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腿麻,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还是被轮椅上的老母亲死死攥住,才稳住身子。
老大站在那边也有些难堪,感觉再这样下去,脸都得撕破。
气氛尴尬而诡异。
“建军,建华,你别闹了,让你哥回去吧。来了就够了。建军他不会见怪的。走吧。走吧。人总是有这一天的。建华,哦,又错了,建军,哦,建力,你路上小心点,慢点走。”
老太太死死拽住老二,对着老大摆了摆手。他们兄弟三个人名字就差一个字。从小到大,三个人老叫串。叫老大的时候,说成老三。叫老三的时候,经常说成老二。
老太太一句话把三个人的名字都叫了,瞬间拉入了回忆。一时间,气氛特别的感伤和悲痛。
老二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但这个老实人小时候经常傻傻地为老三出头,保护弟弟。实际上都是狡猾的老三故意找哥哥做挡箭牌。
“妈,你总是护着大哥。他都不管你就要走。”老二有些赌气地说。
“哎呀,建华,你啊!”老太太拍了拍建华的手背,“都七十岁人了。还争这个。你也回去!都别呆这了!都回去!”
“那怎么行?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老二一下子急了。
“走吧。走吧。俊梅在这就行了。”老太太慈爱地望着老二,拍了拍他的手背。
“可是……”
“可是啥?走吧。和你大哥一起下楼。有个照应。你们有这份心就行了。还有俊梅呢。”
老奶奶慈爱的目光某个瞬间有点闪烁。
人啊,这辈子。
也许总是见一面就少一面。
谁也不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面。
人长大了,也不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那个人了。
对于七十岁和九十岁的老人尤其如此。
可作妈妈的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子女为难,兄弟反目。
老二的泪滚了下来,掉在地上。很大一颗泪。
老娘,也许哪天就没有娘了。
“我不走。”老二甩掉脸上的泪,声音里带着执拗和赌气,“他,他自己要走就走吧!妈,我去给你倒杯水!”
老二转身就走,不忘斜瞟剜了老大一眼。
“建华……”
老太太有些无奈。她缓缓朝门口摇动轮椅,离老大更近些。
三兄弟从小如此。老大总跟两个弟弟起矛盾。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个巴掌拍不响,各有道理,又各有错处那种。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觉得母亲偏心别人,对自己不公平。可母亲哪有?都是自己的孩子。哪个不爱呢?
“建力,你回去吧。建华的话,别放心上。你知道的,他刀子嘴豆腐心。”
见老大微微往后移动步子,老太太刹住轮椅。难以相信老大退后的动作。百感交集,委屈也难过。
原本亲密的母子,被这病毒,强行地拉远。
“我知道。”老大低下头,嘴里泛出苦味,有把刀子扎进了心里,“娘,对不住了。我回去了。”
又抬起头,眼里波光闪闪的,有些动容,“娘,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傻孩子。”老太太摸了摸口袋,里面有早早准备的两个红包。她叹了口气对儿子招了招手,“过来吧!”
“是压岁钱吗?真的不用了。”老大楞住了,一时心里涌出许多触动,愧疚而难过。
九十岁的老娘依然保持过年给儿子压岁钱的习惯。他却没有像往年那样带着儿子和孙子们来给老娘磕头。
老家那边拜年晚辈要先跪在地上磕头,长辈再给压岁钱。
从他记事起,已经也快九十年了。每年如此。
最近几年,每个儿子两百块。
一模一样。不多不少。
对谁都不偏心。
“拿着吧。不管你多少岁,我都还是你娘。也不知道再能给你几年了。”老太太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却随即又将红包递出来,慈祥地对着老大点了点头,“有钱拿不好吗?快来拿着。拿着买点好吃的。”
对弟弟过世都没有留下的泪,却在此时无声地掉下来。
他再也没有任何犹豫,飞快地奔到老娘跟前,噗通一下跪下去,毕恭毕敬地给老娘磕了三个响头。
“娘,我给您拜年了。祝您,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说完才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老娘的红包。
他这才注意到老娘的手破了很大一块皮。这会结的痂破了,还能看到鲜红的肉,流出的鲜血。
“娘,您手这是怎么了?”
“不要紧。建力,你快起来。赶紧回去吧。”老太太微笑着摆了摆手,“回去吧。”
“娘……我……”老大侧身抹掉眼泪。不敢看老娘。他满心复杂的愧疚感。这些年他很少陪伴老娘。
“不哭,不哭。你回去吧。我没事。”老太太催促着,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只有关心和不舍。见到一向坚强的儿子流泪,有些震惊,“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老大抬起头望着老娘。
老娘眼神清亮,神态慈祥,满脸悲悯。
老娘好像从来如此。
从来都这样温柔地望着他们兄弟叁。
只是越来越老了。老得越来越干瘦。
“娘!”
他脱口而出,饱含深情。
“诶!”
老娘随声而应。
“走吧。走吧。”老娘努力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道,“快回去吧。有俊梅照顾呢。你就放心回去吧。”
老大跪着犹豫了一会,看看老娘,又看看在老娘身后频频掉泪,最终还是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快走的弟弟。
最终还是听话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走在门边,忍不住回头。
这一回头就被老母亲的目光黏住了。
她就那样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嘴角紧抿着,脸上皱纹更深了。
她的目光很纯净,却似乎很黏很黏。能看出她对大儿子有多么多么的不舍,多么多么的牵挂。
她却忍住没有喊住儿子,也忍住没有伤心的落泪。
只感到自己的心被这不舍的眼神拉扯得疼痛万分。
脑子里浮现出,他高中住校时,每次返校前,他已经大步走远,再回头,在视线尽头,母亲依然站在家门口遥遥望着他。见他回头,边摇摇手,示意他快走。
“走吧!你就别看了。娘从小说了,要走的人你莫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要走,就快走吧!”
老二不屑地说道,把不锈钢盆摆在地上。
“老二!”老太太肃声喝住了老二,依然望向老大。“建力,你路上小心。到家来个电话。”
老大半天挪不动步子,还是哽咽着对母亲恭敬地道了别,“娘,我走了。您保重。”
“你也保重。”
……
……
……
随着防盗门关上的那啥那,老太太接过孙女递过来的纸巾,不停地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