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一天到晚都恁样,一年到头难得出去一回。”冉开国被歉意和愧疚压的难以抬头解释:“说她精神有问题,受了刺激,可能是自己把自己哄住了,自己把自己藏着了,搞不清到底啷个,反正一味这样,恁多年都一味这样。”
她堆在轮椅里,宽大的衣裳和蓬松的短头发令身形看来臃肿滚圆,可她的五官却有种说不清的尖刻,好像一看就是不好惹那种长相,护工刚刚才给她穿好的鞋袜又被她满心恼火的脱掉了。他已经进来这么大天,可并不见她与人交流,似乎有没有人在身边对她一点也不重要,她也不在乎,满心满眼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知道在看什么,一会儿看衣服,一会儿看树,一会儿看自己的身体,再看看房间和天花板。
她的眼神呆滞无光,可忽然有一瞬她看你时目光又犀利的像已经把你看到心里去。说的话也乱七八糟的,分明她嘴里痴痴的叫孩子的小名儿,可他就站在面前她却丝毫没有认出来并清醒半分。总是一会儿母爱泛滥的抱着枕头喊幺儿,一会儿要吃人一样突然站起来喊你快走快滚,一会儿温柔亲昵的呢喃丈夫和孩子的名字,一会儿又呜呜咽咽的望着你小心翼翼的啼哭。huci.org 极品小说网
信好站在里面床铺靠墙的椅子旁看着她,心里像有一根腐蚀针把他的骨血内脏全搅和成暗红色带着腥味的滔天巨浪,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浪头铺天盖地的打下来落在他头上,他甚至不敢走近她,更别提叫她妈妈。他看着她像洪水猛兽一样在那边窗台前朝外咒骂了半晌,又转身极温柔深情的抱着枕头轻轻的抚摸,拍打,朝它傻笑,叫它幺儿,蛮儿。
冉开国赧然而心酸的哄她:“莫怕,不打人,她不打人,看着她凶,她不打人。”好一阵将她抱住使她暂时安静下来,信好怔怔的发懵,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就站在板凳上愣愣的看着他抱着她,哄她,吓她,为她难过,帮她捡她扔在地上的枕头,扶椅子。
他弓着背一面捡一面小声的说话:“实际他不跳楼的话她不得恁严重,两个人好好的相扶相助,不得恁样。她是伤到心里去了,又是丢了你又是失了你爸爸,两个事情堆起来把她压垮了。”
才晓得原来叫张信好这个名字之前还叫周至,周至的父亲叫周行正。父亲的名字在信好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此之前,即便在张家和众人的杜撰里也没有谁给过他一个肯定的称呼。从冉开国自责的说法里,周行正跳楼除了失去孩子的伤心,真正应该死于周围人的刀子嘴和外婆的怨恨,看不见却真正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那段弟弟坐牢,弟妹偷走孩子,妻子精神错乱,被撞者家属等着讨钱救命的煎熬日子里,最难面对的是如何回答丈母娘的为什么周家人喝酒撞了人要卖冉家的孩子来还债。据说丢了孩子后外婆一直要求姑娘回娘家来住,死前头一天她还去了一趟,说的什么不必细究,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必定犹如千斤巨鼎,使他跳的那样干脆果断,不给自己一丝可回头的机会。
“先吃了几颗小敏的药,后头晓得啷个想的,跟你婆婆说要出去外面转一哈,个个儿都晓得他压力大,被撞那家人的家属天天撵着身前身后追,班也没得办法上了,都说当他出去散哈心,哪晓得出去就不转来了,一味不转来了......”
逝者已逝,生前最后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无从得知,也或许他并没有想死,或许他吃几颗安眠药只是想好好睡一觉,仍然睡不着才想要出去转一转。而后看到了满大街的其乐融融,看到路过的人都高高兴兴,情真意切的夫妻牵着欢蹦乱跳的孩子的手,再想一想自己的处境才忍不住轻生。又或者出门碰到正有人吵架,妇人哭倒在地,聚集在周围的人全在指责男人报应不爽,旁边双方家庭里婆婆正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媳妇争执,疼爱自己女儿的丈母娘出来以身相护言词激烈……他受了刺激,把自己套进去,最后从楼顶一跃而下。
谁晓得呢,总之那闭眼一跳,所有煎熬与绝望都随着重重砸下来的身体粉碎成肉泥,溅到地上墙角草丛中的血却开出明媚的花,闻到那芬芳香气的人们这时又调转头来歌颂他从前多么正直仁义大方,称赞他办的厂多有头脑出息,与身为教师的妻子多么恩爱多么和谐,一并同情他遗留人世的妻子多么可怜造孽......
“后头唛,警察虽然把小君找到呢,她也不晓得你被送到哪里去了,只晓得来抱你的那个人叫啷个,但是那个人又是后面好久才找到的了,那个人又另外把你转了两遍手,她也早就不晓得你到哪里去了,反正是一个找不到。脚板都跑大了,这些年爬了好多路,点儿信信儿都没听到过,感谢那家人,感谢他,感谢这辈子还能找到你。”
母亲冉敏受父亲的眼泪而触动,忽然怔怔的,哀伤的看着他,嘴里喃喃的念:“你哪阵回来,你哪阵回来,你哪阵回来……”
不知说的丈夫还是孩子,信好仿佛被那句咒语蛊惑,忍不住也跟着流泪,这时的冉敏竟又像真正将他认出来一般,忽然扑过来抱着他又是拍打又是嚎啕大哭:“我的蛮蛮,我的蛮蛮,蛮蛮。”
久久无法平静,可平静后仍不知所措,她臃肿的上半身就在自己的手掌边,他下意识想推开她抓自己的手,下意识想保持些距离,也下意识想拍一拍她。
冉开国无奈的望着她,代和平又试探的望着他:“你试下喊她妈妈吧,你试下喊她妈妈看她有反应没得,你看她答应你不,可能她会好呢。”
“......”信好却任如何也叫不出口,像喉间有东西哽住,连平常的点头摇头都做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