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星期六。
颜染白抱着抱枕和江夙砂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泡茶的茶架和一壶上好的溪茶。
“今天打算去医院看宿时和蓉小姐对不对?”她低声问。
“嗯,”江夙砂细细地吐了一口气,“我想带夙夙去。”
“应该的,我去好像怪怪的,你自己去没问题吧?”颜染白斜着眼睛看他,经历过昨天的事,她不放心江夙砂独自一个人行动,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稍微受到刺激又不正常起来。
“嗯。”声音依然是细细轻轻柔柔的。
“夙砂?”颜染白叹气,为什么要发出这种委屈的声音?她又做错了什么让他觉得不安?
“你和我一起去。”
“‘不要。”颜染白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能做什么都拉着个人陪你,不能每次遇到问题就想找个人保护你,更不要想……”她还没说完,江夙砂便放下茶杯扑过来抱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怀里。
“更不要想随时扑入什么人怀里……啊——”颜染白被他吓了一大跳,他像个温热的娃娃一样靠过来,无助温顺得像一只猫。努力把这个趴在身上的大猫推开,她哭笑不得,“放手!”
“不要。”江夙砂低声说,“你陪我去。”
“不要,你自己去。”
“你陪我去。”
“不要。
“你不陪我去,我就去死。”江夙砂低声说,声音细细轻轻柔柔。
颜染白愕然,“你说什么?”
江夙砂搂着她轻轻抬头,对着她露出纤细秀丽的笑意,微微露出俏丽的牙尖,细细轻轻柔柔地说:“你不陪我去,我就去死。”
你……颜染白第一次看到江夙砂对着她露出这种萦绕魅惑的笑意,无端一股寒意直上心头,“你胡说八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没有人爱我的话,我就去死。”江夙砂的笑意逐渐变得有些妖异,“我如果死了,就是你们害死的。”
江夙砂说得轻轻柔柔,不,说得字字狠毒,他是故意对着她笑的,故意说给她听的。颜染白被他牢牢抱住的身体有些颤抖,她开始明白,那些被江夙砂缠上的浮木所经历的恐惧,越珍惜,就越害怕失去,他利用大家对他的爱,牢牢地束缚住每一个人一步也不能离开他。
这种奇异的强力束缚逐渐演化成焦躁、不安、困惑……
因为江夙砂是如此不稳定,所以被他牵连的人必然也要被他牵动情绪,被他拖着陪他经历那些恐惧和疯狂,最终变成伤害……而终结于怨恨。
他天生能带动别人的情绪,如果他整颗心都陷入黑暗的话,陪着他的人就会被他带人地狱。再多的爱也救不了他,因为他根本一心一意沉浸在幼年的恐惧中,无论经历了多少岁月成就了多少事业,他根本就不曾从沃森的阴影里逃出来过,一步也没有。
“我……”颜染白眼里慢慢地泛起丝丝恐惧之色,望着这样的江夙砂,说不怕是假的,“我陪你去。”
江夙砂慢慢露出胜利的微笑,温顺得似乎会融化在颜染白怀里,但那深沉冰凉的寒意,那渐渐侵蚀人心的剧毒,只有颜染白自己才清楚。喜欢他……会死得很惨的。
“他想要的是你的爱,不是你这个人。”彭葭的声音犹然在耳。
一点也没错,这个人啊,她一点也爱不起。
333
千足市医院。
重症观察室。
半个月前冲上高速公路、被江夙砂无意撞下高速公路的风宿时和官太蓉刚刚清醒,江夙砂请了特别护士照看他们两个,但因为伤很严重,所以一时还无法独自行动。
“蓉……”躺在床上的宿时幽幽地问:“夙砂他……究竟有什么好?为什么……为什么你竟然愿意为他生孩子……那个孩子,真的是夙砂的?”
官太蓉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但是宿时知道她没睡,她就是不想回答。
“不是夙砂的,对不对?”宿时仰头看着天花板,“不是夙砂的……”
“宿时,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官太蓉闭着眼睛说。
“什么?”
“你就是太认真了,做什么都太认真了,谈恋爱也是。”
“是吗……我以为,这是一种优点。”
“我讨厌负责任的男人。”
“夙砂不是,所以你喜欢他?”
“嗯哼。”官太蓉笑了笑,“怎么说呢,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得不承认夙砂是个让人不能拒绝也无法抛弃的男孩。”她微微转过身,和宿时一起凝视着病房的吊灯,“你和我一样,也都很怜惜他的吧?”
