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薛怀成亲,二房与三房的女眷们也热热闹闹地聚在了松柏院,说笑一阵后便一同走进新房,打量起新媳妇的压妆来。
二房太太祝氏从前也是个端庄贤秀、高雅大方的人物,可这些年如守寡般的日子将她生生磨得变了性子,举手投足间只有深深的刻薄之态。
譬如此刻,她便越过了新房内的紫檀雕囄龙纹多宝阁、以及弦丝雕花架子床等富丽堂皇的家具,指着博古架上最不起眼的青玉瓷瓶道:“大嫂也太图省事了些,怎得只给怀哥儿和新媳妇儿挑了这样简拙的一对瓷瓶?您若是有不趁手的地方,与我说一声就是了,我嫁妆里可有好几对样式精巧的多宝瓶呢。”
三太太李氏默然地立于祝氏身旁,既不搭腔也不附和,无悲无喜地仿佛清竹庙里奉着的一尊古佛。
庞氏既有夫君敬爱,又有儿子孝顺在侧,日子过的无比顺心,自然不会与怨妇般的祝氏多计较。
“二弟妹也知晓怀哥儿的性子,他总是说屋子里的布置‘宜简不宜繁’,我若是违了他的意,反而不美。”庞氏笑着说道。
祝氏的话被不软不硬地堵了回来,心头凝着的这口气迟迟不下,她便走到架子床旁,伸手摸了摸那一套大红织锦的被褥,而后便嗤笑道:“大嫂,你瞧瞧新娘送来的压妆。这般粗粝的料子,怀哥儿这样清雅的人物可受得住?”
提到瑛瑛简薄的嫁妆,庞氏脸上也扬起一抹讪讪的笑意,幸而有李氏在旁为之解围,这一场催妆礼才勉强糊弄了过来。
大婚当日。
薛怀头戴簪花翼善冠,身着暗云纹獬豸补圆领袍,骑着枣红色骏马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他本就生了一副骄人之姿,那张面若冠玉的脸庞在艳红色的喜福相托下显得愈发清濯雅然,飘逸出尘,夺去沿路百姓的所有目光。
迎亲的队伍连绵不绝,不少与薛怀相熟的王孙公子也骑着马缀在队伍后头,为贺好友迎亲之喜,扬高声量说了好些吉祥话。
其中不乏有人知晓薛怀求娶瑛瑛一事的内情,便也忍不住感叹了一番,左不过是在为薛怀遗憾:“薛世子本是尚主在即,好好的青云路却被个心机叵测的庶女毁了。”
坐于骏马之上的薛怀也听见了这些影影绰绰的闲言碎语。
他也是头一回成婚,心绪难免起伏不平,往日里的淡然化为了掌心内的一层薄汗。
从前他通读圣人诗书时,总以为成婚大事亦如书上所言那般。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1
蛾眉佳妇,宜室宜家。
可当他领着身后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行到徐府门前时,心里却不止一次地踟蹰着。
徐氏女如此心机,谋划着落水、寻思,一心一意地要嫁进承恩侯府里,处处都透着蓬勃的野心。
这样的徐氏女,与“宜室宜家”只怕是没有半分关系。
她又是否会同意薛怀提前备下的“约法三章”。
临到此刻,薛怀才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慨然。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
这一步路总是他行差踏错了。
徐御史为了彰显对这桩婚事的看重,早写信给了江南老家的族亲们,嘱托他们上京来徐家赴宴,也好添几分人丁烟火气。
今朝男女成婚时有女方亲朋好友“为难”新郎官的习俗,简单些的便是对对联,难上一些的就要新郎席地作诗。
偏偏来人是及冠之年便连中三元的薛怀,徐家族亲的这点学识在他跟前不过班门弄斧,不出一刻钟,族亲里几个秀才出身的儿郎已然面红耳赤地朝薛怀投去钦佩的目光。
新郎进了徐府。
宁氏便牵着瑛瑛出门,以一副丈母娘的姿态把瑛瑛交付到全喜婆子手里。
瑛瑛上了薛家的花轿,新郎官也翻身上了马,从京城的西街绕路回了承恩侯府。
