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薄莉并不担心,没了名片就找不到特里基了。

这里不是现代,人们对彼此漠不关心。如果特里基真的要举行宴会,她只需要进城打听一下,就会有好事者把他的事情全盘托出。

早餐是埃里克打猎回来的兔子。

他当着她的面,剥掉了兔子的皮毛——用匕首在兔子的腹部划了一道口子,然后两只手扣紧那道缺口,用力往两边一扯,直接把皮毛撕了下来。

薄莉震惊极了,甚至想求他再抓一只兔子,让她也撕一下。

可惜她不敢。

吃过早餐,埃里克用水浇灭火堆,又踢了一些泥土覆在余烬上,最后用靴子踩紧松土。

一系列动作下来,几乎看不出生火的痕迹。

必须承认,拉拢埃里克,是她穿越后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他似乎有着极为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动作冷静而迅速,先是收起帐篷,跟羊毛毯叠在一起,然后拴在马鞍的后鞒,最后把登山包横放在马鞍后面,用粗皮带绑紧。

在现代,马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很多人即使骑过马,也是在马术师的陪伴下。

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安全地接近马匹,如何在马不受惊的情况下调整马鞍。

尽管跟埃里克的相处危险重重,但不得不承认,要是没有他,她估计已经死在了经理的枪口下——或者,恺撒的马蹄下。

薄莉没有忘记,恺撒发狂的时候,曾咬下一个饲养员的耳朵。

埃里克帮了她很大的忙。

她忍不住对埃里克说:“……谢谢你。”

出门在外,多说几句谢谢准没错。

埃里克像没有听见一样,翻身上马,扯住缰绳。

薄莉刚要说“我可以自己上去”,他就已俯身下来,像上次那样掐住她的两胁,把她提了上去。

薄莉只能把话咽了下去。

她还记得名片上的内容——特里基住在新奥尔良的酒店,就是不知道这里离新奥尔良多远。

一路无话。

薄莉盯着路上的风景,脑子里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嘈杂过。

其实一开始她根本不想组建马戏团,之所以会那么说,完全是为了拉拢埃里克。

后面说,要给畸形演员量身打造剧本,让观众知道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为了拉拢他。

他一直不说话,想法难以捉摸,行为不可预测。

她只能用跟他经历相似的人,去攻陷他的心防。

只有这样,才能增加在他手下存活的几率。

她没想到特里基会找上门来。

这样一来,开马戏团的资源和金钱都有了。

要是她不组建马戏团,估计会引起他的怀疑,只能硬着头皮去践行自己说过的话。

沼泽地没什么好看,全是高大阴森的秃柏树,枝干上长满了厚实的青苔,幽绿色的地衣垂挂下来,随风摇曳。

薄莉看着看着,不小心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周围不再是沼泽柏林,出现了几座简陋的农舍,围栏里养着猪、牛、绵羊。

道路是湿滑的泥路,每走几步,就有一堆马粪。

接近城市后,雾气反而变得厚浊起来,呈现出肮脏的棕黄色。

路上已经有了煤气街灯,但因为雾太浓了,灯光像被浓雾吸收了一般,透不出半点光亮。

薄莉忍不住蹙起眉毛,用胳膊捂住鼻子,觉得这里的空气简直比现代的马路还要刺鼻难闻。

埃里克似乎来过新奥尔良,即使雾气那么浓,那么重,他也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酒店的位置。

这时,他往前一倾身,似乎想把缰绳扔在拴马桩上。

薄莉连忙拦下了他——怕他看不到她的动作,她几乎是伸手抱住他的腰:“等下,你知道哪里有服装店吗?”

埃里克顿了片刻,才重新拿起缰绳,在马背上轻抽了一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薄莉松了一口气。

经过一晚上的发酵,他身上的气味已变得相当古怪,汗味、血腥味和沼泽地的腐叶味混杂在一起,如果不去换身衣服的话,估计一进酒店就会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薄莉想到那个画面,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埃里克不喜欢出现在人前,更不喜欢被人注视。

假如真的发生那一幕,他估计会大开杀戒。

服装店快要打烊了,薄莉好说歹说,才说服老板放他们进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板对埃里克脸上的面具见怪不怪,从脖子上取下软尺,开始给他们量尺寸。

“六英尺二英寸……”老板对埃里克的身高犯起了嘀咕,“你们很走运,平时店里没这么大的衣服,一个叫特里的主顾,给他那些‘怪胎’订了不少衣服,其中就有这么大尺寸的。我们做衣服习惯多做几件备用,刚好剩下来一些,可以给你们。”

薄莉立即向他道谢。

老板似乎把她当成了埃里克的经纪人,开始跟她闲聊起来:“你们是来参加那个奇观展的吧?最近城里来了不少人,都是为了那个展览……”

“不,不,”薄莉说,“我们是兄弟,他是我的弟弟,刚从沼泽地打猎回来。”

说着,她把衬衫裤子递给埃里克,让他去旁边的更衣室换上。

老板量了一下她的身高,非常纳闷:“你们兄弟俩,一个高得吓人,一个矮得离谱……怎么,他在娘胎里抢你奶喝?”