“切!”
“喜欢他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像我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对一个人动心,爱上一个根本不能爱的人,然后妄想用孩子去得到他。”官太蓉幽幽地说,“报应啊——”
“呵呵,你的确不是认真的女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喜欢你。”宿时低笑。
“你还笑得出来?你不替我觉得很惨吗?我爱的可不是你,是那个甜得入骨也毒得入骨的玻璃娃娃。”
“你如果能爱上我,我会让你很幸福的,真的。”
“我知道……”官太蓉叹了口气,轻轻地说,“真的可以的话,我早就爱上你了。”
“笃、笃”两声,护士小姐敲了敲门,“房有客人。”
客人?他们两个都是到处漂泊的浪子,没有家人也不见得有朋友,这次撞车虽然说是江夙砂在高速公路上飙车飙得太离谱,但也是官太蓉违规冲上高速公路去拦车才造成的后果。以江夙砂的性子,能请个护士照顾他们就不错了,至少还没有找个人一头扑人他怀里哭泣一番就把他们两个忘记。
“咿——”的一声轻响,病房门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黑色西服的江夙砂,怀里抱着个望着他张牙舞爪地笑着的小婴儿。纤细精致的美少年、温香柔软的婴儿,形成一副不可思议的画面,让人一望而从心底溢满了怜惜之情。
“孩子……”官太蓉吃惊地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对这江夙砂伸手,“我的孩子,把孩子给我。”
江夙砂没动,他用近乎恐惧的眼光看着官太蓉,仿佛她是一只随时会啮人的妖怪,恐惧之下充满了防备之色。
突然一个女孩从他背后挤了出来,把他推进病房里。江夙砂被动地走了两步,不安地咬着嘴唇看着病床上的两个人。
那个女孩是?官太蓉见过江夙砂这种全心全意的依赖,她多想他的这种依赖是对她而发的,但是他偏偏选择了宿时、选择了很多其他人,就是不曾依赖过她。这个女孩是谁?
夙砂新的“情人”?宿时看着那女孩,她着实不漂亮,比起江夙砂以前的情人而言,她大概算是个奇迹,是最平淡无奇的一个。五官端正,浅麦的肤色,穿着高中生的校服,个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居然很难说这个女孩的特点是什么,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她看人的
时候让人觉得舒服吧。
“孩子给我。”女孩瞪了江夙砂一眼,把他怀里的婴儿抱了过来,轻轻放在官太蓉床头,“蓉小姐,他很好,胖了很多。”
当她靠近的时候就有一种特别温暖舒服的感觉,官太蓉把夙夙抱人怀里,感觉从她怀里接过来的婴儿也都充满了温柔的味道,居然希望她在身边多站一会儿。夙砂……也迷恋这种温暖吧,她想,不把这女孩的温暖吞噬殆尽,他不会放手的。
“你们的伤怎么样了?身体好一些没有?”颜染白发现自己进人一个尴尬的境地。江夙砂紧紧拉着她不说话,宿时和官太蓉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她,她如果不说话,病房里的气氛就怪异到了极点。
“好了很多了,我只是撞断了腿骨。”宿时恶毒地对着江夙砂说“只是”撞断了腿骨,“大概再三个月就好了。”
“容小姐,你的身体还没好,夙夙暂时还是让我们带着,好不好?”
“夙夙?”官太蓉呆了一呆。
颜染白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不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我们给他起了小名。”
“啊——”官太蓉奇怪地拖了一声长长的语气词,“没关系,他也还没有名宇,叫夙夙真不错。”
嗯?孩子已经六七个月大了,居然还没有名字?颜染白心里流过一种极端诧异的情绪,她强迫自己不多想,“那个……”
两个女人在那里用怪异的腔调和表情谈论婴儿经,江夙砂和宿时在一边沉默。
江夙砂既然不会再扑入他怀里,大概已经找到新的可以让他攀附的人了吧?宿时看着颜染白,江夙砂的手一直牢牢拉着她,比平常更加强烈的依赖,而且从前的夙砂也很少陷入如此强烈的不安。从前的夙砂令人意乱情迷的毒气仿佛触手可见,那褐红的发丝都似会散发扩张的魔力,但现在他似乎因为过分的依赖而变得有些“娇”起来了,他比夙夙更像离不开母亲的孩子,温顺、依赖、不安、恐惧……他表现得像个六七岁的孩子。这不正常,虽然宿时一早知道江夙砂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却没有想过他会一步一步逐渐沦落至此,看着他温顺得仿佛捋手而过光滑细腻的丝缎,心里竟也浮起一丝混合着怜悯和悲哀的感觉。
“喂,夙砂。”宿时低沉地开口,“你究竟打算怎么样?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样一直找个人依靠,然后逼着人家和你一起发疯吗?”
