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耳朵能够重新听见后,白手帕以外的母亲会嫌弃地说“不太干净”,然后召唤仆人过来“打扫干净”。

小安娜想,那一定是白白的灰烬吹得到处都是吧,于是她嫌弃地挪了挪自己的小皮鞋,避免被弄脏。

可是……

白手帕以外的,原来不是白白的灰烬。

是猩红的、猩红的、猩红的——

血。

【那就算是精灵也会死啊。】

【死】

那些遭受“惩罚”,变成灰烬的,就是【死】了。

猩红的、猩红的……

小精灵无聊动弹着正缓慢长好的手指,突然听见树洞入口处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

“喂,你去——”

他想了想,又把问话咽回去。

讨厌的人类,谁管她惊慌失措下跑去哪儿。

自己现在要做的是赶快恢复伤,回去逮住那帮可恶的精灵往死里揍……吱咔吱咔隆,吱咔吱咔轰,咦,后面怎么唱的来着……吱咔吱咔……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泥巴脑袋?泥巴脑袋?泥巴脑袋你没死——”

“烦死了!”

努力找调唱歌的精灵吼道:“不准叫我泥巴脑袋,猴子屁股,滚开!!”

他的头发颜色才不是泥巴呢!

他的眼睛颜色也不是毒沼泽!!

那群可恶的——等着吧,将来会有一大票的漂亮小姐姐因为他的发色和眼睛神魂颠倒的!!

到时候他就睡一个丢一个,丢一个再睡一个!!呸呸呸!

树洞入口处再次“窸窸窣窣”热闹起来,大概是她那除了被树枝勾到以外一无是处的破裙子在摩擦。

“我、我跑回来了,因为你是精灵,所以拿了点……”

洛森嫌恶地翻翻白眼:“既然跑走了,就滚——”

“拿了点没有魔法添加的纯天然膏药。”

女孩慌慌张张地说:“你在哪呀?这里好黑,可是我不敢用火看……我再往里走一点,你告诉我你在哪,然后我把药递给你啊。”

唔。

“我才不要药呢。”

倔脾气的小精灵说:“我是伟大的布朗宁,唱着歌就能满血复活。”

“你闭嘴!!”

陡然柔和了一下的女孩又尖声喊起来:“把药、把药、把药用了,赶快停止流血,我——我——”

这是怎么了。

她听上去怎么这么害怕。

就算是没见过血和伤口,也没必要这么夸张吧……外面的人类就这么脆弱吵闹吗?

“好吵。”

他恶劣地说,艰难抬起胳膊:“别折磨我的耳朵,我在这儿,把药扔过来。”

那天,这对小小的未婚夫妻,少见的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这也许是因为一方在与野猪的搏斗中实在没什么力气搞新冲突了,又也许是另一方陡然揭起了家族罩过的那层白手帕,在过于提前的时间意识到了,什么是……【死】。

【死】

【血】

【生命】

而那绝不是白白的灰烬就能代替的东西。

她挂在嘴边的“烧死”“诅咒”“毁灭”……也不是那么轻飘飘的东西。

同龄的,会说话的,生机勃勃的,她厌恶的生命。

……就算是最讨厌的生命,浸满鲜血躺在那里,她依旧会止不住颤抖。

是因为她太小了吗?

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学好父母的教导吗?

是因为她还不够格,不优秀,不是个称职听话的——

“喂,你今天怎么了。”

傍晚,在落下的太阳堪堪用余温在树叶上停留的时间,树洞中的精灵总算钻了出来。

完好无损,生机勃勃。

他抱着胳膊,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抱膝发颤的安娜贝尔。

对方没搭理他。

她本该站起来,立刻回到父亲母亲的身边,吐露疑惑,寻求安慰,这样一切就会回到正轨,这样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本该这么做,可却双腿发软,站不起来。

于是精灵伸过手去,推推她的肩膀,让她仰起头。

“干什么啊。”

安娜贝尔抬头,精灵弯弯的嘴角与太阳的余温一起在他脸上闪闪发光。

“不就是害怕嘛。别害怕啦,我好好站在这里呢,要不再打几场架?”

——都不是因为那些,她本该认为的原因。

“害怕”。

对方理所当然地告诉她,面对鲜血与死亡,她的颤抖,是“害怕”。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从对方带着太阳余温的微笑上,一切都分崩离析,走向了她从未预知的道路。

【哈?你爸妈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感到害怕想逃跑很正常啊,我要是不会害怕不会逃跑,早就死了个几百回。你那个弟弟……啧,就应该扇他几十个巴掌,而不是让你挨巴掌,有病吧。】

父母的教导,并不是正确的。

【要你去学着用什么刑具?有钢钉?有镰刀?还有那些扭曲的油画……嘶,你们还要点火去烧活人?垄断魔法药品……呃,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懂,人类为什么要做生意啊……总之,听上去都好变态。】

家族的培养,可能是恐怖的。

【哈哈哈,嫁给我?别开玩笑了,说了一千万遍……我才不要娶你这种女孩,我最讨厌你这样的,鼻子抬得比天还高,还叫我泥巴脑袋,谁会喜……怀孕?下一代?不可能吧,你是人类我是精灵,话说,原来你结婚的目的就是怀孕……噫,人类真是恶心。】

注定的未来,也大概,是痛苦的。

——好像她之前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所有的都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但……意外的是,她一点都不反感,不难过。

“难过”。

哦,这也是个从泥巴脑袋那里学来的,新词汇。

胃没有拧成一团,心没有涩涩的发紧,眼角没有发酸。

所以这表明,她没有难过。

那她……是怎样呢?

“你干嘛偷看我?”

某天,坐在醋栗树丛边的精灵扭过头。

依旧是恶劣的口气,恶劣的表情。

“你刚刚一直在偷偷看我,还不说话……怎么还一个劲的笑,你干嘛这么莫名其妙开心。有毛病啊,猴子屁股。”

哦。

是“开心”。

原来,看着他把自己以前的世界全部弄坏,看着他逐渐向自己展示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是……开心的。

小安娜抿抿嘴,但笑容更大了。

可小精灵不解地皱皱眉:“不准再看我了,你这个样子好恶心,讨厌鬼。”

“我在捣果酱,你非粘过来就算了,不要干扰我做吃的。”

——胃猛地拧成一团,心突然涩涩地发紧,眼角有点发酸。

是“难过”。

“开心”和“难过”……可以切换得这么快来着?

小安娜懵懵懂懂地摸了摸胸口,什么都没摸到,只有近日她愈发觉得沉重的家徽。

“你捣果酱……”

“想都别想。”

精灵极为警惕地抢白:“醋栗果酱都是我的,一勺都不会给你,猴子屁股!”

哦。

小安娜不说话了,抱住膝盖,安静地待在他身边,看他用凹凸不平的木铲子,“咔哒咔哒”捣果酱。

红色的、小小的醋栗果子,加入白白的糖,挤压出亮晶晶的汁液。

哪怕看上这重复的动作一万遍,也是新奇无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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