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抿了抿唇,“如果他没有死,为什么要向我展示那么惨烈的死亡现场?就在我脚边。”
捷克抠着小甜饼:“呃……”
安娜贝尔:“如果他没有死,为什么要故意让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为什么要设计一个坠塔的死亡方式?”
捷克抠着小甜饼:“呃……”
安娜贝尔:“如果他没有死,为什么不来找我?嗯?为什么要向我隐瞒?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洛森·布朗宁的秘密足足占据了一箩筐——而他,哪怕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也不愿意与我分享。为什么?嗯?”
“呃……”
安娜贝尔的手揪紧了围巾,就像呼吸困难那样、有些急促地吸着气,双颊泛上一层激动的绯红——
“洛森·布朗宁。你认为我是他的伴侣。可什么样的混账,会连‘死亡’这件事都要对伴侣说谎?是我现在依旧不够强大吗?有什么不是我们不能一起解决的?还是说,他笃定了……我是个恶毒至极的女人,绝不会对我的爱人伸出援手?”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捷克跟在洛森身边,看到过冰冷、高傲、平静、与小学生般的赌气。
但当这双眼睛不再直直停留在洛森身上,反而直直瞪着他时……
捷克察觉到,这是一双温度非常、非常高的眼睛。
他被烫得说不出话来,那带着浓浓讽刺意味、或许只是嘲讽自己的“恶毒至极的女人”的措辞——这让他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局促与紧张汹涌而来,捷克也忍不住呼吸急促了。
在一个失去爱人的女人的逼视下,他无可遁形。
“我不知道。”
最终,捷克只能干巴巴地表示:“我不知道……洛森他……洛森他……”
他就是那样一个混账。
轻易能干出你我都想象不出的混蛋事,让人担心,让人焦躁,再假装完好无缺地回来,因为“没借助任何人的帮助”而洋洋得意。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执着于“独自搞定一切”。
谁也不知道他是要执着向谁去证明他的无所不能。
幼稚、冲动、频繁冒险、极富探索精神、又有着磨炼多年才能拥有的、让人心疼又气愤的谨小慎微……
明明所有人都希望向他伸出援手。
但他却偏偏要拒绝所有人的帮助。
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他的秘密。没人能看到他的坦白、听到他谎言下的实话。
……这样一个毛病多多的混账。
最终,捷克只能站起,把手中最后一块在抠的小甜饼扔在了棺材上。
“斯威特。”他说,“我为我过去的判断向你道歉。他是一个同样糟糕的家伙,也许他真的找不到除你以外的任何人。……我想拜托你愿意继续包容他的糟糕,如果你能做到,那实在是太好了。”
安娜贝尔沉默地点了点头,像兔子缩回洞穴,她把自己静静缩回了围巾。
捷克迈步离开,但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框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洛森·布朗宁这奇异而欢乐,仿佛一家爵士酒吧的葬礼依旧在继续,没人注意到最角落坐着那么一个很安静的女孩。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不愧是布朗宁的葬礼。
不愧是那个即便毛病一大堆,也依旧能让……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忍不住喜欢、靠近、的发光混蛋。
所有人,所有生物,在这里都不需要种族、性别、或家族姓氏了。
仅仅是布朗宁的悼念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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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渐渐淡去。
安娜贝尔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但她已经不玩手机了,嘴唇抿成一条比刚刚还要僵直、刻板的直线,脸上也再没什么红晕。
她的手机放在她膝盖上的手包里,而她的手包正以每隔五分钟的频率震动——这无疑是某个混蛋给她发送的短信。
但此时的安娜贝尔一点都不想打开。
无他,这场奇异无比的葬礼,果然正如计划那样,引来许许多多鱼龙混杂的人物——大到法师塔的顶级法师,小到某个街头小巷里龟缩的流浪汉——事实上,其数量比安娜贝尔预想的多得多,种类也比安娜贝尔预想的多得多——
就在刚刚,她送走了第52个哭哭啼啼的漂亮女孩——喊着什么鬼理由扑在他的棺材上,说着什么鬼誓言——这无所谓了,安娜贝尔一点都不在乎——
她才不在乎三年前的洛森为了免费租用偏僻小镇的电话机给这女人变了一个小魔术,还夸她“像樱桃一样可爱”呢,从此让她深深“留在心里”呢!!
她也不在乎四年前某个下小雪的“浪漫一天”,某个在失恋期的金发美女被“温柔得带到长椅上,遇见了全世界最棒的倾听者,我感动得忍不住请他吃了三天的炸鸡排”呢!