“我没有!”江夙砂咬唇的牙齿似乎都微微颤抖,“我没有……”
“切!”宿时自嘲,“算了,就知道你是这种人,像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
“我没……”
“但为什么总是让人不忍心揍你呢?”宿时打断江夙砂的话,长长地吐了一日气,“算了,我管不了你那么多闲事。”
“我……”江夙砂慢慢呵出一口气息,“我……”
但宿时等了半天也没有听见江夙砂接下去,同是配音的声优,对于语气和气息自是比谁都敏感,江夙砂呵出这一口气,迷茫、困惑、紊乱……陷于其中却透出一股强烈的期待。他在期待什么?宿时有些奇怪,江夙砂的不安迷茫早已经见识过了,这和依赖一样强烈的期待是什么时候存在的?因为……那个女孩?
“他真的会说话?”旁边的两个女人很快因为夙夙热络起来,官太蓉好奇地戳了戳夙夙粉嫩的脸颊,
“叫……妈妈……快叫妈妈。”
她还真不像个带了夙夙六个月的母亲,颜染白努力摒弃心里再一次掠过的怪异感觉,“我只听过一次夙夙叫‘狗狗’。”
“狗狗?可是娃娃学说话第一句不通常叫的是爸爸妈妈?”官太蓉更加好奇,“为什么要叫狗狗?”
颜染白忍着笑,“我不知道,夙砂抱着他的时候,他好像很开心地拉夙砂的头发,然后叫‘狗……狗狗……’咳咳,哈哈哈。”她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你没看见那个情景,真的太搞笑了。”
‘夙夙知不知道什么是狗狗’啊?”官太蓉戳着夙夙粉粉的脸颊,样子像在看着一个新奇的玩具,“也许只是随便叫着的吧?”
“他……应该知道的吧?”颜染白好笑,“每次电视上有狗狗出来,他都会特别兴奋,对着电视叫‘狗……
狗狗……”
“夙砂有哪一点像狗啊?”官太蓉笑得伤口痛,“哎呀,夙夙真是个好宝宝。”
“夙砂有时像只大狗,有时像只大猫。”
“哈哈,总之就是不是人……”
病房里的气氛突然融洽起来了。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宿时苦笑,如果他了解女人,也不会爱官太蓉爱得这么苦了。
“狗……狗狗……”夙夙被两个女人温柔的气氛煽动,兴奋地对着江夙砂伸手,“狗狗……”
“扑”的一声,宿时一口气呛在咽喉里,“咳咳……夙砂?”狗狗?江夙砂=狗狗?奇妙的人类思维啊,在纯粹自然的条件下所产生的感觉是无法怀疑其正确性的,果然夙砂某些地方很像狗。
江夙砂顺从地走过去抱起夙夙,轻轻抚摸婴儿柔软的胎发。他不讨厌孩子,也不清楚孩子对他来说是什么东西,但是至少夙夙是江夙砂惟一想要去怜惜的东西,也许夙夙对于江夙砂来说也是等于小狗狗?
“夙夙好可爱吧?”官太蓉带着成熟女人特有的微笑对着江夙砂,“留在我身边好吗?就算是为了夙夙也好,留在我身边陪我。”她微笑的眼神无限温柔,带着母性的韵味,也许是为了夙夙,也许是为了江夙砂,说出“留在我身边好吗”的官太蓉焕发着一种柔情的光晕,无论这个男人如何妖异幼稚、如何容易令人伤心,她都愿意承担后果——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颜染白微微一颤,她佩服官太蓉的勇气,要爱上夙砂很容易,要在痛定思痛之后依然敢说“留在我身边”
真的需要敢于承担一切的勇气。他……他啊!颜染白苦笑,是副甜得杀死人的毒药,一个害死人不偿命的火坑。
江夙砂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官太蓉脸上,一直咬住嘴唇的牙齿终于慢慢松开,“不要。”
不要!病房里刚刚产生的温柔被他柔和冷淡的“不要”打碎得一千二净。官大蓉的微笑逐渐变成了苦笑,一手撑住额头,“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人都可以,就是我不可以?难道你不是只要有人肯爱你就可以吗?”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还有点自嘲地笑着,“我会爱你,我会一直一直爱你……为什么就是我不可以?你甚至连她都……”她指着颜染白,似哭似笑地说:“她还这么小,她又不漂亮,她什么都不懂,连她都可以,为什么你就是不要我?”
