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长腿姑娘,子修没敢忘记去兰山草庐领罚的事,路上斟酌这次闯祸不小,恐怕要被子兰打个半死。
先前子修与南宫断说本来无心烧学宫,是事实。目睹视为忘年交的槛中猿和视为兄长的太史三兄弟络绎赴死,少年压抑不住心头怒火,拿太史草堂泄愤,谁料到火势蔓延到学宫。
老子打儿子,先生打弟子,于情于理,天经地义。
等真正站在草庐前,留意到门口显眼处那节陈年老竹鞭,子修还是两腿发软,几乎预见接下来一顿毒打,照样强装镇定,摆出一副视死如归模样。
学宫主人沦为草庐主人,仪容如常,宠辱不惊,此时正在不紧不慢收拾住处,不肯放过一个旮旯,始终保持儿时万事用心秉性,好似并不计较得与失。
不是并不,而是从不。草庐主人是北方人,南方客,每年丰登、春临两节都有游学习惯,踏足山巅,跌落谷底,步履始终平稳。
立在门口的少年在闲言碎语中挥霍光阴,如一把竹筛,拨开粗如糟糠的恶意揣测,将细如米粒的真相蒸成饭团,囫囵吞咽,其中滋味,心知肚明。
“我给你收拾了一下,明早就回华胥吧,”草庐主人与门口少年侧身而过,又趁后者茫然无措时握一缕春风,柔声说道,“早该回去了。”
子修宁愿草庐主人握陈年老竹鞭,而不是春风。
草庐主人敞开门,春临节习俗,寓意春风入我堂;又借春风之势,踏歌而行。
“子兰大人,先吃饭,”宰予我卸了车,喂过牛,进屋盛两碗黍米粥,往子修怀里塞一碗,又说道,“子兰大人还说,吃过饭,去鸳鸯池。”
夏邑以东,草庐以西,夏山之南,夏水之北,恢宏行宫,名鸳鸯池。
昔年夏天子少康继位,娶诸越美女池鸳。池鸳念故乡,少康在雷泽修筑恢宏行宫,广植诸越花草,豢养珍禽异兽,搜罗天下珍宝,颇具诸越风情。
行宫奢华无比,冠夏妃之名,即鸳鸯池,意为鸳鸯池里有池鸯。此后年年扩张修缮,规模比起夏邑不遑多让。
当时西门甲既是庙堂执圭,又承南史托付代任史官,先勘察地理,再翻阅史书,陈述利弊,试图阻止少康大兴土木。
《华胥纪年》记载:华胥母踩雷泽足印,生华胥。
《夏史》记载:太鼎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
美人倾城一笑盖过忠臣逆耳之言,行宫妃子乐舞盖过雷泽初祖足印。
早几年时东郭五弦那位长孙为天子奏乐,子修随他造访过鸳鸯池一回,大开眼界。美酒为池,美食成林,美女作伴,仙境也不过如此。
不怪天子少康纵情声色,
少不谙事的少年两眼迷离,忽然察觉后背痛感,被学宫主人一路抽回家,彻底断了念想。
重游故地,恢宏行宫,只剩残垣断壁。
草庐主人背对少年,手上翻书,问道:“子修,今日什么日子?”
子修如实答道:“三月三,节气清明,春临节。”
草庐主人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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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竹简,摇头道:“亡国的日子。”
子修无言辩驳,得到草庐主人允许,捡起竹简,其上记载: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妃池鸯,蛊惑少康。纵情声色,遨游酒池;吆喝犬马,獠猎夏山。少康无道,天下苦矣;少康无道,天下伐之。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祥瑞鹿蜀,亲近虞侯。镇守西陲,抵御二狄;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虞侯有德,天下幸矣;虞侯有德,天下归心。
子修翻书时,草庐主人平静说道:“这是夏君的荒唐国耻,也是虞王的堂皇冠冕。”
子修读完,满腔愤懑,不忿道:“天子无道便是天子无道,何必诋毁一个可怜女人。”
“嗯,有理,”草庐主人表示赞同,又问道,“还有呢?”
子修鄙夷道:“虞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拿这些东西掩人耳目。”
草庐主人摇头,似乎有些失望,叹息道:“子修,我是要你明白,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子修记起太史一门三子争赴死,满脸不服气,也没辩解。
“拿出来。”草庐主人转过身,目光落在少年右手心。
子修不情不愿摊开手,露出一柄刻刀,鼓足勇气与草庐主人对峙,草庐主人温和道:“收好。”
子修一脸狐疑。
草庐主人弯腰捡起一块陶片,握在手心,说道:“当年,我在南史大人家吃白食,聆听教诲,其中一句,受益匪浅。”
陶片尖锐棱角刺破手心,草庐主人面露欣慰,说道:“匹夫可载史,天子不可改史。”
“历史如大河之水,恒流不息;我们不过是河中之沙,渺小短暂,”草庐主人在废墟之中踱步,次第捡起数枚碎陶片,叠在手心,陈词慷慨,“河中之沙,沉沦百年,我们见证历史,且创造历史,也将成为历史。”
收集八枚碎陶片,草庐主人心满意足,问道:“子修,你四艺不学,常去太史草堂翻书,《夏史》一百二十二册,记得多少?”
