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方的查找,这一日玉堂终于找到了张哉,立刻让人带了话儿,叫张哉到他家来一趟。因他这厮,玉堂近日出门的时候,行动就有人跟踪尾随,老远儿一堆人指指点点,更别说那些窥门撬锁,翻墙头的,哪里能得片刻安宁!
张哉听见了玉堂叫他,以为有赏,心里面欢喜得不得了:天可怜见,之前众人下的苦工,没有白费,终于让正主儿注意到了!这张哉不但自己乐,还立刻把消息散播出去,让众人一块儿跟着乐。
玉堂那边事不能耽搁,张哉把好消息送出去后,立马乐颠颠就过来了。见了张哉这笑眯眯的脸儿,玉堂咬牙切齿的,恨不得立刻跳起来,踢他两个窝心脚,再批他几个耳刮子才罢。然而解铃还需要系铃人,玉堂虽不怕得罪人,不少他一个拥趸的,然而这乱还得他平,靠打又不行。
玉堂把张哉叫到跟前,顺便问询了几句,先问他为何想起来写这么一本书,然后又问他写了几天,一共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事儿。
张哉心道玉堂要夸,把当初着书时怎么辛苦,众人在一块儿怎么用心,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遍,嘴里面道:“其实不瞒殿使说,俺们当初写这本书,一共动用了三十六个人,白天、晚上轮流写,还有三个人专门校对,这还花了半个月呢!写好后小人又亲自润色,怕前后不通,先后又整整改了三遍!小人们这么做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报答殿使当初在欧公家,帮着俺们这些人说话!”
玉堂听完“哦”“哦”了几声,回一句道:“这么说你们是辛苦了!其实我那天只顺口说说,用不着众人这么报答!”
张哉又道:“俺们写小说、话本的人,让正经的文人看不起,俺们都知道。不容易有殿使替俺们发声,那就是知己,俺们愿意同殿使肝胆相照!小人们的文章,不知道殿使看了么?喜不喜欢?”
终于把话儿说到了正题上,玉堂也就告诉道:“我看张先生是实在人,比那帮虚头巴脑的文人,强一万倍,我也就实话跟你说:我不在意有没有老婆,官职有多大。别人比我好不好,我懒得管。你这样写,没境界。就好像是村童斗口一般,比赛家里有几头牛,几群鸡鸭,亲戚有谁,不伏就央他来打你,实在太蠢。如此写法,永远只能居于末流。”
张哉对自己的文笔一向自信,过来之前,还以为玉堂要夸呢。突然听玉堂说这个话儿,先吃了一惊。等回过神来一琢磨,也觉得有理。当初只顾着报恩了,时间太赶,境界这里确实没想,本来众人为讨好儿,图他高兴,哪里想什么“上流”、“末流”呢。
张哉肚里面寻思道:“老婆官职他不喜欢,莫非要出家修行的么?这个格局倒是高,却怎么改?炼丹修道的我又不懂,更别说什么御剑飞行,这件事情难办了!”
思来想去,玉堂想要的那些东西,张哉实在不擅长,凭他的本事,也只好写点谈情叙事的。怎奈人家都亲自问了,还特意把他叫过来,这么情真意切的提醒,只写自己擅长的,好像真的过意不去。
为难了半天,张哉终于决定了:倘若玉堂一定坚持,他就去买一本《参同契》,现学现卖。兴许《三藏取经》能用得上,为省事不如照猫画虎,仿写也行。
既这么想时,张哉便支支吾吾道:“殿使想要改结局么?修仙成圣的也好么?”无意间扶持了这么个夯货,不开一窍,气的玉堂两眼睁得铃铛也似,看着他道:“你那心是铁铸的么?不开一窍,还他娘的生锈了!”
张哉害怕又挨骂,虽不擅长,也就硬了头皮道:“要么就讲战场厮杀,人物便是袍泽之谊吧!这个殿使还满意么?”