徐家门前人马寥寥,薛家却是门庭若雀、高朋满座。
按照礼数,薛怀要攥握住瑛瑛的柔荑,夫妻二人一齐走上三十歩青石阶,再等新娘跨过薛家的门槛之后,便正式成了薛家门里的妇人。
瑛瑛身上的红嫁衣并不合身,宁氏对她并不上心,只派了两个婆子替她在腰间改了几道针线,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身上,连喘气也显得艰难无比。
薛怀到花轿旁迎她,瑛瑛小心翼翼地下了轿辇,方才被薛怀攥住柔荑,两侧围着的亲朋好友便哄笑成了一团。
幸而瑛瑛姿容绝艳,清丽姣美的容颜在喜妆的点缀下犹如神妃仙子般蹁跹夺目,与温润如玉的薛怀立在一处,也丝毫不落于下风。
薛家的亲戚都知晓瑛瑛的来历,望向她的目光里多有不屑与嫌恶,只是瞧见瑛瑛魄丽的容貌,那些嫌恶便也隐隐消退了两分。
纵然如此,那等如芒在背的眸光仍是让不曾见过多少大场面的瑛瑛捏起了心。
一旁的薛怀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步调仍是如往日那般疏朗挺阔,并没有顾及到行动不便的瑛瑛。
瑛瑛被薛怀牵引着上前,踏上台阶时没有站稳,险些一个趔趄,便要朝一侧摔去。
幸而薛怀扶了她一把。
情急之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箍住了瑛瑛的腰肢,那日在溪涧里肌肤紧贴的回忆缓缓浮上心头。
两人脸上皆是一哂。
周围人的哄笑声愈发刺耳,瑛瑛来不及羞赧,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嫁衣已被人光明正大的剥开,未尽的羞恼将她团团裹住。
剩下的十几步台阶,薛怀便放慢了步调,生生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陪着瑛瑛跨过了薛家的门槛。
两人在正堂拜了天地后,瑛瑛便被全喜婆子们领去了松柏院的婚房,薛怀则留在前厅迎客宴兵。
几个婶母带着各自的女儿围立在新房之内。
祝氏自诩出身高贵,瞧不上瑛瑛这等低微的出身,便只与身侧的女儿薛月映说话。
其余几个族亲家的婶娘更是唯祝氏是从,祝氏不发话,她们便也悻悻地住了嘴。
全喜婆子领着瑛瑛坐在了喜榻之上,回身见薛家的妇人们一片寂静,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
好在素来沉默寡言的李氏陡然开了口,称赞瑛瑛道:“怀哥儿媳妇生的俊俏,眉眼水灵,倒是与坏哥儿有些夫妻相呢。”
李氏出言为瑛瑛解了围。
陷于窘迫中的瑛瑛朝她投去了感激的眸光,李氏也回以一笑,让自家女儿去瑛瑛跟前凑趣。
“嫂嫂好,我叫燕姐儿,今年七岁了。”女童乖顺地走到瑛瑛身旁,笑时玲珑可爱,还露出了一对讨喜的小虎牙来。
小桃便从袖袋里拿出了瑛瑛早已备好的布老虎,笑着递给燕姐儿。
那布老虎乃是瑛瑛亲手所缝,用了六色针线穿勾成了老虎的眼鼻嘴和身子,里头再塞上好些棉花,布老虎显得格外栩栩如生。
燕姐儿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捧玩,李氏笑吟吟地揉了揉女儿的羊角辫,望去瑛瑛的目光里染上了两分钦佩。
受得住冷眼,又有心机手段,还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
拿下怀哥儿也是指日可待。
祝氏与薛月映到不至于小气到眼馋个上不得台面的布老虎,只是瞧见瑛瑛穷酸的做派,禁不住撇了撇嘴。
夜色寂寂,待一阵裹着桂花香味的飘入轩窗时,几位婶娘和妇人们也起身告辞。
李氏心细如发,走出新房前不忘在梨花木桌上留下了几块精致可口的小糕点。
小桃连忙给瑛瑛斟了茶,服侍她用下糕点后,没好气地说:“小苍那丫鬟不知跑到哪里躲懒去了。”
