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搬完东西,小男孩就出现了,笑嘻嘻地跟她道歉。

薄莉心里有事,没有跟他计较。

午餐是炖菜和土豆,非常难吃。炖菜只放了一点点盐,散发着一股油腻的腥气。唯一可以下咽的是土豆,但皮没有削干净。

薄莉吃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午餐倒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她知道了小男孩叫约翰,以后他再偷懒,她就可以大声喝止他了。

跟早上一样,埃里克还是没有出现。

薄莉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万一他昨天只是回光返照,她该怎么逃离这里?

用完午餐,男人们去一旁抽烟,高谈阔论;女人们则收拾碗筷,缝补衣物。还有几个人围在她登山包旁边,琢磨怎么打开。

经理也过去看了一眼。不过他对登山包的兴趣不大,聊了两句,又离开了。

午后阳光驱散了浓雾,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薄莉这才想起,他们似乎扎营在沼泽附近,空气像浸水的毛巾一样潮湿,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深不可测,绿得让人发怵,周围是嗡嗡盘旋的蚊群。

薄莉会游泳,但跳进这样的河里,无异于自杀。

而且,原主的日记提到过,附近有鳄鱼。

除此之外,营地还有两个出口,都有男人手持来-复枪看守,其中一个出口还设有马槽。

薄莉从来没有接触过马儿,不知道它们这么容易受惊,光是闻到陌生的气味,都会扬蹄惊叫。

所以,她要么在短时间内成为驯马高手,要么只能从另一个没有马槽的出口离开了。

太难了。

薄莉不是没有考虑过,像穿越小说里的主角一样,给经理几张现代歌单,提升一下自己在马戏团的地位。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经理不会把别人的胎儿制成标本,这里也没有烧死女巫的传统。

要知道,在十九世纪堕胎是违法的,经理却敢冒着被终身监禁的风险,展览未出世的胎儿。

薄莉很难不去猜测,他是否犯下过更重的罪过……比如,谋杀?

退一步说,就算她跟经理的交涉非常顺利,但除了把她和马戏团捆绑得更紧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的确切岁数,最多不超过十六岁。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经理会尊重她,给她合理的分成和待遇吗?

显然不会。

薄莉思来想去,再度把目光投向埃里克的帐篷。

除了他,她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赌一把?

但很快,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到了晚上举行派对,埃里克还是没有出现。他的帐篷也是黑的,没有透出丝毫光亮。

薄莉有些焦虑,但不敢表露出来。

相较于午餐,派对的食物堪称丰盛,有啤酒,果酒,馅饼,熏火腿,烤土豆,血肠和肉布丁。

薄莉本想尝尝肉布丁的味道,谁知还未靠近,就闻到了牛油和羊腰子的腥味儿,不由得后退一大步。其他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现在挑食没有任何好处。

薄莉强迫自己拿了馅饼和烤土豆,屏住呼吸,就着果酒生吞下咽。

一杯果酒下肚,她僵滞的思维活泛了不少。

她太谨慎了,不敢说话,不敢与人对视,明知“四足女”艾米莉的哥哥有问题,也不敢主动探听消息。

她表面上十分冷静,实际上恐惧极了,怕泄露出不一样的一面,被周围人质问审判。

这样下去不行。

她必须主动出击,做一些原主不会做的事情,看看能不能改变现在的处境。

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经理推着艾米莉的轮椅,出现在人群中。他对人们招招手,笑容可掬:“艾米莉马上要离开了,她想为大家唱最后一首歌——有想跟她一起唱的吗?”

不少人都举起了手,乐队奏起欢快的旋律。人们围在篝火旁边又唱又跳,薄莉没有听过这首歌,应该是本地的歌谣。

趁所有人都在看艾米莉,薄莉转身朝埃里克的帐篷走去。

谁知,她刚回头,就看到了他瘦削的身影。

黑暗中,他那副白色面具显得极为刺眼,两个眼洞像蜡做的人偶一样呆滞、空洞,透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人群,不知道在想什么。

像是察觉到了薄莉的目光,下一刻,他与薄莉对视了。

就像一盆冰水浇头而下,薄莉后脑勺一阵发紧,从头凉到了脚,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

但她攥紧手上的酒杯,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

——她必须主动出击,做一些原主不会做的事情。

就算埃里克是剧院幽灵,又怎样?

他不知道她已经不是波利·克莱蒙了,她却知道他的身世,他的痛处——没人欣赏他的才华,也没人会亲近他。

他甚至得不到亲生母亲的爱怜,所以才会像未经教化的野兽一样原始且粗鲁。

还记得原作里,女主是怎么制服他的吗?

一个吻。

仅仅是一个吻,即可令他屈服,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在她脑中成形。

即使他很有可能是恐怖片版魅影,不会如此轻易屈服,她还是想试试,亲一下他会发生什么。

——做一些原主不会做的事情。

薄莉看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埃里克看着她,微微歪了一下头——不像是表达疑问,更像是野兽锁定猎物时,通过歪头调整视野或定位声源。

想到他随时会拔出匕首捅向她的喉咙,薄莉有些腿软,胃里也像塞满了石头,变得又冷又重。

她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一步,又一步——

走到他面前时,空气似乎也变得浓稠起来,黏,滞,无法流动,令人难以呼吸。

埃里克直直地盯着她,眼神逐渐带上几分警惕。

他的视线像一只手,将她攫住了。

在他的注视下,她浑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声音也有些颤抖:“你身体好点了吗?”