这个还算有些意思,玉堂也不再难为他,终于提点了几句道:“别单写我,也该试试其他类的:要紧是借物喻理,针砭时弊。洞察入微,观摩众生。神情言语见精神,困难抉择见人性。只要抓住了这几样,境界想上去还难么?”话儿,玉堂只能说到这儿了,其他的东西,叫张哉自己回去想。
听完这话儿,张哉终于有些悟了,这时两眼放光,面上神情夸张起来。玉堂拍了他肩膀,一并赠了五十两银子,道声“可教”。“将来中国的小说,还着落在先生身上扛鼎哩。”玉堂这么评价说。有这句话儿,张哉顿时激动起来,手里面捧着玉堂赞助的银两,几乎流涕。
没太多闲空与他缠磨。玉堂打听了许多人,都不知东京的这个“无忧洞”,到底在个什么地方。既然张哉今天来了,玉堂就拿这事儿问了正主。
张哉立刻回复道:“‘无忧洞’在东京城四通八达,近距离就有许多处。不知道殿使问哪一处,南城北城?”玉堂遂问最近一处。张哉遂道:“就在柳员外废园东路入口”。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玉堂与清茗上了车儿,就停在柳员外废园东路。玉堂此时下来车儿,在废园周围东张西望的,做贼似的四处乱转。旁边清茗见这个模样,私心里道:“人前装作嫌弃那书,私下里却跑来偷偷踅,不就是惦记那个王娘子么?看不出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似乎猜着了清茗的心思,玉堂在他头上凿一个爆栗,骂一声道:“有人告诉我:前几日有个汉子去了府谷街,河东口音,寻姓白的。问他什么又讲不明白,翻来覆去只说什么‘韩知寨’,不合意时便要动手,叫五嫂赶出了门外,又说他闯过西华门。
看他的样子像没了钱,我寻思这人如果没了盘缠,或许就能住在这里。看你那脸,笑的猥琐,你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清茗马上咳嗽一声,意思是明白,然后又转脸偷笑一下。清茗在心里面偷偷道:“真是为了找一个人,随便派个人过来就行了。心里面没鬼,又何必非得亲自过来!”
“无忧洞”玉堂原来只听说过,问了张哉,才知代指东京的沟渠。问明了路径,两个人到晚一块儿就来了。清茗从路边提来两盏灯笼,两个人就将腰弯了,一同下去。
进去一看,见前方尽是黑黝黝的,老远儿气味就腥臊刺鼻,污水流淌得遍地都是。这“无忧洞”,东京人也称作“鬼樊楼”。除了穷困无钱赁房的以外,也有不少亡命之徒藏匿在这里,甚么不做?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火光,有人影来回。在这里走时,好像是进了幽冥洞府一般。
清茗似乎为了壮胆儿,把手比成个喇叭状,戏耍着叫了一声道:“王妲姐姐你在的么?你应一声,我们公子在此寻你,出来一块做将军耍子!”一听见这话儿,玉堂虚踢了清茗一脚,叫他休闹。
似乎因玉堂和清茗两人的穿着,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从里面出来的泼皮妓*女,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好奇朝他们看一眼,然后急匆匆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讨食去了。里面闪烁着点点灯火,住户不少。
暗影里面,一个婆婆穿着件暗底旧褶子,坐在杌上,借着灯光正在绩绪。两个小儿一身污垢,在手里面玩泥。此处亦有店铺脚店,用木板篷帐胡乱隔开,造成一间间小房,把破被卷搭在木板上,在上面胡乱铺一层草铺,一夜不过两文钱。
这边厢终年看不见阳光,昏暗潮湿,杂物遍地。赌钱的汉子输光了,吃的大醉,挥拳砸向他的老婆。一旁的女人披头散发,尖声哭骂。
十一二岁的雏妓,衣衫破烂,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摆出副妖冶的姿势来,倚在门口招徕客人。此时突然看见了玉堂,羞红了脸,急忙用手将衣服上的破洞遮挡住。年老的妇人看见人来,把手伸过来问人讨钱。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儿有理。这里的人,所住:长久看不到阳光,呼吸污浊,心境难好;所交:周围多的是些泼皮闲汉,惯会吃酒赌钱的人。一言不合便斗殴厮打,来钱靠的是坑蒙拐骗。
这里有破家失业的浪子,又有无处容身的市井鄙民。这里的人不知道公子王孙的华筵,想不了书房里高人雅士评古论今。对他们来说,连自己的命运前途都远。暂活着都已经用尽了全力,管不了往后。
此时玉堂忽然想:“或许张载是对的,他讲的那些虽然天真,起码给了决心拔出泥淖的人,一线机会。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想到这时,玉堂转头对清茗道:“回去你去跟清云说,叫他把与张载的钱交与欧阳,别让他说是我捐的。”清茗这惊不小,急忙劝道:“主人小心!千万别让他们给骗了!”
玉堂笑了一声道:“那些倾家荡产的,一半是贪婪无厌上钩的,没几个是因为捐钱的。”让欧阳莅去办这件事也好。这几日玉堂被他们搅得够了,等回去了先歇两日,懒得跟他们读书人再缠。
玉堂忽然想起件事来,马上又叮嘱清茗道:“去时别忘了给欧阳说,这钱是专门用来接济寒门,让没有钱的可以上学。把钱花进去,找一帮人来吃喝一顿,写几篇‘为万世开太平’的文章糊弄外面,那可不行!那就是个骗人的噱头,专门哄傻子出钱的!”
清茗心里面埋怨道:“纨绔都是一个德行:打发个唱的,一出手就花二百两金子,眼睛连眨都不眨。好不容易发一会善心,再三叮嘱唯恐被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