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
文副官已经回答了三遍,霍司承依旧神色阴沉,不知是听不清还是难以置信,他反复向文副官确认。
文副官强撑着耐心,重复了第四遍:“理事长,他是您的爱人,钟先生。”
霍司承望向坐在床尾沉默不语的男人,他背影纤瘦,侧脸白皙清秀,穿着卡其色亚麻衬衫和白色长裤,看起来像一杯秋日里的热奶咖。
他的头发和他的衣服布料一样柔软垂顺,发尾大概是没多久前修剪过,看起来很干净,但也暴露了他的性征。
颈后没有腺体,他是beta。
霍司承不认为自己会和一个beta结婚。
文副官无奈地望向钟息,钟息始终没有开口,他已经保持僵坐的姿势很久了,像床尾的一樽立体浮雕,静止不动。
文副官能理解,事发突然,钟息大概还没缓过来,他作为目睹霍司承负伤全过程的人,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恢复平静。
联盟总督之子霍司承在乘坐无人驾驶直升机飞跃君山森林时遭遇意外,导致颅脑外伤,昏迷不醒。
这条新闻如海啸般席卷了联盟的所有电视台和新闻头条,作为总督霍振临唯一的儿子,以及未来的联盟总督,霍司承的安危关系着整个联盟的命运,他的负伤非同小可。
当晚,所有顶尖脑科专家齐齐奔赴基地军区,霍司承的住所被设置了层层把守,他的任何一点病情波动都牵动着整个联盟的神经。
两日后,在全联盟人民的殷切期盼下,霍司承终于睁开眼睛。
除了轻微骨折和手臂的软组织挫伤,他的生命体征基本恢复正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传闻中被霍司承宠上天的beta伴侣坐在床边,握住霍司承的手,轻声询问他哪里不舒服时,霍司承冷漠地问:“你是谁?”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霍振临的巡港视察工作还没结束,一时间赶不回来,只有他的第二任妻子阮云筝来看望霍司承,除了她,房间里还有霍司承的贴身副官文泽和基地副理事长,众人听到霍司承的话,皆面面相觑。
尤其是阮云筝,她眼神一凛,若有所思。
文副官见状,连忙抱来霍司承的孩子,面对着睡得正香的小奶团子,霍司承的眼中没有半点父爱,只有陌生和排斥。
他问:“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众人难掩惊诧之色,议论纷纷。
联盟里谁不知道霍司承是出了名的宠妻狂魔,当初霍振临以断绝关系相要挟,都没能阻止霍司承将一个家境普通的beta娶回家。霍司承从不吝啬在公共场合表达他对妻子和宝宝的爱意,在家里更是俯首帖耳,宠溺无边。
现在怎会——
脑科医生给出诊断结果:“应该是颅脑外伤导致了记忆力下降的认知功能障碍,前两周应以药物治疗为主,促进神经功能的恢复。”
颅脑外伤导致记忆受损这并不稀奇,问题是霍司承好像独独忘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是他最爱的两个人。
霍司承的beta伴侣大概是在场所有人里最镇定的一个,他从文副官怀里接过宝宝,神色依旧淡淡,只是问:“这算是选择性遗忘吗?”
“有过这种病例。”医生回答。
“能恢复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也有特殊情况,有人很快就恢复了,有人五六年,有人更久。”
他点了点头,礼貌道:“谢谢。”
待医生和看望的客人闹哄哄地离开后,霍司承的床头就只剩一位文副官,文副官自军校起就追随霍司承,他几乎知晓霍司承的所有事,霍司承也最信任他。
霍司承刚想问话,钟息就走了进来。
霍司承下意识噤声,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就感觉心气不畅,情绪莫名纷乱,说不出的奇怪。
钟息安顿好宝宝后,回到主卧,他走到霍司承的斜对角,未经允许便掀开被子一角坐下,丝毫不在意霍司承灼灼的目光。
霍司承不耐烦地问文副官:“他到底是谁?”
文副官又一遍回答:“理事长,他是您的爱人,您的合法伴侣,钟息钟先生。”
霍司承不相信。
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而且他是信息素等级达到罕见十级的alpha,在他的认知里,除非是低等级的、在婚恋市场毫无竞争力的alpha,才会勉为其难和beta结婚。
感受到文副官无奈的求助,钟息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向霍司承,声音像一汪清泠泠的泉水,带着凉意。
“霍司承,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全联盟里除了霍振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对霍司承直呼其名,哪怕是霍振临,在霍司承成年之后,都对他有所忌惮。
霍司承微微愣怔,钟息的声音让他若有所思,脑海里似乎闪过一道飞纵而逝的光束,带着零星记忆,但还没等霍司承捕捉到,那道光束已经消失不见。
没有印象,但心脏有痛感。
霍司承将之归结为神经受损。
霍振临一结束港区的视察工作,就日夜兼程地赶回总基地,秘书走在他身后,向他汇报:“联盟调查局连夜展开调查,目前出具的初步结论是,君山森林上空的紊流对旋翼气流造成干扰,导致尾桨断裂,直升机自转下坠,理事长被迫采用自旋机动避险,才得以脱险。”
“有人为可能吗?”
“故障专家认为,可排除人为因素。”
“君山森林这些年已经出过几次事了,传达我的命令,让航空管制部门将君山森林划定为低空飞行禁区。”
“好的,”副官记录下来,他跟上霍振临的步伐:“总督无需太过担心,理事长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
霍振临猛地停住脚步,“只是什么?”