说真的!
巧克力脑袋!
自己买部电话机是·会·死·吗?!
自己买炸鸡排吃是·会·死·吗?!
八年!
八年!
就重新招惹来这么多花花草草!
而一场匆匆忙忙、不到两小时就召开的葬礼就能赶来52个——如果是场登上各大头条广为宣传,一星期后召开的高规格葬礼——想必巧克力脑袋还能凑出520个?
那家伙真是死相不改啊,嗯?!
继续书写着他的《贫苦花心浪荡精实录》是吧?
……安娜贝尔的手机正很有求生欲地继续在她的手包里震动。
被气得不轻的安娜贝尔拒绝去看他大段大段的求生短信,如果不是顾忌人还没走光,自己必须继续凹出“端庄且悲痛”的造型——她早就把手机掏出来扔到这个破棺材上,再拆了这个沾满鲜花、泪水与口红印的破烂棺材!!
幸亏安娜贝尔之前为了凹出“端庄优雅”的造型还戴了一顶贝雷帽,否则,整个房间的人都要看到她蓬成一大团的红毛了。
不过,也恰巧。
当德鲁拉根三世披着黑袍踏进葬礼时,安娜贝尔努力维持的“悲痛且镇定”气质已经掉得所剩无几,只剩一张与葬礼主角有血海深仇的臭脸。
当德鲁拉根经过她,出于礼貌向自己的上司轻轻颔首时,他没对安娜贝尔曾说的“我只是虚假追求布朗宁,其实恨他入骨”言论……产生任何怀疑。
葬礼,是最容易暴露人们,对一个人情绪、感官、看法的时候。
继承人的恼火连她所接受的严格表情管理训练都快支撑不住……
看看这浓郁的火气吧,德鲁拉根毫不怀疑,她是为自己曾表演的那些“追求”深深悔恨,为自己的布局落空咬牙切齿——毕竟,身为高贵的斯威特,堵上名誉、放低身段,付出这样高的代价,却依旧没达到目的,以一场可笑、戏剧的“高塔坠亡”结尾,这或许是她短暂人生中遭遇的最滑稽的挫折——
呵。
年轻的人类。
德鲁拉根裹紧了黑袍,掠过安娜贝尔,来到棺材前。
这是一尊布满零食碎屑、口红与鲜花的奇怪棺材,三块小甜饼与几粒爆米花在黝黑的高等棺木上,显得这么可笑。
不愧是,这只劣等精灵的棺材。
劣等精灵。
他就说吧,结局果然也……走向了劣等的道路。
自杀?
坠落?
德鲁拉根嗤笑一声。
渐渐的,葬礼中的人群彻底淡去,果皮纸屑残留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
这场仓促举办的奇异葬礼只剩下了安娜贝尔,与……
龙。
龙还停在劣等精灵的棺材前。
从妒火中好容易回过神来的安娜贝尔,终于辨认出了这个黑影。
“德鲁拉根?你这是……”
德鲁拉根三世动了。
在长达三十分钟的沉默驻足后,他的黑袍动了动,突然,对着棺材撩开一角——
安娜贝尔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法杖。
“德鲁拉根。”
可龙没有做出任何过激行为。
撩开的黑袍下,显出一抹灿烂、夺目的红色。
那是一束盛大、灿烂的……红色月季。
德鲁拉根三世的龙爪握着这束红月季,一簇一簇,均匀且缓慢地将其洒在洛森的棺材上,庄重而肃穆,仿佛是在阐述某种异人生物特有的传统——跨时漫长,经历久远,从一个种族,向另一个种族。
接着,他低下头,在黑布下微微睁开那双残疾的眼睛,用含着低沉龙鸣的声音说了一句——
【愿你就此长眠,恶毒且崇高的劣等。】
……这句话,是精灵语。
夹杂着龙鸣的精灵语。
所以安娜贝尔完全听不懂。
她只能看着德鲁拉根念完这句异族的语言——它听上去和他献上花瓣的动作一样庄严、肃穆,就像在念诵什么誓言——接着,德鲁拉根又将之前泼洒红月季的那只龙爪伸出去,按在棺材的边缘,低头,沉默了五分钟。
——最终,在完成了总长三十五分钟的悼念后,德鲁拉根收起龙爪,披紧黑袍,缓缓往回走。
当他经过安娜贝尔的座位时,再次微微颔首,点头致意。
“德鲁拉根。”
哦,听上去,他这年轻而懦弱的上司生气了。
德鲁拉根慢吞吞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