我?颜染白睁大眼睛,我是他濒死的时候顺手捡到的浮木而已。她突然觉得悲哀,其实你不必羡慕我,我们的结果……也许比你和夙夙更惨淡,夙砂他根本不是我们所能用全心去爱去托付的人,他……她不知不觉叹了口气,也许最适合夙砂的结局,是拖着哪一个愿意陪着他疯狂的人一起死吧?真可惜她不是这种人。
“不要。”江夙砂仍然冷冷地说。
“为什么?”官太蓉激愤地抬起头,“既然不想要我,一开始为什么不拒绝我?我……我为了你,连夙夙都替你生了,我是你孩子的母亲,你怎么能不要我?你怎么能不要我?”
声嘶力竭的指责,宿时心痛地侧过头去,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真的用情比谁都痴,但为什么偏偏爱上了那个魔鬼?
怎么能不要你?颜染白的眼眶湿润了,是啊,怎么能不要你……可是这些话对于夙砂来说没有用,他……
看起来比谁都温顺不安,可是比谁都漠然,他没有心去感觉你的痛苦,他的心被他自己的痛苦占满,怎么样都挣脱不了,你说“怎么能不要你?”他要不起你,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连自己都不爱,怎么能爱你?
“我……”江夙砂不安的情绪似乎终于接触到官太蓉的凄厉哀怨,他连想也没想,便连着怀里的夙夙一起扑入颜染白怀里,“染白染白染白……”他哺哺地念,官大蓉把他吓坏了。
宿时错愕,从什么时候起,夙砂变成这个样子了?
从前夙砂不会这样的,他所认识的那个洋溢着毒气的夙砂在哪里?那个洋溢着才华与魔力的男子在哪里,“风砂?你在于什么?太蓉在和你说正经事,你怎么能这样?”
官太蓉大受打击,脸色惨白地一手掩住口,他居然连听都不听她的声音,一头扑入这个女孩怀里?那样缠绵的低声呼唤,全心全意的信赖。一股愤怒夹带着绝望与狂烈的妒忌冲上头脑,她抓起床头生理盐水的输液瓶向颜染白砸了过去。
“乓啷”一声,官太蓉床头的输液架整个倒了下来,输液瓶和和输液架一起砸到了颜染白头上,登时碎玻璃与生理盐水淋了她一头一身,锋利的碎玻璃在她平淡无奇的脸颊上划出了丝丝血痕,沁出的血丝也随着当头的盐水一起滴落满身满地。
“天啊!”宿时脸色苍白,手指按在呼叫铃上,却不敢当真按下去——是官太蓉动的手,叫来了医生也许会告她伤人罪的。
盐水、碎玻璃、血……-滴滴落到了江夙砂脸颊上、手背上。他慢慢从颜染白怀里抬起头,看着一头狼狈的她。
她没生气,也没哭,她居然在笑。
无意识地抬起手抚摸她的脸,哺哺地问:“为什么笑?”受伤了应该会疼痛的。
“和你在一起……早就想到会有这样一天。”颜染白带着满脸的水迹和血迹笑着,侧过头去,她眼里也有眼泪莹莹欲坠,“被爱你的人打……被恨你的人打。”
官太蓉双手掩面,压抑住的抽泣声清晰可闻,她这么一砸,砸破的不是颜染白的头,是她自己明知道不可能实现的梦,还有她做人的良心。如果夙砂是用威胁或者利诱得到的人就好了,如果这个女孩没有这么惨然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哭。
“哇哇——”夙夙哭了起来。
颜染白一手抹掉满头的碎玻璃,她的头顶被倒下的输液架砸出了血,但她不在乎。抱走夙夙,用带着血的手轻轻推开江夙砂,她抬起头展颜一笑,“对不起,你可以离开我一会儿吗?我很痛。”
对不起,你可以离开我一会儿吗?我很痛。她带着笑说,笑得甚至很温柔。
官太蓉眼里的泪水掉下去,最无辜最惨淡的人是谁呢?也许不是她这个已经被抛弃的垃圾,而是这个被夙砂当做乔木的女孩,伤害才刚刚开始……夙砂就像一种杀人藤,纤细的、温顺的、美丽的藤萝,越缠越紧最终把乔木绞杀。在他毁了你的时候,他还显得比你更痛苦……更无助。
江夙砂的手一瞬间抓紧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慢慢放开,他仍然什么都不说。
“够了!”宿时的手终于重重砸在呼叫铃上,他看着房里的一片狼藉,“我看够了!江夙砂,你应该去死,你应该去死去下地狱,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太蓉我会照顾,你离她越远越好,夙夙你留下来,我会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照顾。还有你身边那个女孩——我求你好心点放过她,我已经不能再看你毁了一个又一个。江夙砂,你应该进精神病院,留着你在这里只会把别人一个个逼疯逼死。医生!医生!”他疯狂地按着呼唤铃,就像立刻要医生护士把江夙砂抓起来关进精神病院,但“咯拉”一声,呼叫铃居然在他第一拳下去的时候被他砸坏了。
没有人站在他身边,连染白都带着微笑推开他。
江夙砂茫然看着空空荡荡的病房,分明有好多人,为什么他却觉得好空荡?只有他一个人,他该怎么办?
