是啊,他的聪明才智用错了地方。

如今黄河洪灾频发,十三爷一人处理治水之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将老八也丢过去。

黄河跨度极广,若是老八在一个地方适应不了,仍腹泻不止,那就换个地方,若是再受不了,那就再换个地方。

大清地大物博,总有老八能适应的地方。

所以到了除夕家宴上,皇上便将这“美差”赏给了老八。

老十四一听这话是脸色铁青,下意识看了四爷一眼。

如今他已到了朝中有何风吹草动的地步都要怪到四爷头上的地步。

倒是老八面色微变,却很快笑眯眯上前领命:“还请皇阿玛放心,儿臣定不辱命。”

接下来的宴会上,他瞧着像真高兴似的。

老八是不是真高兴,弘昼不知道,但弘昼知道自己是真的高兴。

今日就在他们一家人准备上上马车进宫时,弘昼见着弘历小心翼翼搀扶着富察·容月,更是时不时叮嘱富察·容月慢些,甚至还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开披在富察·容月身上。

弘昼见状,直说嫂嫂若是病了就不必进宫,免得人跟着难受。

谁知道弘历与富察·容月两口子都是笑而不语。

富察·容月更是声音小小道:“我没有生病,我,我好像是有了。”

按照规矩,这女子有孕前三个月是不好告诉旁人的,但在她心里,弘昼可不是什么旁人。

弘昼一听这话,顿时是喜上眉梢,就连宴会上都频频傻笑,时时朝富察·容月张望。

他得监督弘历,以防弘历没能照顾好他的嫂嫂和小侄女。

不远处的老十四看到他们父子三人一副春风得意,兴高采烈的样子,想着他额娘德妃娘娘尸骨未寒,心里是越想越难受,索性便借故躲了出去。

老十四一人前去永和宫转了转。

从前灯火通明的永和宫正殿如今是寂寥无比,老十四只听得见自己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老十四走到了寝殿门口,站在廊下,低声道:“额娘,您说儿子该怎么办?”

“难不成儿子真要一辈子呆在西宁那等地方吗?儿子不是不喜欢西宁,只是皇阿玛如今年纪大了,过不了几年他就要登基为帝,只怕儿子那一家都没什么好日子过……”

到了最后,他的声音中竟有几

分哽咽:“若儿子是孤家寡人一个,定会呆在西宁一辈子不回来,可是儿子还有妻儿要管。”

“额娘,您向来最疼儿子,若是您泉下有知,告诉儿子该怎么办好不好?”

他这话音刚落下,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十四弟,难道你这就要认命了吗?”

老十四转过身,看着皎洁月光下那张熟悉的面容,惊愕道:“八哥,你怎么来了?”

老八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道:“方才在宴会上我就留意到你脸色不大好看,见你出来,担心你有事,便跟了过来。”

说着,他这才道:“十四弟,方才我听到你说的那些话,你……不会怪我吧?”

“自然不会。”老十四苦笑一声,从前意气风发的面上如今满是彷徨犹豫,道:“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外人过,有些话你听到了便听到了。”

“八哥,你说如今我不认命还能怎么办?”

“皇阿玛的态度想必你也看明白了,为了稳固那人的太子之位,不惜将阻挡他的人全部调走。”

“我想,按照皇阿玛的性子,若是我们敢抗旨不尊,只怕会将我们一个个都圈禁起来的。”

“当初九哥不就是这样吗?到时候我们就更如同刀俎上的鱼肉一般,任那人宰割了。”

这话深深刺痛了老八的心。

一众兄弟姐妹中,虽说与他关系好的有很多,但要说最好的,还是老九。

他道:“老九……老九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会埋怨我这当哥哥的无能。”

“老九是怎么死的,我们皆是心知肚明,偏偏皇阿玛却是佯装不知。”

“真的让我们寒心啊!”

“当年人人都说皇阿玛偏宠二哥,可如今皇阿玛年纪大了,却是愈发糊涂起来……”

老十四微微颔首。

兄弟二人一人站在台阶上,一人立于纷飞大雪中,相对无言。

最后,老八才低声开口:“十四弟,方才你说错了,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老十四心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老八坚定决绝的声音:“我们还有办法,那就是,弑君!”

