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莉用力闭了闭眼, 心脏陡然传来下坠的失重感。
好半晌,她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看清楚的一刹那,她的心脏下坠得更加厉害, 如同做了一个从高处跌落的梦。
——这是她的手。
她回来了。
几个月过去, 克莱蒙的手其实已被保养得很好, 不再像刚穿越时那么粗糙,棕黄色老茧逐渐脱落, 变得平整、细腻,只要不用手去摸, 几乎看不出长过老茧。
但十九世纪的条件有限, 再怎么保养, 也不如她原本的手。
薄莉自己的手非常漂亮,指甲洁净粉嫩,皮肤白皙细腻, 骨节形状优美。
刚穿越那会儿,她做梦都是这双手,后来看惯了克莱蒙的手,再想梦见自己原本的手, 竟然记不清具体模样了。
再度看到这双手, 薄莉心情复杂极了,既欣喜, 又难过。
欣喜自己终于回到原本的身体里。
难过的是, 偏偏是这时候回来。
她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朋友见她丢了魂似的心不在焉,随口问道:“你喝酒了?”
薄莉哑声说:“……没。”
“你手机在振动。”
薄莉这才想起, 自己已经回到现代, 可以用手机。
现代人无论去哪儿, 都抱着手机不撒手。
几个月过去,薄莉再度见到手机上的来电页面,居然像刚穿越时看到别人的手一样,颇为不适应。
她深深吸气,接通电话:“喂?”
电话那端,是一个陌生的清朗男声:“莉莉,你家怎么没人……”
薄莉皱眉:“你谁?”
“戴维斯,”男声抱怨说,“你这就忘了?”
薄莉听见这个名字,第一反应是在报纸上骂她的那三位绅士之一。
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穿越前她也有个叫戴维斯的“朋友”,看剧认识的男大学生,为人风趣,气质干净。
薄莉跟他约会了两次,他就明里暗里表示想要更进一步。薄莉婉言拒绝后,一直对她纠缠不休,不时就会去她家门口堵人。
这种男的,看到埃里克的绳子就老实了。
……只是,埃里克现在不在她的身边。
薄莉闭上眼,强压下内心的隐痛,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冷醒。
她平静地说:“你再来纠缠我,我会直接起诉你性骚扰。我记得你还在上学吧?”
话音落下,对方立刻挂断电话。
薄莉却没有放过他,又回拨了过去。再被挂断,又回拨过去,被挂断。
第三次回拨时,对方已经把她拉黑了。
作为不知名演员,薄莉很少这样硬刚别人,怕留下话柄。
她向来是四两拨千斤,给对方留点儿脸面,也给自己一条退路。
但一觉醒来回到现代,爱人没了,事业也没了,让她有些烦躁,内心隐隐浮动着一股戾气。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不仅她能影响埃里克的情绪,埃里克也能影响她的情绪。
……是她把自己想得太过理智了。
幸好,她早就料到这一天,该说的都说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埃里克醒来面对她的“尸体”,应该不会觉得太突然。
忽然,朋友的声音从驾驶座响起:“莉莉,你最近接了什么新本子吗?”
薄莉:“什么?”
朋友:“没事,就是感觉你的口音好好玩儿,跟美剧《镀金时代》里的口音似的。”
薄莉:“……”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口音也变了。
坏了,她得赶紧纠正过来,不然会像在英国学女王说话似的,引来一大片异样的眼光。
这一整天,薄莉的反应都慢一拍。
她说话必须字斟句酌,才不至于泄露十九世纪的浮夸口音。
她们本来打算去露营区玩个两三天,朋友见她心情不佳,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第二天就把她送了回来。
薄莉很不好意思,主动掏钱请朋友吃了一顿饭。
吃完饭,她回到家,瘫在床上,闭上眼睛。
有点像刚申请上大学那会儿,她满怀欢喜,想跟父母分享这一喜讯,消息发出去却石沉大海。
一个月以后,她才收到一句简单的“恭喜”,甚至没关心她怎么交的学费,以至于她现在还背着沉重的学贷。
因为这事,她对大学的记忆都很模糊。
人会自动忘记不愉快的事情,以免抑郁的情绪一重接一重,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薄莉差点忘了自己曾经那么孤独,所以才会一头扎进虚构的世界。
好半晌,她霍地起身,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搜索“尼古拉·特斯拉”。
她只是不抱希望地一搜,却倏地睁大眼睛。
我靠!
