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
裕王跟景王离开后，内殿沉默的气氛也跟着被打破。
只是，众人依旧沉默不语。
他们的心都乱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即便是他们都是官场老手了，心智成熟无比，此刻面对这超出他们认知的事物也需要冷静。
“难怪，”张居正坐在位子上，轻舒一口气，唏嘘道：“从始至终，我们都猜错了方向，呵……”说着，他不由摇头苦笑。
众人自然也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皇上大限将至，所以才会突然幡然醒悟，为储君扫清所有道路，让两位殿下协理内阁是为了考验二位殿下，挑选合格储君。
原来，皇上不是发现玄修没用，而是他真的窥视到了仙之隐秘一角。
至于放弃建造宫殿，停下玄修用度？既见真仙，何须再执着于虚假，沉迷不可自拔呢？
亏得他们还自作聪明的以为皇上大限将至，跟严党斗的不亦乐乎，做好不死不休的打算，皇上果然是皇上，论权谋御下无人可过他。
“严阁老，”这时，徐阶突然出声，说话间，抬头看向严嵩，“前线将士奋勇作战，取得大捷，应该嘉奖，还需要阁老拿个章程。”
“啊，”闻言，严嵩抬了抬耷拉着的眼皮，反应了一息后，这才笑着应道：“这个是自然的，将士们奋勇杀敌，该给奖励嘛……”
说着，严嵩略一沉吟后，道：“这样吧。屯兵兴农的国策，是由户部和兵部共通督办，到时候就让户部和兵部共通拟个名单上来。”
“然后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如此甚好。”徐阶稍一思索，然后点了点头。
高拱、张居等人看着徐阶跟严嵩这一副，好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姿态，心中暗暗思考了起来，他们可不相信，这二位此刻心里就跟面上表露出来的那样，平静无比。
一番简单的交谈之后，严嵩看向内阁众人，然后笑的慈祥道：“边关大捷，连日来诸位想必都没睡好，现在事情都了了，都回吧。”
“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严嵩说着缓缓起身，严世蕃赶紧上前搀扶着，“都回吧，啊，回吧，养好身体，才能更好的操劳国事。”
“才能更好的为皇上，为社稷分忧嘛。”
说着，严嵩依旧是那一副佝偻着背，仿佛随时会倒下一样，在严世蕃的搀扶下出了文华殿。
嗯，这父子俩，看似走的缓慢，但没一会的功夫，众人就不见了影。
“徐阁老，”张居正等人不明白严嵩这老狐狸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将目光看向徐阶，“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都先回吧，”徐阶说着，也站起来身，拿起放在一旁的乌纱帽戴在头上，看向众人，道：“先等裕王殿下回来后，再说吧。”
说完，徐阶也踏步，朝着文华殿外而去。
赵贞吉看了看高拱，又看了看徐阶的背影，放下手中的茶盏，也带好乌纱起身，根本不给其他人搭话的机会，火速撤离了文华殿。
“肃卿，我们不妨聊聊。”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张居正突然看向高拱说道。
高拱略一沉吟后，点了点头，道：“好，不如就去我府上。”
然后，高拱跟张居正结伴出门。
一路从文华殿出来，雨势渐渐转小，嗯，主要是京师这边，雨下的本就不大，此时已经从先前密集的大雨，转为连绵的细雨。
“爹，您说是真的吗？”严世蕃扶着严嵩，行走在雨中，“仙人啊，世上真的有仙？”
即便已经确定了，前线战报不可能有错，更不可能出现数万人同时哄骗他们的情况，可严世蕃心底，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实在是这事听起来就像是看传说故事一样，史书中那么多皇帝求仙问道，为什么偏偏就皇上一个人成功了，真的找到了仙人。
不仅如此，皇上还能让仙人帮忙出手，相助大明？按理说，即便是皇上，也不可能指挥得动仙人才对，但偏偏就是仙人出手了。
嗯，莫非皇上付出了某种代价？
所以，心中的疑惑，让憋了许久的严世蕃，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他相信，以老爹的沉稳和老谋深算，心中对此事肯定已有了打算。
