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大陆,大秦帝国,北境云州,雁门郡,边城连云。
秦历771年辛酉,八月十八。
这一天,全城所有人几乎在同一瞬间感受到了一阵直击灵魂的震荡和莫名的心悸。
……
痛!
好痛!
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如暴发的山洪,在蔡河的身体里冲击肆虐,几乎撕裂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他尝试着睁开眼,却发现做不到,或许是血污糊住了眼皮,因为他隐约闻到了鼻间充斥着的血腥味。
蔡河能感受到自己是趴在地上的,但他没有一点力量去支撑起自己,腰、背、四肢只剩满溢的疼痛感,全无知觉。终于,他的右手似乎接收到了来自灵魂的感召,慢慢向前蠕动: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两根半……
“嗯……呃。”没等第三根手指伸直,蔡河便晕厥过去。
……
渴!
好渴!
蔡河感觉喉咙里有一团火,他梦见自己追逐着太阳,渴了,俯下身埋脸在黄河上大口大口地喝。
黄河水喝干了,他还是渴死了。
在渴死的一瞬间,蔡河猛地睁开了眼,随即用十分虚弱的声音推出了两个字:“水……水……”闻声立即有人端过一碗水来,托起他沉重的脑袋,将水润在了他的嘴唇上,一点点下渗,当他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后又狼吞虎咽地给自己灌下了三碗。
蔡河恢复了些神志,这才开始缓缓移动自己的目光——架子床看着像紫檀木材质,顶盖上雕刻着几位腾云驾雾的仙人,侧面垂下两帘绛紫色的绸缎,此时分别束好了别在床头和床尾的柱上,床帘中间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对中年男女,面上饱含着关切,再往边上瞧,是一名老者,头戴一顶方巾,身着一领长袍,左手抚须,右手正为他切脉。
“星星,你感觉如何?”中年女子先发了话。
一句话倒是让蔡河回过神来,往后缩了缩,警惕道:
“这是哪里?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
这这这……”中年男子闻言焦急道,“王大夫,星儿这是怎么了?”
这——”王大夫眉头一皱,随即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瞒老爷您说,令郎遭逢此大难,丹田成废墟,全身经脉尽断。钢筋铁骨之躯尚且受到此等破坏,神志受到影响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持续时间尚无法定论,短则数个月,长则数十年,更可能此生也无法恢复,老爷夫人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你的意思是,星星失忆了?”夏呦呦难以置信,声音略微沙哑,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是的,夫人……”说着王大夫又叹了口气。
他王守正医药双绝,尤善药理以及“切”字一道,数十年行医生涯,不曾有过一次误诊。说句不好听的,他说谁三更要死,那人绝对活不到五更。所以,人送他外号“活阎罗”。
想到这里,他也不免产生了一丝丝骄傲。
“爹,娘?”可就在此时,倚靠在床头的蔡河突然开口呼唤了一声。
王大夫怔住了,登时面颊发烫,饶是他的老脸饱经风霜,依旧红得发亮,像夕阳晚照的霞光。
“夫人”楞了一会儿,随即眉梢一弯,笑容溢出眼角,激动道:“星星,你想起来啦?!”
“嗯,”蔡河勉强咧了下嘴,回敬了一个微笑,“爹,娘,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好好,你好好休息,别的不要多想,把身体养好最重要。”夫人说着朝老爷使了个眼色。而后者显然还有很多疑惑,但不得已,还是用眼神表示了关切,迈步走了出去。
王大夫也缓步跟上前,随手带上门后,朝二人拱手作揖:“令郎恢复力惊人,实在让老朽汗颜。此前所配的药方可助其调养生息,还有一个月内绝不可随便走动,切记切记!老朽告辞。”
“老爷”刚想对王大夫表示感谢,就发现人已经没影了,只见一点衣摆飞速地消失在转角处。
“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他心想。无奈,他只好让人吩咐账房将诊金送过去,随后便挽着夫人的手走向了书房。
王大夫趋步走出了大门,回头看了看这简朴的木门和院墙,他第一次仔细观察了门上方的实木无漆匾额,上面墨色行草笔势苍劲而洒脱,仅镌刻了一字——“姜”。
恍了会儿神后,他便匆匆离开了。
……
房间内,蔡河双手紧紧抱住脑袋,面目略显狰狞——就在刚才,无数记忆碎片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本是地球一名普普通通的无业游民,在一个小城市的郊区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并不喜欢独处,他也曾在热闹喧嚷的大城市打拼。只是他的正直冒犯了许多人,所以心灰意冷之下,离开了人群,回到了家乡。凭着父母的遗泽,只要他不过度挥霍,这一辈子至少衣食无忧。此外,他有一栋房子,还有一只猫。
记忆的碎片“呲呤呤”相互碰撞摩擦,拼凑出记忆的第一幕。
某一天蔡河听见敲门声,去开门时发现门外无人,只在地上多了一袋猫粮,包装袋上醒目地印刷着品名——“没好时光”,同时还贴着一张便利贴,上写:“赠与吾之挚友蔡河及其爱猫短短。”