记忆里,尼亚加拉水电站建成时间至少是1895年之后,维基百科上显示的却是1893年。
……提前了整整两年。
薄莉深深吸气,继续往下看。
1888年,爱迪生为了打赢“电流大战”,甚至使纽约州立法会将死刑由“绞刑”改为“电椅”,想让特斯拉的交流电从此与死亡挂钩,同时聘人到处电击猫狗,让公众对交流电心生恐惧。
但因为特斯拉提前设计出交流电源插头,爱迪生根本来不及设计这一系列的舆论攻击,就输掉了“电流大战”。
虽然特斯拉设计出了插头,并针对当时的电器加以改进,但他终身都没有申请插头的专利。
1889年,他甚至在《纽约时报》上公开了跟薄莉的信件,告诉公众,交流电源插头的灵感来自于C女士的家乡。
薄莉看到特斯拉称自己为C女士,一瞬间,内心震撼上升到顶点。
她为了给手机充电随手写下的几封信件,在后世看来,分量竟是如此之重,直接让历史加速好几年。
不过,插头的发明史本就涉及多位发明家——发明并非一蹴而就,也需要前人的理论和实验作为支撑。
真正发明插头的哈维·哈贝尔,也并未因此遭受打击,反而提前发明出三孔插头。
薄莉看得汗流浃背。
她以为自己穿越会产生蝴蝶效应,直接开辟一条新的时间线,没想到影响的还是她原本的时空。
回去后,她一定要联系上哈维·哈贝尔,把插头的专利还给他。
只是,她要怎么回去呢?
想到两次穿越都跟电影有关,难道是再看一部电影?
薄莉把笔记本抱到床上,点开一部恐怖片。
看不进去。
过去帮她逃离现实的恐怖片,此刻变得索然无味。
可能因为她的亲身经历,远比恐怖片的剧情要跌宕起伏。
看完一部,薄莉又点开一部。
趁着片头播放商标的空隙,她拿起手机,搜索“波莉·克莱蒙”。
出乎意料的是,维基百科上,居然有她的名字。
薄莉头皮一麻,掌心已经出汗,手指也有些轻颤,差点没能点开页面。
网页上没有照片,只有一幅油画肖像画,跟她仅有四分相似。
姓名:波莉·克莱蒙
出生日期:不详
逝世日期:1889年2月23日
简介:波莉·克莱蒙(Polly Claremont),女企业家,国籍不详,于1888年10月来到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组建了知名马戏团“克莱蒙小姐的马戏团”。
与其他马戏团不同的是,此马戏团以鬼屋表演闻名,也是历史上第一个有记录的鬼屋演出。
1888年11月,克莱蒙以名誉权受到侵犯为由,向沃尔特·米特提起诉讼。这是历史上第一例有记录的女子对男子提起诉讼的案例,在当地引起极大的轰动。
克莱蒙逝世后,此案仍然继续审理,最终她的诉讼代理人史蒂夫·里弗斯为她赢下此案。
那一刻,薄莉简直难以形容内心的感觉。
直到这时,她才敢确定自己真的去过19世纪。
不是黄粱一梦,也不是白日妄想。
她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
是真实的就好。
薄莉告诉自己,既然能回来,那就能回去。
两个时代之间肯定存在某种通道,只是她还未找到。
薄莉又看了几部恐怖片,还是没用。
想到两次穿越,似乎都跟恐怖片版《歌剧魅影》有关,她又开始在网上搜播放源。
让她全身发凉的是,没有。
搜不到。
这部影片拍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独家播放的概念,应该是个视频网站就有片源。
可是,没有。
手机上也没有播放记录。
薄莉又去登山包里找备用机,开机一看,缓存视频里仍然没有这部影片。
音乐剧倒是能搜到。
但她耐着性子看完,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一身虚汗,像吞了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胃部无止境地下坠发冷。
……为什么会这样?
薄莉觉得有些荒谬。
因为这时,她居然想起刚穿越时,被马戏团嬷嬷用藤条抽打的那种无望感。
那时的她是怎么安慰自己的呢?