“爹，既然世上有仙，我们何不也让人秘密访问，或许……”
“你是在找死。”严世蕃话还没说完，就见严嵩看都没看他一眼，言辞间说不出的冷意。
“爹，我……”老爹话说的平淡，但却让严世蕃打心底里感到害怕。
“世蕃，”这时，严嵩又沉声开口，“从现在开始，仙人之事你就烂在肚子里头。”
“不论什么人问起你，你都不要与之交谈。”
“嗯？”听到老爹的话，严世蕃眉头一簇，有些不解，道：“爹，我不明白。”
“若是这仙人是真的，边境战场上，数万双眼睛都看到了，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不成？”
“你要始终记住一点，仙人之事，不论是不是皇上主动放出的消息，皇上想要干什么，都与我们无关，牢牢记住这点。”
“永远不要去妄想任何东西……”说着，严嵩停下脚步，佝偻着的背缓缓挺直，抬眼看向严世蕃，语气严肃而低沉，道：“仙人之事，皇上不主动提，我们就当做没发生！”
“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千万记住了！”
看着老爹这严肃的目光，严世蕃张了张嘴，而后重重点头，道：“好，儿子记住了！”
“那清风丫头，还要不要继续让她身边的童儿传递消息了？”严世蕃又问道。
“暂且不用，等皇上的圣意下达了再说。”严嵩微微摇头，现在最聪明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不要有任何的多余动作。
得到严世蕃的保证后，严嵩缓缓点头，抓着严世蕃的手臂暗暗用力，道：
“皇上要的是听话办事的人，有些东西皇上给了我们才能要，否则想都不要想。”
“爹，那北境的事……”严世蕃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想到老爹刚才的话，话锋一转到了北境，屯兵兴农的国策上。
“一样的，先等皇上的圣意下达再行动，不过我们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另外，回去后立刻给王安国去个信，让他接下来都听海瑞的，该查的查，该罚的罚。
徐阶刚才那番话，也是一个意思，我们算是达成了一定约定，清流也会交人的。”
“北境经此一役，彻底没有了蒙古人的威胁，东南官场有汝贞坐镇，倭寇不会乱，接下来皇上就是要整顿吏治了。”
“接下来，你将我们这一派系的人，”说着，严嵩语气微微一顿，道：
“那些头脑不灵光，又没什么能力，专干脏活的，事先整理出一份名单来。”
“而那些有能力，可以干实事的，能帮着收尾就帮着收尾，收不了的就弃了吧……”
严嵩语气不急不缓的，说话像是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仿佛舍弃的不是官员而是一片破瓦。
“爹，为何不全部舍弃了，从此以后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做人？”严世蕃不傻，老爹这一番安排，显然是要配合皇上接下来的行动。
既然皇上要整顿吏治，为何不彻底跟过去做个切割，该舍的全部舍弃了。
以后咱严家，也做个清流多好。
“糊涂！”严嵩语气一沉，“你忘了我们严家为何会被皇上重用了吗？”
“不管日后的大明朝怎么变，皇上身边永远要有可以干实事的人，两京一十三省，身居要职的官员，哪个不是人中大才？”
“你把他们都舍弃了，大明怎么办？”
“我们严家现在要做的是将自己麾下的人才凝聚起来，拧成一股绳，以确保皇上的任何命令，都可以完美、快速有效的完成。”
严嵩在“完美”、“快速”两个字上，咬字格外的重，他们和清流最大不同就是这点。
一个王朝，有冠冕堂皇，拿得出手的面子，也要有肝脏活累活的里子。
清流就是面子，他们严家就是里子。
皇上之前说的‘云在青天水在瓶’，大家各司其职，都是在为朝廷，为皇上办事。
一些时候，吵架、朝堂斗法，也是解决事情的一种方式。
他们干脏活，别的不说，先干。之后自有清流出面维护颜面。
如此朝廷的体面保住了，利益也到手了。至于严家，不过是增点骂名而已。
听完老爹这番话，严世蕃明白了。
看来注定了他们严家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奸臣了。
果真是，谁干的越多，受的委屈就越多。
“那清流那些伪君子呢？”严世蕃又问道。
“你之前做的不错，将朱纨案牵扯到嘉靖二十九年的俺答之乱上，清流这次倒是可以借助掀起‘庚戌大狱’，完成对下面的切割。”