老十四的心是猛地一跳,方才因喝了几杯酒而有些晕乎的他顿时就清醒了过来:“八哥,慎言!”

“有些话不仅不该说,甚至连想都不该想。”

“今日这话你以后莫要说了,我……我就当你喝多了说的是胡话……”

他匆匆下了台阶,就要出去。

谁知道他经过老八身边时却被老八一把拽住了胳膊,低声道:“十四弟,我没有说胡话,我清醒得很。”

“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以为如今我们还有选择吗?我们没有。”

“纵然皇阿玛如今身体尚好,但皇阿玛顶多还有十来年的活头,到时候等着老四上位后,你觉得会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脑

袋落地不过碗口大的疤,我自然不怕?_[(,可是家中妻儿老小该怎么办?难不成也跟着受苦受罪吗?”

说着,他看着老十四的眼睛,郑重道:“十四弟,你比老四更适合当皇上。”

“我并非让你弑君夺位,而是将皇阿玛好吃好喝养起来,如今皇阿玛年纪大了,糊涂了,咱们不能跟着他一起糊涂……”

他们兄弟俩站在这漫天大雪中,以为自己这话说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殊不知有个小太监偷偷溜走了。

一刻钟之后,前去如厕的四爷就知道了永和宫发生的事情。

虽说后面老八与老十四说话声音压的很低,那小太监并未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以四爷对他们两人的了解,大概也能猜到的。

别说四爷,如今酒过三巡,殿内热闹成一团。

凑在弘历与富察·容月身边的弘昼都察觉到了老十四的不对劲,当然,如今他得先顾着富察·容月与她肚子里的小侄女,只低声道:“嫂嫂,我额娘说殿内的地笼烧的太热了,憋闷得很,你若是呆的无聊,不如就由我额娘陪着你出去转一转。”

说起来耿侧福晋昨日就已知道了富察·容月大概有了身孕的好消息,毕竟钮祜禄格格如今与耿侧福晋相处的像亲生姐妹似的,钮祜禄格格知晓这等好消息,自要与她分享的。

今日进宫之前,耿侧福晋更是受钮祜禄格格嘱托,帮着好生照顾富察·容月。

当然,以耿侧福晋的性子,就算钮祜禄格格不说这话,她也会这样做的。

富察·容月微微颔首,站起身道:“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等着富察·容月走了之后,弘昼才偷偷与弘历咬起耳朵:“哥哥,方才你有没有注意到十四叔刚出去,八叔就跟了出去?”

“他们两人又是一前一后回来的,十四叔回来之后,脸色更是怪怪的。”

“我猜肯定八叔又给十四叔出了什么馊主意。”

他才不会在富察·容月跟前说这些了。

他也是新时代的好青年,知道胎教的重要性,想要自己未出世的小侄女一辈子都活在开心快乐中。

弘历看了看老八,再看了看老十四,赞同点了点头。

不过在八卦方面,他没有弘昼那般缜密的心思:“弟弟,你说八叔会给十四叔出什么馊主意?”

说着,他更是皱皱眉道:“枉我从前觉得八叔还不错,如今看来,他才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你怕是不知道,前几日三哥还偷偷找过我了,当日玛嬷病时,李额娘不是在玛嬷跟前尽心尽力伺候吗?所求的不过是玛嬷在阿玛跟前说上几句好话,将三哥接回来。”

“三哥找我也是因为这事儿,想要我在阿玛跟前帮他说上几句好话。”

“三哥与我说,从前对他极好的八叔和弘旺如今对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八婶更是个快言快语的,话里话外的意思皆说三哥行事铺张浪费,还说他们廉亲王府庙小,供不起三哥这尊大佛……”

这些事,弘昼是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的。

如今的老八虽为廉亲王,却是连寻常的光头阿哥都不如,据说如今廉亲王府上下都是靠八福晋的嫁妆在维持度日,八福晋哪里会容得下用钱大手大脚的弘时?

当然,不管弘时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弘昼都觉得是他咎由自取。

弘昼甚至不愿浪费口舌评论这事儿,只叮嘱弘历莫要多管闲事。

到了最后,他想了又想,低声道:“哥哥,你说八叔不会撺掇着十四叔谋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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