临出嫁前,宁氏忍痛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三等丫鬟送予了瑛瑛出阁,那丫鬟名为小苍,来瑛瑛身边伺候的这几日一味地偷懒耍滑,惹得小桃十分不满。
“好了,今日还有正事要做呢。”瑛瑛说话间双靥已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
昨夜里全喜婆子已将那避火图塞给了她,并叮嘱了她洞房之夜该如何伺候夫君的要领。
瑛瑛听得云里雾里。
可大抵也知晓这事十分羞人。
薛怀,清润持正,温明如玉。哪怕那日被她硬生生地扯入冰冷刺骨的溪涧之中,神色间也不见半分恼色。
未出阁时,瑛瑛也遥想过自己来日的良人是何等的模样。
她想,约莫就该是薛怀这样的君子。
瑛瑛双手交握在双膝之上,雾蒙蒙的杏眸落在屋门外的无边暗色之中。
她隐含期待,嘴角不知不觉间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
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
长身玉立的薛怀才踩着黑沉沉的夜色走进婚房,他神色清明,并未见本分醉意。
瑛瑛抬头望他,盈盈汨汨的热切迎上冷静自持到几近淡漠的眸色。
她恍如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四目相对间,小桃先退了下来。
薛怀上前与瑛瑛喝了合卺酒,瞥见昏黄烛火下瑛瑛姣丽的容貌,他终是开口说了一句:“我要去一趟书房。”
薛怀时常与书籍为伍,亦或是钻在晦涩沉闷的差务之中,并不擅于与女子相处。
他与瑛瑛并非情投意合而成婚,也不必像寻常夫妻一般洞房花烛、翻云覆雨。
且如今最要紧的事,还是要把他放在书房里的“约法三章”拿来,总要让瑛瑛过目一番才是。
瑛瑛并不知晓薛怀的心思,她将薛怀的冷漠纳进眼底,来不及伤心时,涟涟般的泪意便已凝进眸中。
“夫君是要在成婚头一夜就与妾身分房而居吗?”
薛怀脚步一顿,回身撞进瑛瑛泪如雨下的怯弱模样,不由地心口一凛,正欲向她提起“约法三章”一事时。
瑛瑛却哭的愈发动情。
姿容妍丽的新妇坐于喜榻之上,象征着白首不离的龙凤花烛彻夜燃升,瑛瑛已然伤心到了极点,这泪如决堤般怎么也止不住。
无论攻克多繁难的文书策论,于薛怀而言都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可偏偏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
而且瑛瑛的眼泪还那么多。
薛怀身形一僵,手足无措地瞧着瑛瑛落泪,好半晌才说:“别哭了。”
只有一句“别哭了”,并没有说“我不去书房了”。
瑛瑛尚且没有达成目的,便只能继续下狠药。
便见她颤颤巍巍地怮哭道:“瑛瑛知晓夫君本是与柔嘉公主喜结良缘,是我被奸人所害,不幸牵连了夫君,瑛瑛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怪不得夫君不愿意与我共处一室。”
薛怀听了这话,纵然半信半疑,纵然对这桩婚事多有不满,却也实在无法迁怒哭的几近晕厥过去的瑛瑛。
他从不恶意度(duo)人,瞧见瑛瑛这般情真意切的愧怍,心头的怨悔了大半。
他想,即便是要与瑛瑛约法三章,也不急于一时,如今瑛瑛哭成了这般模样,他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良久,薛怀便讷然开口道:“今夜我会睡在软榻上,不会再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