“这场‘大火’清流会主动添柴，不劳我们费心。大火过后，大明官场将浴火而生……皇上他，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哼哼，原本想着给皇上心里埋个怀疑的种子，谁想到头来便宜了清流！”听到老爹这么说，严世蕃心头顿时有些不爽了起来。
严嵩看着严世蕃的模样，微微摇头，直了直佝偻的背，缓缓转身，抬眼望向西边。
“对于帝王来说，有样东西，是旁人想都不可以想的，那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从今以后，又要多一样，旁人绝对不可以去想，甚至是染指的东西了。”
“那就是与仙人有关的一切！”
“只有绝对的臣服，不去妄想不该触碰的东西，才有可能会有意外之喜……”
听到这里，严世蕃心中一怔。
老爹言外之意，此刻他也明白了，只要绝对的服从皇上，皇上让干啥干啥，皇上心情好了，说不定就会赐予跟仙有关的一二东西。
至于不要去主动寻找仙人……嗯，这等同于有人在秘密找寻遗失的传国玉玺，或者有人在秘密的织造龙袍，或是暗中称孤道寡。
这秘密寻找仙人也是一样的，死罪！
嗯，看来老爹也不是对仙人之事，像表现的那样没兴趣，嘴上说着让自己不要妄想，结果他老人家倒好，已经开始行动上了。
“如履薄冰，方能上岸，”严嵩说着，身子又佝偻了下来，走向不远处的轿子，“以后的日子啊，是绚烂如花，还是如青山依旧……”
“皆要看天意！”
……
玉熙宫内。
“哗啦。”嘉靖从浴桶中走出，接过吕芳递来的白净素衣道袍穿上。
“主子，二位殿下就在殿外，”吕芳看着嘉靖询问道：“是否召见？”
边境的事情，吕芳自然也知道了。不过他并不惊讶，这些安排，主子早就同他说过了。俺答来犯的第一时间，主子心中就有了计较。
跟主子原定的对大明的部署安排，并不冲突，只是稍微的提前了一些而已。
唯一比较可惜的就是，主子对二位殿下磨练的打算，因为这些部署的提前而没了意义。
主子玄修有成，得到了仙人的认可，与仙人建立了联系，之前二位殿下和内阁猜测的，主子大限将至自然也不再存在，谁还敢再放肆？
甚至他们还会无比的配合主子！
“把他们带到灵田小院来。”嘉靖说着，转身朝着灵田小院而去。
“是。”吕芳躬身一礼，转身朝着大殿而去。
此时裕王跟景王，已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了，他们刚来的时候，就听吕芳说父皇在沐浴，自然只能在大殿安心等候了起来。
这半个时辰，虽然不长，但他们的心里头，却是纷乱异常。
有复杂、有惊喜、也有忐忑。
复杂的是，父皇玄修，终于达成所愿，得到了仙人的回应，与仙人建立了联系。
不仅如此，仙人还愿意为了大明出手！
这说明，之前猜测的父皇大限将至，也就不存在了，以传说中的仙神的手段，随便赐下点灵丹妙药，都能让父皇延年益寿了。
可这也意味着储君之位遥遥无期。
惊喜的是，父皇修仙了，那么他们可都是亲儿子，是否也可以跟着父皇一起呢？修仙长生啊，只要是人，谁不期望？
尤其是他们这些皇族，站在权力的巅峰，锦衣玉食的，短短数十载人生，不够，远远不够！
而忐忑的是，仙人是否只见父皇一人？又或者说，只有成为皇帝，才能跟仙人见面，被赐予种种好处？见仙人一面是否需要什么条件？
一连串的疑问不断在二人心间萦绕。
“二位殿下，请随奴婢来。”吕芳上前露出笑脸，朝着偏殿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到父皇要召见他们了，裕王跟景王的心不由一跳，心脏也不争气的嘭嘭跳了起来。
二人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也不理会吕芳，抬脚便朝着偏殿而去。他们已经顾不上吕芳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问父皇。
看着明显激动的裕王跟景王，吕芳则是笑了笑，立刻跟上了二人的脚步，这世上，谁能对修仙长生，报之以漠视的态度呢？
然而二人来到偏殿后，却没有看到精舍中的嘉靖，不由向吕芳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二位殿下随奴婢来。”吕芳说着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当先朝着玉熙宫后走去。
见此，裕王跟景王对视了一眼立刻跟上。