冷静。
冷静。
不能慌乱,不能绝望,不能放弃。
想想维基百科上的内容,尽管只有短短几行字,但说明即使在她逝世后,也有不少人记得她。
里弗斯甚至在她逝世后,还帮她打赢了官司。
这当中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她必须振作起来,竭尽全力,找到回去的办法。
接下来一个月,薄莉在片场和图书馆来回跑,尽可能搜集一些跟穿越有关的资料。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历史上,居然有那么多跟穿越有关的未解之谜。
比如,1961年,有人发现了一份名为《锡比乌手稿》的文献,时间竟可追溯至16世纪,文献内容除了火炮、弹道学,居然还包括了制造火箭的图纸。
在手稿上,作者甚至提出了航天器、火箭燃料、液体燃料和三角翼的概念,但这些前瞻性的概念,直到阿波罗计划时期,才真正投入运用。
没人知道,作者是什么契机下掌握的火箭科学。
究竟是超越时代的远见卓识,还是……另一个穿越者?
又比如,不同宗教的文献里,居然都出现过“穿越”的概念。
最著名的就是“七眠子”的故事,上帝让七位圣童眠居于山洞,又让他们在两百多年后醒来。
无独有偶,同样的故事,在《古兰经》里也有所记载。
可惜,这些未解之谜,终究只是一个谜。
不管她如何刨根问底,都看不见谜底。
又是半个月过去,薄莉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网上开通了一个社交账号,记录自己的穿越经历。
因为细节跟史料都对得上,她长相也跟维基百科上“克莱蒙”的画像有几分相似,很快小火了一把。
网友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她不是穿越,而是觉醒了前世记忆;有人则骂她是三流写手,编故事编得漏洞百出。
这时,一条评论引起了薄莉的注意:
“……博主你知道波莉·克莱蒙是什么下场吗……就冒充她。她很惨的,本来已经下葬了,但不知是不是她生前做的一些事情太过出格,引起当地人不满,不到几天,棺木又被人挖了出来,盗走了尸骨。”
“细节编得那么真,那你肯定知道19世纪美国南方有多保守吧……这种情况下,当地人都能掘她的坟,说明她真的惹了不少人。”
“而且说实话,克莱蒙也不是啥好人,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甚至敢用连环杀手的房子当鬼屋,有这个下场也是她活该吧。”
薄莉:“……”
她自动屏蔽网友后面的评价,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卧槽,埃里克把她的坟给掘了!
就像戴安娜说的那样,她只是睡了一觉,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埃里克看着薄莉的睡容,伸出一根手指,轻碰了一下她的眼睫毛。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睁开睡眼蒙眬的眼睛,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撒娇,说想再睡一会儿。
然而,只是他的幻觉,她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这一幕,心绪没有太大的起伏,只觉得平静和倦怠,似乎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反正,她说过一定会回来,不是么。
他只需要等就行了。
埃里克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一切情绪似乎都消失了——焦躁、惶恐、不安、暴怒,以及强得可怕的占有欲。
薄莉在他的身边时,他总觉得不餍足,一秒钟看不到她就恐慌至极,仿佛他们已融为一体,他的神经生长在她的体内里,互相牵扯,互相制约,彼此距离一远,就会扯得发痛。
此刻,她就在床上,他反倒前所未有的冷静平和。
直到那群畸形人胆大妄为地支开他,把她埋进了墓园里。
——他再也碰不到她了。
那一刻,他甚至能听见神经一根一根断裂的声响,太阳穴传来恐怖的胀痛,头晕目眩,胸腔窒闷,所有理智尽数崩塌。
可怕的杀意在心中激烈翻涌,如同一把锥子径直刺入胸口,要将他凿成两半。
想要杀人。
为她购置棺木的人,为她念诵悼词的人,为她填平墓穴的人。
……想要杀死所有人。
杀意最为猛烈时,他甚至已经穿戴整齐,戴上黑色皮手套,准备徒手拧下那些畸形人的头颅。
但就在这时,薄莉的话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因为我还会回来,不想回来后看到一堆熟人的尸体。”
不能杀死那群畸形人。
她还会回来。
可是,她真的会回来么。
留在未来,她能随心所欲地穿衣,随时随地看电影,打电话,开车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回到这里,她却只能看到一个……癫狂狰狞的疯子。
埃里克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冷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冷静,几乎使他一阵冷战。
想是想不出答案的,不如去问问她本人。
她以为她逃到六尺之下,就能躲过他的注视与追问了吗?
不,他会把她的棺木挖出来,拔掉四周的钉子,在坟墓里与她面对面,脸贴脸,质问她——
是否真的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