薄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还好埃里克在更衣室,没有听见这句话。

母亲、女性、亲密-接触。

全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不会允许有人用这些开玩笑。

薄莉忽然想到,如果她像母亲一样照顾他……是不是能在他手下活得久一些呢?

她必须扭转“捕食者与猎物”的关系。

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这么想着,她扭头问老板:“有裙子吗?跟我一个尺寸的……裙子。”

最后,薄莉买了几条印花裙子,几件衬衫裤子,一顶宽檐帽,一顶粗呢女帽,以及一件黑色斗篷。

埃里克对她挑选的衣服,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在结账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副手套。

黑色的皮质手套。

当他缓缓戴上那副黑色皮手套,用极长的手指扯紧,直到薄而韧的皮质完全绷在骨节上时——

她脑中毫无征兆地回放了电影里的那一幕,感到了某种冷漠且残忍的猎人气场。

可能因为恐惧,她的腿有些发软。

薄莉让他穿上黑色斗篷,戴上黑色宽檐帽,然后回到了酒店。

酒店门口,有几个绅士在抽烟,见他们下马,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胡吹海侃。

——去买衣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薄莉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没去买衣服,那些绅士会如何轻蔑地打量他们。

暴露在那样的目光下,埃里克又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

又逃过一劫。

如果这是个游戏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跳成就了。

薄莉擦了擦冷汗,找到酒店的男招待,开了一间房——她本想开两间房,但想到埃里克的危险性,觉得他们还是住在一起比较好。

酒店有专门的浴室,上一位客人刚洗完,水还是热的。男招待说,如果不介意是用过的水,洗澡的钱可以便宜一些。

薄莉礼貌地拒绝了,让他烧两缸干净的热水。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

楼梯口,有一个孩子在分发名片。

他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穿着大人的套装,头上抹着头油:

“先生们,下星期,这里将举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奇观展览——这是策展人,特里基·特里的名片!”

薄莉接过来一看,这张比特里基之前递给他们的显得简陋一些,没有地址,卡片边缘印着繁复的花纹,大名下方是一行优美的小字:

——“奇观策展人”。

薄莉收好名片,对孩子说了声谢谢,朝三楼走去。

侍者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后,告诉他们,浴室在隔壁,现在还在烧水,水烧好后,会有人来通知他们的。

薄莉又是一阵道谢。

关上门后,她忽然发现,还不知道埃里克愿不愿意洗澡。

野生动物都不喜欢洗澡。

……他不会抗拒洗澡吧?

薄莉转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眼前一花,整个人已被他按倒在地。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使如此,她还是痛得差点失声喊叫。

“……你,”她痛苦地抽了一口气,“……又怎么了?”

埃里克居高临下,一言不发,眼洞后的目光有如实质,在她的咽喉上下摩-擦。

她似乎很痛苦,很恐惧,脖颈上渗出了汗水,滑腻灼-热,仿佛触感润湿的炭火一样,令他的掌心刺痛。

但即使她恐惧到极点,也愿意让他触碰。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她似乎非常热衷于触碰他,以及让他触碰。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

包括他的母亲。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触碰得最多的是死尸。

在马赞德兰王宫,他负责为国王表演杀人——在酷刑室里折磨犯人,或是在角斗场用绳索杀人。

他触碰过各种各样的尸体。

温热的,冰冷的,僵硬的,血淋淋的,死不瞑目的。

他们活着的时候,拒绝他的触碰,死了以后如同温顺的牲畜,任由他提拽拖行。

他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从不幻想自己可以触碰活人。

但是这些天,他似乎触碰得太多了。

她一直在拥抱他,亲他的面具,在他的怀里睡觉,似乎把他当成了一个无害的大型毛绒玩具。

现在,她更是得寸进尺地给他换上了新衣服,把他带到豪华客房,还准备让他去洗澡——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宠物?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适过,血管在太阳穴里怦怦狂跳,体内的攻击性蠢蠢欲动。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为了保命,力所能及地对他好。

然而,她每次看向他,每次拥抱他,每次用微妙的力道吻他的面具,都像无形的鞭子重重抽向他。

他感到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脖颈上青筋暴起。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催促他立即掐死她。

否则,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情。

薄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埃里克好像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杀了她。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当这是恐怖片主角突如其来的发疯。

她艰难地呼吸着,小心翼翼地撑起身,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面具。

令她从头凉到脚的是,亲他的面具似乎不管用了。

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眼洞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似乎无动于衷。

“……”

她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这也能生出抗性?

恐惧是冰冷的铅块压迫在她的胸口,可能因为紧张过度,她甚至听见了尖利的白噪音。

这时,她注意到了他的脖颈,苍白、淌着汗水的皮肤上一条青筋微微凸起,如同一条暴怒、颤动的蛇——

薄莉不假思索地亲了上去。

那是她第一次亲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像被毒虫蜇了一下,猛地松开了她。

薄莉瘫倒在地,大口呼吸着。

她闭上眼睛,满头大汗,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几乎令她的喉咙感到疼痛。

又选对了,她真是天才。

就是她好像形成了某种古怪的条件反射,遇到威胁就想亲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也形成了类似的条件反射——被她亲吻,就会放弃杀她。

薄莉说不出这两种条件反射,哪一种更加病态。

也说不出,他们之间是谁受制于谁,又是谁在驯化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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