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与吕布二人的这场商谈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入内时恰是日上三竿,如今三人先后自庐内出来也不过让斗大的日头稍稍偏移一些罢了。
走在最前头的自然还是吕布,一直守在庐外的黑刀少年此刻再度见到这位意气风发、器宇轩昂的壮汉,仍觉着有些不自在。
可这份不自在并不是如同方才初见时萦绕心头的那份惧意,少年细细想来,或许是因为吕布那特别的眼神吧?
那种睥睨一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心里的眼神,令少年发自内心的感到不适,因为这样的眼神,注定只会出现在一个孤独的人身上。
原来名震天下的吕布,也是一个有着这种眼神的男人啊。
少年不禁如此想到。
随着吕布与儒生打扮的男子先后走出,自己那位兄长——司马懿,也随之走出草庐,只见后者拱手作揖,正待说话时,却被走在前头的吕布出声打断:“主人家不必远送,七日之后,常山之地,吕布静候冢虎到来。”
“买卖既已成交,小子自不会让温侯失望,七日之期,决不相负,只是……”司马懿回应之语略作停顿,稍加思索后复又说道:“临别之前小子还有一惑不解,无言庐远遁江湖数十载,温侯因何寻上无言庐?”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吕布回头,甚至没有让吕布停留,这个男人似乎总喜欢孤身前行,让所有人只能在身后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不过,一直跟随在吕布身侧,并且一言不发的儒生却停下了脚步,不仅停下了脚步,甚至还开口回答了司马懿最后一个问题。
那儒生的声音并不好听,和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外貌相比,实在太过低哑,而他就用这样的声音回答道:“无言庐上次入世时的所作所为,我与温侯已见过了。”
说完这句话,儒生便加快脚步,紧紧跟上了前面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上一次?那名儒生指的难道是——阳城?”见二人身影走远,一直在草庐外静默不语的黑刀少年,面带疑惑地向自己的兄长问道。
“阳城之战……”司马懿微微低下头颅,右手自然虚握,放在了自己的鼻尖之下,黑刀少年明白,这是司马懿思索问题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看到这一幕,黑刀少年没有急于出声打扰,而是斜倚在草庐墙边,做着自己的思考,少年虽然守在庐外,可自幼时起的训练令他练就了过人的五感,庐中的交谈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无论是司马懿还是吕布,本也没有向他隐瞒的打算。
前者是出于信任,后者也是出于信任,区别在于一个是信任自己的小弟,一个是信任自己的力量。
在这个时候,司马懿的脑海中反复回忆着方才的谈话以及吕布临走前所提到的阳城之战,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给这位未及束发的少年带来了许多谜团,却也让他得到了一些答案。
例如,吕布一直以来这种戏谑的态度从何而来。
“影,吕布在向我示威啊。”
被称作影的少年闻言轻轻颌首,并没有急于回话,知晓阳城之战与方才谈话的他自然也知道司马懿所指为何。
在方才的谈话之中,司马懿和吕布双方其实都多有隐瞒与欺骗,例如司马懿向吕布提及自己从未见过星宿神兵,但事实上,早在四年前司马懿方才接任醍醐主人,继承无言庐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场阳城之战中见到过真正的星宿神兵了。
被称作江东猛虎的已逝去的名将,孙坚孙文台所持有的星宿神兵,现化作古锭刀的“尾火虎”。
司马影回想起四年前在阳城的那场战役,那场战役发生的时候,影因为武技未成而不曾参与,可当时的卷宗记录,影却翻来覆去看过不知多少遍,对其中的始末细节也是知之甚详。
在那份卷宗之中,并没有提及吕布的出现,可吕布却察觉到了无言庐的动向,自然也会知晓司马懿早在四年前就见过星宿神兵的事情。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可如果这样细小的事情也被吕布识破,又有谁知晓他还能看穿多少事情呢?