“他记忆里关于钟先生和孩子的那个部分,好像被抹去了,他现在完全记不得钟先生,看到孩子也毫无反应。”
阮云筝从总督府邸中走出来,她穿了一身白色中式长裙,仪态袅娜,眼神里柔情似水,她立于台阶下,迎接霍振临的归来。
“总督,因为司承的事,我这几日心里总是慌,隔一个小时就要向董秘书了解一下您的航班情况,一直到您走到我面前,我的这颗心才安定下来。”阮云筝声音温柔,她挽住霍振临的手臂,看了眼四周,副官和仆人纷纷退下。
“别担心,”霍振临拍了拍她的手背,问:“司承呢?现在怎么样?”
“醒来之后状态就好很多了,除了记不得钟息和孩子,”阮云筝轻声说:“总督,您不是一直对钟息很不满意吗?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霍振临的眼神倏然变化。
霍司承从军校毕业之后,经过几年的实战锻炼,在二十七岁时,接管了联盟三大基地中疆域最为辽阔、物产资源最为丰富的蓝岩基地,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基地理事长。
霍振临对他的事业发展有多满意,对他的婚事就有多厌弃,简直到了一提起就会血压飙升的程度。
“钟息现在有什么反应?”
阮云筝稍显困惑,“他……他无动于衷。”
“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司承的失忆,照顾完孩子就钻进书房里做自己的事,不管司承对他好与不好,他都没什么反应。”
“我现在去一趟蓝岩。”
霍夫人靠在霍振临肩头,笑得柔情似水:“我陪您一起去。”
站在蓝岩基地的中心位置,可以看到最美的日落,蓝色背景下,绯红色的云朵逐渐燃烧起来,浓烈的橙色霞光挽留住最后一抹余晖,天空被镀上金边,然后慢慢堙灭。
钟息站在二楼的阳台,静静欣赏完日落的景象。
耳边突然传来宝宝的哭声,钟息回过神来,转身走进婴儿房,刚刚还哭得痛彻心扉的小崽一看到钟息,立刻停住,乖乖扒着小床的围栏,眼睛通红,抽抽搭搭地等着钟息靠近。
他鼻尖上的小痣和钟息如出一辙,每次哭起来都显得好委屈。
保姆为难道:“抱歉,钟先生。”
“没关系,”钟息接过保姆手里的玩具,莞尔道:“他就是不太好哄。”
“刚刚霍夫人进来,把他吵醒了,”看到钟息皱起眉头,保姆又说:“您放心,霍夫人只是站在床边看了看。”
“总督和夫人已经走了?”
“是。”
霍小饱伸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说话还有点含混不清:“妈妈抱。”
钟息先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给他穿上小马甲,最后才在他委屈巴巴的眼神攻势下,叹了口气,把他抱了起来。
小家伙紧紧搂住钟息的脖颈。
一股奶味扑面而来。
“肚子饿吗?要不要吃饭?”钟息问。
“要爸爸。”
钟息怔了怔,“爸爸在睡觉呢,小饱先吃饭,好不好?”
小家伙表现出极大的不安,从霍司承出事到现在,霍小饱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他的父亲了,他现在急需霍司承的信息素抚慰。
“要爸爸。”小饱执拗道。
钟息无奈,“小饱,爸爸受伤了,要睡很久很久,我们先吃饭,等吃完晚饭,妈妈带你去看爸爸,好不好?”
“不好。”
钟息把他最喜欢的小熊放到他身边,霍小饱都不想玩,执拗道:“我想爸爸了。”
“爸爸在睡觉,小饱乖一点。”
霍小饱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钟息别无他法,也只能这样拖着。
他起身去厨房做小饱最喜欢的辅食,正在挑鱼刺的时候,保姆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惊慌道:“钟、钟先生!”
钟息抬起头。
保姆指着楼上的方向:“小饱爬、爬到理事长的床上——”
钟息脑袋一空,洗了手之后就迅速上楼。
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他可以承受霍司承的遗忘,但孩子如何承受父亲的陌生眼光?
钟息一时心乱如麻,脚下踩空一层台阶,膝盖重重地砸在大理石台阶的边缘,痛感直达末梢神经,未等保姆搀扶,他就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主卧。
一进门就看到霍司承不耐烦地推开小饱。
霍小饱还不知道父亲已经把他忘了,还以为霍司承是在和他玩抓小鸡的游戏,他一边往霍司承怀里爬,一边咯咯地笑。
在霍司承又一次把他推开后,他翻了个身,四爪朝上,用小奶音说:“爸爸看,小乌龟。”
见霍司承不理他,他就默默翻了回来,脸上慢慢没了笑容,他呆呆地望着霍司承,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理自己。
他想了想,忽然转身,把自己的玩具小熊塞到霍司承的手里,“爸爸,熊熊。”
霍小饱满眼期待。
钟息感到心疼。
这只玩具熊是霍小饱的最爱,从不离身,若放在平时,霍司承怎么哄都哄不来这只小熊。
可霍司承嫌烦,随手把玩具扔到一边。
小饱就看着小熊在他眼前飞过,咕噜噜滚到床尾,然后掉到地上,啪嗒。
霍小饱的眼泪也跟着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