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因为朱祁钰的吩咐,朱见济便没有继续去学《诗经》,用完午膳之后就随朱祁钰一起前往奉天门旁的东角门。
奉天门东角门,是皇帝召集大臣议事的地方,也是内阁所在地。
既然有东角门,自然就有西角门,但是只有丧仪之奉慰礼在西角门举行。此外,先皇及太后去世的时候以及每年忌辰,也是在西角门理政。百官公卿,在位的,退休的,还有众多宗室,人数上万,生离死别之事并不少,是以西角门用得也很频繁。
当朱祁钰与朱见济到来的时候,内阁、各部尚书、五军都督及三营总兵等人早已在此等候,纷纷拜见不提。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朱见济的师傅,是以朱见济也不觉得陌生,走一步便拜一拜,短短的十几米距离,朱见济腰就几乎没有挺直过。
说起来,这朱见济还是第一次来角门,他对内中的布置不感兴趣,他更加好奇的其实是朱祁钰每日的议事过程。
朱祁钰说他与群臣讨论正旦大朝会一事,要朱见济在一侧列座旁听,但是事实上今天讨论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也先的称呼问题。瓦剌使臣逗留京城数月不返,在这次正旦朝会上势必要兴风作浪。
今年八月,也先弑杀故主脱脱不花,并且对草原进行了大清洗,凡故元苗裔无不处死。这里所谓的故元苗裔指的就是黄金家族的后人,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这一劲爆消息被那些在草原内斗中落败而归降明朝的草原部落传开,但是更劲爆的消息还不是这个。
随之到来的是也先的国书,也先派遣使臣哈只等赍书来朝,在国书之首也先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田盛犹言天圣也,末称添元元年。其书称:“往者元受天命,今已得其位,尽有其国土人民、传国玉宝,宜顺天道,遣使臣和好,庶两家共享太平,且致殷勤意于太上皇帝。”
很显然,也先已经不甘于向明朝朝贡,而是要兴复大元,不仅自称大元大汗,还确立年号。要知道,像朝鲜、安南和琉球这些藩属国根本没有资格确立年号,用的都是大明年号,此即“奉正朔”。也先的这封国书,无疑是对大明朝贡体系的极大破坏,直接威胁到了明朝宗主国地位。
同时,也先这封国书也让人明白为什么他之前要对黄金家族的人斩草除根。在成吉思汗的余威下,草原各个部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只有黄金家族的人能够当大汗。而也先自负土木堡之功,实力早已超越故主脱脱不花,也想要当这个大汗,自然要将一切威胁者处死。
八月的时候消息传来,可是毕竟零乱无序,需要时间确定真假。朱祁钰当时赐使臣晏及赐彩币表里有差,将他们晾在一边。
这一拖延,就拖延到了现在。马上就新年了,需要回赐藩属国国书,已经无法继续拖延了。
但是朝中关于这个问题却始终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三派,瓦剌可汗派(温和派)、斥责派(非常强硬派)、瓦剌太师派(强硬派)。其实哪怕是是所谓的温和派,同样是不承认也先僭越,这和宋朝战和两派的划分是截然不同的。
三派的代表人物及代表言语列举如下:
温和派吏科都给事中林聪言:“也先不敢辄称可汗,而遣使于我者,觇中国能议其罪否耳。今若称为可汗,则长逆贼之志;若称其故号为太师,恐激犬羊之怒,贻患边境。莫若敕其来使,令归语也先以华夏夷狄之分,顺逆吉凶之道,庶几不失国体之尊。”
非常强硬派刑科给事中徐正言:“当赐也先敕书,晓以天命祸福之由,示以奸邪成败之理,如其幡然改悔,复称旧职,斯固为美,如稔恶不悛,我则执言讨罪,战必胜攻必取矣。”
太子太傅安远侯柳溥言:“也先弑主自立,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者,堂堂天朝岂不能正其罪,第以其夷狄置之不较。若从其伪称,是与其弑主也。臣以为回书宜仍称瓦剌太师,否则阻其往来,不与回书。彼敢犯边,则兴师讨之,庶得中国之体。”
明朝文武百官如此自信的理由,第一个原因当然是来自于当初北京保卫战的胜利,同时这些年组建团营,修整武备,自己实力足够强,对外自然强硬。
第二个原因嘛,就是也先统治的瓦剌部同脱脱不花统治的鞑靼两大部落在这些年里厮杀缠斗。瓦剌虽然赢了,但想要统治及消化鞑靼部落难度不小。这就好比项羽起兵之初,用楚王后裔熊耳拉拢故楚百姓,实力强大之后杀害故主,得位不正,楚地焉能不乱。
大明没有在这些年出兵干涉草原纷争,也先就该谢天谢地了,竟然还敢挑战大明宗主国地位,怕不是痴心妄想。
今天的这场聚议,为朱见济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基调在几天之前,甚至几月之前就已经确立下来,举一事言之。
前些日,大同西路右参将、都督佥事石彪奏:“虏使入贡之后,其余党多伏近边,驰猎无忌,请率兵巡行,相机剿杀。”
这石彪是大明军界三巨头之首武清侯石亨的儿子,但人家的军功可是自己打拼出来的,和那些躺在祖宗功劳本上的窝囊废不一样。石家一门,可谓是父子皆为虎将。
石彪这次上奏,在普通人眼中看不出问题,敌人在边境窥探,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闯入关防劫掠,跟踪巡行有问题吗?
而朱祁钰不允所请,理由是使臣在朝,同时恐石彪贪功启衅。历史上,唐朝就吃尽了下克上的苦头,近代的日本也是如此。当下层刀兵一动,上层就已经无法约束事件的后续影响了。此所谓下克上也!
也先灭故主脱脱不花,一统草原,明朝的边防压力空前加剧,但是在部分人眼中,则是封侯拜相的大好机会,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趁机挑起两国烽火。为上者不能不对此加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