纵然司马影没有亲身与人用嘴谈判的经历,可与司马懿自幼一同成长的他,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此道多少也能了解一些。
谈判的本质,就是信息与利益的博弈,如果自家兄长的虚实完全被看破,反过来却不能看破对方的话,那从一开始,就已经处于了被动位置。
更何况,阳城之战,本就是充满谜团的一战,是无言庐追寻调查了四年的谜团。
在司马影看来,吕布没有在谈判中揭穿自家兄长言语中的每一句诈言,却在谈判结束后看似随意的点明了阳城之战,尽管是兄长主动问起,但他相信即便兄长不问,吕布也会用别的方式点破。
就如兄长所说,吕布是在示威,他在告知兄长,他对无言庐的了解与掌控远在兄长想象之外,同时他也在抛出第二个鱼饵,除了星宿神兵,他所掌握的秘密同样让人难以拒绝。
这个能释放出骇人杀气的男人,有着与外表不符的深沉心机,和这样的人商谈合作,大概就是所谓的与虎谋皮吧。
“兄长……”
司马影本想劝说兄长放弃这场合作,可却被司马懿挥手打断,他对司马懿说:“我知道你想劝我放弃这次合作,我也知道吕布这个男人万分危险,可是,这是一个利益与危险并重的男人。吕布‘说’的没错,他对无言庐的掌握的确在我想象之外。”
河内官道上,两匹体格壮硕的骏马正驼载着两名男子徐徐前行,这两名男子,赫然就是方才来到无言庐中的吕布与他身旁那名儒生。
虽是徐行,可吕布骑着的骏马仍是比儒生靠前一个身位,悠然说道:“公台,你怎么看?”
被称作公台的儒生双目似合未合,平静地回道:“只闻无言庐于数年前换了新任醍醐主人,未曾想是这样年轻的少年……”
提起方才所遇的少年,儒生略作回想,接着说道:“不过,这少年的气度、心性、见识,皆是上上之选,未曾辜负醍醐主人的名号,从能力上来说,温侯此番与之合作,应可放心。”
听到儒生的答复,吕布呵呵一笑,回道:“从能力上来说……看来公台对别的地方颇有微词啊。”
“嗯。”儒生右手食指与拇指来回摩挲,看着面前的背影复又说道:“此子看似顺从,可内里暗藏机心,所言虚实参半,需得敲打敲打才可安心合作。”
走在前头的吕布“嗯”了一声聊作回应,他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不会暗示儒生临走前点破阳城之战。儒生见状也不再提及司马懿,转而向吕布说:“属下不通武技,不知在主公看来,那名黑刀少年抽刀断水的功力,如何?”
听到儒生问起黑刀少年,吕布似乎比先前更多了几分兴致,就连胯下的骏马也好似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变化,“哒哒”的马蹄声变得密集了些许。
“单论抽刀断水的手法,于武道一途可入一流高手之列。不过这黑刀少年所习武技十分特殊,那断水一刀尚不能收放自如,应是搏命之技,这一点,比起真正的一流高手便要差上几分了。”
“可依属下观之,这少年年岁不过束发之年,如此年岁能半步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应可称得上惊才绝艳了吧?”
“哈哈哈!”吕布忽然朗声笑道,他声音本就洪亮,此时放生大笑,连路旁林间的飞鸟也被惊走,又道:“不错,以他的年岁的确是万分难得,这天下就是因为会有这样的天才出现,才显得如此趣味啊。”
对于吕布这般模样,儒生已是见怪不怪,只是说道:“看他年纪与那司马懿相仿,应当就是新任的冢虎无疑了。”说完此话,儒生忽又好奇起来,追问了一句:“这少年若与主公相比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如先前那般得到答案,可有时没有答案就已经是一种答案,因为真正的强者不需要在与人交谈时无谓地夸耀自己。
在自己十三岁时,已可不借助任何特殊武技,实现一击断水了。
吕布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