子修略作思索,嬉皮笑脸道:“当成消遣,记得两三册吧。”
草庐主人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轻喝道:“说实话。”
子修收敛嬉笑姿态,道:“记得半数。”
草庐主人喝道:“宰予我,回去取鞭子。”
“别,别打,”子修朝宰予我递眼色,又板正姿态答道,“过目不忘,烂熟于心。”
草庐主人捏着一枚陶片,说道:“这一片,是太鼎立夏。”
子修答道:“华胥历八百二十六年,太鼎组建临时联盟,率下戎部落、上戎部落、烈山部落、有虞部落与华胥帝君姜恒决战浣衣河,大败姜恒,建立夏联盟。少鼎被推举为联盟天子,封禅泰山,定都夏邑,封上戎首领戎马、烈山首领严崖、有虞首领鱼忘饥、东夷首领皋阜为四方大首领。”
草庐主人再捏第二枚陶片,说道:“这一片,是皋阜窃国。”
子修答道:“夏历二十一年,华胥历八百四十六年,夏天子太鼎巡游天下,东夷大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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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阜囚杀太鼎,伪造禅让谎言窃国。”
草庐主人又捏第三枚陶片,说道:“这一片,是戎辛僭越。”
子修答道:“夏历三十年,华胥历八百五十五年,夏天子皋阜巡游天下,上戎大首领戎武命射师穷羽射杀皋阜,伪造禅让谎言僭越。”
草庐主人捏第四枚陶片,说道:“这一片,是少鼎中兴。”
子修答道:“夏历三十二年,华胥历八百五十七年,少鼎起兵,联合烈山部落、东夷武部落、有虞部落、上戎部落戎戍,对抗戎辛、戎武父子,经历八年,少鼎中兴复夏,封禅泰山,以家天下代替禅让,建立夏王朝。”
草庐主人捏第五枚陶片,说道:“这一片,是仲康摄政。”
子修答道:“夏历五十六年,华胥历八百八十一年,夏天子少鼎立贤不立长,钦定第二子仲康为摄政君。同年,华胥摄政君姜北臣与夏天子少鼎约定一桩盛大和亲,遭截杀后,姜北臣认执圭南史之女南施为义女,与夏摄政君仲康完婚。次年,仲康夫妇遇害。”
草庐主人捏第六枚陶片,说道:“这一片,是太康摄政。”
子修答道:“仲康死后,夏天子少鼎立长子太康为摄政君。夏历六十五年,华胥历八百九十年,夏天子少鼎迟暮之年,携摄政君太康北伐狄人,大败,二王殒身塞北。”
草庐主人捏第七枚陶片,说道:“这一片,是少康亡国。”
子修答道:“夏天子少鼎与摄政君太康殒身塞北,少鼎之孙、太康之子少康仓促继位。至今,国祚断绝。”
草庐主人手里还余下最后一枚陶片,迟迟不询问。
八枚陶片,七枚君王,余下一枚指谁?
被虞人污蔑为妖妃的夏妃池鸯?
吞食朱鸟蛋的夏人初祖夏汭?
崭新王朝主人虞伯?
远在上戎部落逃过一劫的太康苗裔?
子修百思不得其解。
再百思,恍然大悟,斗胆猜测:“莫非是……”
草庐主人冷哼一声,打断子修猜测,怒道:“这最后一片,是你如何虚度光阴。”
见少年无动于衷,草庐主人训斥道:“以为在太史草堂放一把火,就有多大能耐了?”
“至少我敢作敢当,总比某些抛妻弃子的伪君子强,”子修冷笑一声,与草庐主人对峙,见后者满面怒容,讥讽道,“怎么,怪我放一把火烧了学宫,没地方沽名钓誉了?”
草庐主人拂袖而去,袖里滚落一册竹简,草庐主人浑然不觉,待子修弯腰去捡时又猛然回头,对峙片刻,冷声训斥:“子修,匹夫可载史,天子不可改史,这一句,先忘了;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一句,记住。”
自修正为难捡不捡竹简时,草堂主人说道:“太史叔留给你的,我添了一笔。”
得到草庐主人授意,子修弯腰捡起竹简,笑道:“难怪我翻遍草堂,没找到。”
草庐主人与少年对视,相看两厌恶,讥讽道:“以为把名字刻在竹简上,便名留青史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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