没有人要他,大家都憎恨他、害怕他,看见他就像看见了鬼……一点也没错,他就是鬼……鬼的儿子……他的手慢慢伸入口袋,退了一步靠在病房的墙壁上,左手五指张开按住靠墙而放的杂物柜的桌面,他陡然右手从口袋里拔出来一把刀插入自己的左手背正中。
“啊——”官太蓉发出一声骇然的尖叫,颜染白脸上的微笑冻结,夙夙越发大哭起来。
宿时呆了一呆,厉声大喝:“江夙砂!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颜染白僵硬地看着夙砂,他那把刀是裁纸刀,是从她家里带出来的——他什么时候把裁纸刀放在口袋里?
随时……随时准备要自杀吗?还是随时准备杀人?天,天啊……她到底和什么样的人住在一起?她怎么会天真到以为可以拯救他?在这副纤细秀丽的身体里住的究竟是怎么样扭曲的灵魂?也许她根本不曾了解过。刚才被砸头她没想过要哭,虽然有眼泪在眼里令她鼻尖发涩,却没有想过要哭,如今看着江夙砂一刀插人自己的左手背,莫名地一手掩住脸颊,眼泪流了下来,心好惨淡好苦,却不知道为什么。
“染白……染白……”一刀刺人左手背之后,江夙砂脸上浮现的是快意的笑,重重换了一口气,他发出猫一般凄厉挣扎的细细的声音:“对不起……”’
这个声音——颜染白陡然惊醒,这个声音和近来无限依赖的声音不太一样,更像是那天晚上夙砂对着她说自己身世的那个相对清醒的声音,没有过多的甜腻和柔顺,而是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刺这一刀是要让自己清醒一点吗?她放下夙夙,迟疑地看着靠墙站着的江夙砂和他左手满手的鲜血,那鲜血一丝丝滑下杂物柜,映着身穿黑色西服的江夙砂,居然有丝残忍的美。
“对……对不起……”当刀刺入手背的时候,刺眼的殷红和铮亮的刀片相映,血丝从苍白的手背沁出,他感受到久违的剧痛……他喜欢这种痛,每当流血的时候就好像恐惧也会随着血液悄悄地流逝,感觉到疼痛的时候也就感觉到自己还是自己。他其实不是想自杀,他想起来了,左手腕那么多伤痕,其实他当时都不是想自杀,只不过想要痛而已。说到底,他还是个连自杀都不敢的胆小鬼,看见了再怎么样残忍恐怖的场面,经历了怎么样残忍恐怖的伤害,他还是不想死,只是带着剧痛逃避着,那颗被尸体和刑具吓坏了的心,当忍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在手上划一刀。抬起头看着官太蓉,停止了很久的成年的“江夙砂”的思维终于慢慢转动起来,他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苦笑了一下,轻而带着苦涩的拖音,“对不起。”
对不起?官太蓉呆呆地看着他,他的气质变了,刚才是个恐惧不安的孩子,扎了这一刀之后似乎让他清醒起来,好像终于明白身边的人到底在干什么了。
“对不起,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很害怕。”江夙砂终于开口解释为什么人人都可以就是官太蓉不能作为他的依靠,“你是宿时的女朋友,和你在一起我讨厌我自己……”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把它咬出血,“我非常讨厌我自己,讨厌到想要去死……却又不敢自杀。”微微侧头,柔顺的发丝随着他的侧头轻飘,“对不起,和我在一起谁也不会有好结果——我不想夙夙的母亲到了最后和他们一样恨我,还有——”他顿了一下,清晰地说:“不正常的父母不可能带出正常的孩子,我不想害了夙夙。”
这最后一句说得无比清醒,颜染白没有听过夙砂这样有主见,如果他肯真实勇敢一点面对过去的那些阴影,也许……也许并不是无药可救。她这样想着,眼泪流下来了,她知道,其实她早就已经跳进江夙砂这个火坑,看着他自残然后争取清醒地说话,火烙一般的痛传至心底,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无论会是怎么样惨淡的结局,她都不可能放开这个人了,虽然他有一千种一万种不好,包括自私、残忍、任性、懦弱、疯狂……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她已经不可能抽身离开,她的心就似混在江夙砂所流的血里,一丝丝、一丝丝地陪着他的体温滑落,也一丝丝、一丝丝地陪他感觉剧痛和恐惧交错的疯狂。