短短是一只纯种英国短毛猫,是蔡河的某个朋友五年前送给他的。见到这袋猫粮,短短即刻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渴望,直立起身,用毛茸茸的前爪挠着铲屎官的膝盖。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粉嫩的舌头舔了一圈小嘴,随后清脆地叫了一声:
“喵~”
虽然蔡河还在犹疑是谁送来的,但按捺不住短短和自己的好奇心,他还是满心欢喜地拆开了包装。可是他哪里预料得到,在那一瞬间,芳香分子仿佛被关在了学校里一星期的莘莘学子一般喷涌而出,分子间的相互摩擦又加剧了热运动。香气填满了整个空间,只在一弹指。
虽然品名叫“没好时光”,但香是真的香。
香气越来越来越浓,仿佛即将凝结起来,将蔡河和短短包裹在幸福的海洋里。
蔡河丢了魂,失控之下径直抓起大把猫粮往嘴里塞。
“咔吧咔吧咔吧……”
短短见到铲屎官竟敢吃独食,“喵”一声怒吼,和他抢了起来。可蔡河也不甘示弱,护着猫粮四处躲。就这样,一人一猫从楼下追打到楼上,从地上追打到地下,从房间追打到后花园……
终究是猫爪无眼,蔡河被短短抓伤了,只是三道浅浅的抓痕。可就是这些浅痕,却诡异地止不住往外流血,滴到了地砖上。
“啪嗒,啪嗒……”
蔡河起初无甚感觉,然而几秒后却开始越来越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吃痛之下,蔡河抓住了短短的脖子,同样越来越紧,越来越令猫窒息……
随后蔡河便感觉四周空间突然扭曲,眼前变得模糊,一切声音都失去介质,五感失灵,整个人就此晕眩了过去。
“咔嚓”一声,记忆的银屏破碎,又重新组成了第二幕。
蔡河决定离开都市回老家去,没人为他送别,只有一个平日里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同事送了他一只英短蓝猫,说是让它陪着,解解闷。蔡河有些犹豫,但盛情难却,还是欣然接受并回了礼。
蔡河抱着已经有些发胖的短短,才和它对视了不到一秒,它就挣扎着跳了下去,四处吵闹。
“倒是和同品种的猫大不相同。”蔡河这样想道。
……
蔡河回过神,终于意识到现在自己已经穿越了,穿越到这个以武为尊的大陆。这里,他所躺着的地方,是姜府,女主人是他的母亲路呦呦,男主人是他的父亲姜北辰,而自己,是府里的少爷——姜星星。
除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基本的认识以外,身体的原主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当然,还要除去那一刹惊天地泣鬼神的震动,以及那张冷峻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蔡河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让姜星星(前身)这辈子第一次感到恐惧,同时也深深地刻在了蔡河的脑海里。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替姜星星复仇,抹掉这个阴影。
……
书房中,姜北辰和夏呦呦正端坐着听一个衣着武者短打的下人报告着什么。
报告完后,下人没敢抬头,只隐隐听到家主稳重而浑厚的呼吸。此时整个书房里落针可闻,他感觉到额头有汗滴。
终于还是由姜北辰打破了沉默。
“避芒珠碎了?”姜北辰沉声道。
“是。”下人如蒙大赦。
“护心镜也裂了?”
“是。在现场都找到了碎片。”
“而凶手却不见了踪迹?”
姜北辰突然加重了语气,听得下人直接以头抢地,“属下办事不利,请家主责罚。”
姜北辰表情凝重,下人感觉空气几乎凝固,挤压到他动弹不得。
这时他身旁站立着的一位锦袍中年发声了:“先下去吧。”
下人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弓着腰慢慢向门外退去。
“等一下。”
下人打了个激灵。
“近日内加强府宅周遭的巡逻,”姜北辰继续开口,“凶手可能还会卷土重来,万不可有丝毫松懈。”
“是!”
……
卧房内,蔡河按照姜星星的记忆尝试着运转周天,果然,身体里已经没有一丝真气,内视发现丹田颓坯,筋脉碎裂,体内一团糟。
“或许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再习武了吧。”蔡河叹道。不过蔡河本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就没有太大的落差。
掀开被子,蔡河尝试着起床,坐在床沿,揉了揉眼睛。蓦然间,他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双眼睛,一张隐约可见的冷峻的脸。
蔡河的心跳陡然加速。加速,加速,“砰砰砰砰砰砰”。随即他感受到心脏的绞痛。蔡河捂着胸口,呼吸变得紊乱,他开始大口喘气,双手也开始颤抖。
死生之间有大恐怖,眼前这个人曾给他带来过一次死亡,现在他再一次出现,触动他脑海中的烙印——来自灵魂的战栗。他分明就像一个死神,在阴影中挥舞着镰刀,随时准备冲出来终结蔡河勉强苟活的余生。
夕阳残照着门庭,穿过窗棂落在了房间内的地砖上。光线缓慢蠕动,一步步蚕食阴影,照射到了“死神”的足,腿,手,肩,直到半张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剑眉星目,鼻梁高耸,棱角分明,如同冰雕一般从不会有任何变化,散发出森森冷气。直透骨髓的阴冷,让蔡河的身体僵住了,他想要呼救,却发现怎么也发不出声,动不了口。
蔡河强装镇定盯着他,似乎听到了他准备开口,而骨骼却因为长久没有活动过而发出僵硬的“咔咔”声。
嘴巴即将张开,这一句将决定自己的生命长度的话语注定要以这种方式降临。他的双唇分开了,苍白干瘪,如同久死之人,随着嘴角微微咧开,几乎让蔡河以为他在笑,只不过是那样渗人,带着四分淡漠,三分凉薄,三分讥诮。
蔡河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