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保生是赣榆县下一个村里的农户,因为他父亲年近四十才生下他,对其视为珍宝,因而对其期望只有【保生】二字,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在宗保生之前,他母亲生了大约五个孩子,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他父亲给他取的这个名字像是有魔力一般,果然宗保生从小身体甚好,竟然当真存活了下来。
宗保生的命运比他父亲好多了,他生了五个儿子,一个个都活蹦乱跳,十分的健康,大的十几岁,小的两三岁,妻子也十分的贤惠,可以说,大约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只是现在的宗保生看着有些烦恼。
他坐在田埂上,看着已经有些沙化的田地,眉头纠结在一起,整张脸就像是风干了的苦瓜一般,穷苦浸润了他的脸庞。
他在田埂上呆坐了许久,等到天色昏暗,才叹息一声起身,明明只是四十来岁人,却像是耄耋老人一般句偻着腰。
他一步一步走过只有耐旱的野草丛生的田地,路上遇到的乡亲,与他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用苦涩的卤水浸泡出来的苦瓜脸。
大家碰了面,大多只能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便算是打过了招呼,相互之间的苦脸也不想再看了,相看两厌。
他回到了自家院子,虽然所用的材料都是乡里最为常见的竹子茅草之类搭建成的,但收拾得很干净利索,可以看出主人家是非常热爱生活的人,看那屋顶的茅草便知道了,这肯定是去岁秋天的新茅草捆扎而成的。
而院子里的农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杂草,更没有半点的垃圾之类的杂碎,看着十分的整洁。
大儿子宗长老迎了上来:“阿爹,今日张管事来找你了,问咱们家卖不卖地?”
他自己因为宗保生这个名字得生,有了这个经验,所以他给大儿子取名长老(zhang),保生是保住性命,长老是要健健康康长到老,果然,宗长老也活了下来。
宗保生闻言脸色又苦了几分。
卖田地倒是容易,可是地卖了之后,以后生活可就没有着落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五个半大小子,连皇帝老子也要发愁。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不卖地的话,一大家子人怎么撑过这个冬天?
宗保生道:“再等等吧,再等等。”
他的妻子听到了动静,从里面出来道:“地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你天天跑哪里去作甚?”
宗保生嗯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在地里,那张管事来,你也不叫长老去叫我。”
妻子道:“卖了地,今年是活下去了,明年还是要饿死,不能卖!”
宗保生眼泪滑落,在他沟壑交错的脸上汇聚成河:“可是不卖嘛……今年冬天咱们一家又如何能够活下去,卖了地,至少还能多活一年呢,长老他们还小哩,能多活一年是一年……”
妻子也是落泪:“当家的,卖了吧,卖了地,将这房子也卖了,听说泉州那边现在招工的多,去那里,你要是能够找到工,长老也十四岁了,也有一把力气了,撑过这几年,长好、长康他们也大了,也可以跟着一起干了,说不定一家人都能够活下去。”
宗保生抹了一把眼泪,断然道:“卖!卖了之后,咱们就跟着福建人的船南下!不就是背井离乡么,人离乡贱是事实,可若不是没有办法,谁又愿意背井离乡了,可真到了绝境,说不定挪一挪便活了!”
宗长老见到父母这般,也是心中难受,但他忽而想起来一事,赶紧道:“阿爹,阿娘,我前天送柴火进城,看到城里有人在介绍,说什么央行在县城设点,专门给农户放贷,可以借出钱来暂时度过饥荒呢,而且说什么利息很低之类的……”
宗保生摆手道:“都是高利贷!借了高利贷,咱们家就彻底败了,不能借!都是那帮老爷们专门拿来坑咱们农户的钱的,到时候钱借不出来,咱们的田地也被坑掉了,往年这种事情出现的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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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长老有些失落道:“这样啊……但我听说这是咱们官家为了帮农户度过灾年,特意给设的呀,难道这是假的?”
宗保生听到官家两字,顿时眼睛一亮:“官家?是官家给咱们老百姓设的?”
宗长老有些迟疑道:“好像是这么个说法,但我也不是很懂……”
宗保生妻子也是有些意动:“当家的,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明天带着长老进城看看,要不是那些害人精的高利贷,真是朝廷的,说不定咱们借一笔,就能够度过这个灾年呢。”
宗保生大手一挥:“好,明天去看看,饭做了吗,先吃饭!”