过了一会儿手背居然渐渐习惯了剧痛,勉强压抑下去的不安和恐惧强烈地高涨,眼里所见的血和从前在爸爸房间里见到的血重合,眼前闪过一具又一具恐怖地躺在血泊中的儿童的尸体。黑暗的房间、离奇的碎尸、爸爸疯狂的大笑……不行了,他真的不行了,如果像从前一样不知道爸爸在干什么就好了,他越成年就越清楚爸爸究竟在做什么,恐惧犹如魔爪深深扎人灵魂深处,疯掉好了——疯掉,然后完全忘记这些——他疯掉好了——不敢死就疯掉好了——
突然左手背又传来一阵剧痛,他急促地呼吸,眼前交错的过去消失,眼前是颜染白微笑的脸,她拔起了他左手背的裁纸刀。“染白……”他呼唤了一声,有什么期待着,他听到了自己呼吸中强烈期待的声音,是的,他一直在期待着什么,期待染白什么……颤抖的身体感觉到温暖,她无言地从身前抱住他,双手环到他背后,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震动他的胸腔,仿佛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别怕——”她带着微笑说,“对不起,刚才不该推开你,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嗯。”被她的体温温暖的瞬间,仿佛所有的恐惧都离他而去,没有人能像染白这样给他纯然的温暖和安全感,他被她推开的瞬间真的好害怕,是和任何情人分手都没有的恐惧,染白是不能代替的——别人可以代替,染白是不能代替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别怕,不管有怎么样不好的结果,我都会陪你。”颜染白侧头微笑,声音在江夙砂的胸口轻轻震动,“讨厌你自己吗?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讨厌你自己吗?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江夙砂的身子微微一颤,紧紧地抱着染白温暖的身体,轻轻抽泣的声音纤细脆弱得让人不忍去听。
“别像个孩子一样,你是夙砂,是我崇拜的偶像哦。”她环在他背后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别怕,‘没有人爱我的话,我就去死。我如果死了,就是你们害死的。”’她重复他说过的话,微微一笑,“我会爱你的,不会让你死的。真的。”
她接受了他如此疯狂的感情……明知道是悲剧的结局也仍然无怨无悔。江夙砂从来被恐惧充满的心里泛起了一丝奇异的感受,仿佛手背上的剧痛转移到心里,恐惧只是让人发疯,这种痛让人发抖,想要做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能为力;想要吐出一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想要给她一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付出什么。
他的声音响自胸中最深沉的地方,如掉人沼泽的人最后伸出的一只手,撕裂般地低沉颤抖,“染白染白……”
“嗨,嗨。”她自他胸口抬起头,灿然一笑,“总是这样叫,像个孩子一样。”
官太蓉和宿时呆呆地看着,看着颜染白跳入火坑。
江夙砂这个人啊,当真是可以爱的吗?你看见了太蓉的结局,还是愿意这样无怨无悔,说你是傻瓜,还是痴情呢?
“蓉小姐,夙夙……”
“夙夙我自己带,夙砂……”官太蓉惨然一笑,“如果你能把夙砂带好,我还是会来找他的。”她闭了闭眼睛,“我不是你,疯狂的夙砂——我要不起,也不敢要。”
颜染白回过头来,眼里有泪闪闪发光,她微笑着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