埃里克没有说话,眼睛仍然几分冷漠与警惕。

薄莉想,要是他真的是野兽就好了,至少她可以伸出一根手指,让他熟悉自己的气味,而不是像这样傻站着,任他一遍遍打量。

乐队演奏的声音很大,人们已经开始跳华尔兹。马戏团里男多女少,有男的找不到舞伴,只能跟蓄着胡须的看守组队。

所有人都笑作一团,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薄莉又做了一遍心理建设,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你猜,我今天在库房看到了什么?”

没有回应。

“——艾米莉孩子的标本。”

还是没有回应。

埃里克的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无动于衷。

他对艾米莉孩子的生死,完全不感兴趣。

薄莉非常清楚这一点,她说这个,只是为了引出——

“经理为了一点蝇头微利,甚至不惜犯下堕胎的重罪。你觉得,以他的性格,真的会放走艾米莉,放走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吗?”

埃里克仍然无动于衷。

薄莉没有放弃,抿了抿唇,继续往上加筹码。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艾米莉的哥哥,很有可能是一个‘怪胎猎人’,一个中间商,专门贩卖我们这样的人。”

“怪胎”两个字,终于让他的目光发生了轻微变化。

他视线下移,如同冷硬且粗糙的石头压在她的脸上,上下摩-擦,搓动——

薄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脸颊火辣辣的刺痛,竭力冷静地继续说道:

“经理把艾米莉的胎儿制成了标本。也许,他尝到了甜头,想把艾米莉本人也制成标本。”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发现,艾米莉的标本比她本人更值钱,会发生什么吗?”

薄莉深深吸气,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看向他的眼睛:“——你、我,都会变成标本,展览馆里的标本。”

有那么一刻,他的目光森冷到像是要撕开她的皮肤。

她马上要说动他了。

这是一招险棋,幸好她不止一张底牌。

薄莉听见自己的呼吸加快了,血液涌上脸颊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说不清这是恐惧还是兴奋,即将孤注一掷的兴奋。

“你想想,你的面具被揭下来——”

这句话还未说完,阴影已覆盖在她的身上。

埃里克俯下身,眼洞后目光不再冷漠呆滞,而是涌动着骇人的愤怒。

白色面具里,呼吸声沉闷而粗重,如同蛇受到威胁一般嘶嘶作响。

他掐住她的脖颈,禁止她说下去。

薄莉的心跳得更快了。强烈的危机感扑面袭来,令她眼前发黑,后背冷汗直流。

可她必须说下去:“你想想,你的面具被揭下来——头被封存在标本瓶里,放在展览馆里——所有人都看着你,看着你没有戴面具的脸——”

话音未落,他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

薄莉几乎能听见自己脖颈发出的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的呼吸声也变得更加粗重,仿佛暴怒的狂风骤雨,一下一下拍打在白色面具上。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氧气逐渐变得稀薄,薄莉努力呼吸,保持清晰的语调,“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我从来没有嫉妒过谁的才华,你是第一个让我嫉妒的人……”

“我不想看到你变成标本,我想让人们听见你的才华……”

埃里克却没有松开她的脖颈。

他冷冷逼视着她,完全不相信她的说辞。

哪怕知道他没那么好糊弄,她还是被盯得浑身发冷。

薄莉一点也不怀疑,如果她继续描述他被展览的画面,他会毫不犹豫地折断她的脖子。

幸好,她还有两张底牌没有打出去。

“其实我跟你一样……”她强忍住头晕目眩,喘息着继续说道,“我妈妈恨我不是个男孩,差点把钢笔插进我的眼睛里……”

这是她根据经理的话编的。

——“波利的妈妈是个疯子,差点把钢笔插进他的眼睛里。”

“她不准我穿裙子,不准我像女孩一样活着——她像给狗剃毛一样,剃光了我的头发……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你,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孩……她会不会多爱我一些……”

脖颈上的钳制倏地消失了。

她赌赢了。

大量空气泵入肺部,薄莉像溺水得救的人一样激烈呛咳起来。

但是,还不够。

她要他站在自己这边,而不仅仅是不杀她。

“跟我合作吧……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另组一个马戏团,”她抬手擦掉脸上的汗与泪,“你那么有才华,什么都有……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人欺凌呢?”

还是没有回应。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又回到了冷漠、呆滞、无动于衷的状态。

幸好,她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薄莉上前一步,吃力地踮起脚,在他困惑、排斥、惊惧的目光下,亲了一下他的面具。

有那么几秒钟,他失去了所有攻击性,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狗,眼神几乎是懵懂不解的。

也就是这时,薄莉意识到,他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道阴影,一个威胁,一把随时会出鞘的匕首。

她张了张口,想说点儿什么,一抬头,他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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