妻子赶紧转头进屋,宗长老将竖着放在院子角落的木头桌子搬了出来,放在院子里,然后跑院子外头喊了一声:“老二、老三、老四,吃饭啦!”
然后回头回屋,跑爹妈房里,将还在睡觉的老五给抱起来,老五睡得迷迷瞪瞪的,一张嘴便要哭,长老一巴掌便湖了过去:“别哭!有饭吃了!”
老五识时务,见是大哥,赶紧闭嘴,然后咧嘴笑道:“吃吃!我要吃吃!”
长老将老幺抱出屋,老二老三老四呼啸而来。
宗保生妻子吃力的抬出一大桶吃食,上面放着一个大勺子,长老赶紧跑进去搬出来七八个大海碗,一人一个,然后女主人用大勺子舀出来底下只有薄薄一层的米汤,分别倒进孩子们的大海碗里面,然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场景。
宗保生看着生龙活虎的小子们,脸色有些欣慰,但随即又是苦色上脸。
第二天,宗保生早早起来,带着大儿子宗长老进城,既然要进城,自然不能空手去,带了一些海边的捡到自己晒制的海鲜干货,挑了一担柴火,进了城卖了柴火和干货,父子两个便可以买点东西垫肚子,顺便看看有没有米可以买一些,秋收颗粒无收,家里已经没有多少米了。
父子两人一个人挑着柴火,一个人提着干货,走了好长一段路,然后交换着挑柴火,宗保生心疼儿子,总是一段路便要自己挑柴火,到了快进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父子两个浑身都已经湿透了。
进了城,找了个阴凉地方放下柴火与干货,等候着顾客上门,宗长老年纪小,脸色都变得通红,实际上已经有些中暑的症状了,宗保生有些心疼,但但也无可奈何,问道:“饿了吧?”
宗长老懂事地摇摇头道:“不饿不饿。”
宗保生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傻孩子,哪能不饿呢,走了这么久的路,咱们早上的粥太稀,出一身汗就没有了,一会卖了柴火跟干活,阿爹带你去下馆子。”
宗长老眼睛里放出光芒:“那阿爹,我想吃一顿面条,听阿贵说城里面的面条特别香!”
阿贵是村正家的儿子,家底厚,总是跟着村正往城里跑,在村里是最有见识的孩子了。
宗保生似乎有些心疼,但还是点头道:“好。”
父子两人便蹲在阴凉处,眼巴巴地看着客人上门,等到下午时分,才有人过来询问柴火的事情,报价几十文,实际上价格有点低,但宗保生也不还价,直接给挑到人家的院子里,仔细的叠好,结账时候,还被扣了几文钱。
宗保生也不吱声,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收,那人见他老实,有心再占点便宜,又将干活给低价给收了,宗保生也不恼,还有点开心。
父子两人拿着上百文钱,寻摸到一家小面铺子,点了一小碗带葱花的面,宗保生多拿了一个碗,倒了一些面汤过来,然后将整碗面推给了眼巴巴看着的宗长老。
宗长老惊讶道:“阿爹,你呢?”
宗保生从怀里拿出窝窝头,指着面汤道:“阿爹不太喜欢吃面,但喜欢吃面汤,面汤配窝窝头,乃是绝配,哈哈,你小子吃面!”
宗长老点点头,拿起快子狼吞虎咽的,但吃着吃着,眼泪滴落在碗里面,哽咽着哭泣了起来。
宗保生听到了儿子的哭声,看过去,看到宗长老将眼泪滴落进碗里面,顿时大怒,一巴掌便呼了过去:“你这倒霉儿子,哭嚎啥呢,有好东西还哭哭,一会鼻涕滴进去了还怎么吃!”
宗长老被打了这么一巴掌,情绪都被打没了,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模样。
宗保生盯着宗长老道:“你哭啥?”
宗长老这会才联系了上下文,终于想明白自己为啥哭了,嘴巴一瘪,又是眼泪扑簌而下,宗保生不动神色的将面碗给挪开。
宗长老哽咽道:“阿爹……你说,咱们一年辛辛苦苦的耕地种麦子,为什么连一碗面都吃不起呢?”
宗保生愣了愣道:“老天不让人活哩,若是年景好,当然可以吃饱饭的。”
宗长老觉得哪里不对,但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也就不说话了,宗保生催着宗长老赶紧吃完,然后父子俩跑去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