“主子就在后面的院子里。”吕芳站在门口，对二人说了一声后，然后打开了大门。
“这是？”当看到玉熙宫后面，竟然是一片巨大宽阔的院落，裕王跟景王不由一愣。
只见院子里正中间，一株两人高的柳树，轻轻摇曳着，而以柳树为中心，铺满了嫩绿的青草，左面似乎种着稻谷？右面则是一些瓜果。
父皇这是在玉熙宫后面，打造了一片菜园子吗？而且他们总觉得这院子哪里怪怪的。
“三哥，那是什么？！”就在裕王发愣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景王的惊呼声。
闻言，裕王瞥了眼身旁呆住的景王，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朝着小院空中看去。
“轰！”下一刻，裕王浑身一震。
他看到了什么？只见阴沉的天穹之上，雨点垂落，但在快要落入院落一丈处，竟然被弹开。
院落上空，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将这些雨点隔绝在外，不让落入院落之中。
对了，雨水！
现在外面虽说雨势减小到忽略不计，但仍然有零星的雨点飘洒着。
可是这个院子，竟然没有雨水落下。
而且，这个院子的颜色，与外界完全不同，这种感觉很奇怪，说不上来，非要说一种感觉的话，那就是这个院子很干净！
对，就是干净，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仿佛与外界，完全不处于同一个世界。
仙人，仙人是真的！
经过短暂的惊叹之后，二人顿时反应了过来。如此奇异的景象，只有传说中的仙人才能布置，父皇他，果然是得了仙缘，有仙人相助！
一时间，二人的心，再次不争气的“嘭嘭”跳跃了起来。
“二位殿下，主子就在院子里，”吕芳指了左侧，一片长势喜人的绿色灵稻田里，背对着众人，查看稻穗的嘉靖，“快进去吧。”
说完，吕芳退后一步，示意二人进去。
“嗯！”二人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抬脚迈进了大门。
不过就在二人进门的瞬间，只觉得周身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掠过了一遍似的，很奇怪。
然而不等二人开口向那站在灵稻田里的嘉靖见礼，跟着迎面就是一阵风扑来。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让二人陡然怔在原地。
这一刻，他们几乎是本能的，开始下意识的张大嘴，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股难以言说的舒适，让二人几乎要忍不住轻吟出声来。
突然，裕王跟景王像是想到了什么，对视一眼后，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熟悉感！
没错，这种感觉，他们之前体验过。
之前父皇赐粥，就是那个好喝到他们从未喝过的粥，下肚后就是这种感觉，一样的浑身舒畅，不过却没有这次这么直观就是了。
当然，二人不知道的是，其实灵粥的效果是最好的，眼前的灵气终究是走个过场。
根本没有被身体吸收，感觉是舒服了，但那是灵气本身自带的效果。灵气只有被身体吸收了，才能达到应有的一些作用。
灵田小院都有禁制封锁，所以二人站在门口，即便大门开着，也感受不到灵气。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圣躬安。”裕王跟景王虽然心中因为仙人的传闻激动不已，但当看到父皇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但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没失了分寸。
“朕安，”闻言，嘉靖头也没回，继续一边用手扶着稻穗，一边说道：“起来吧。”
“谢父皇。”裕王跟景王道了一声谢后直起身。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嗯，真的进宫，面见了父皇，他们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知道修仙路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吗？”不等二人开口，嘉靖幽幽的声音响起。
闻言，二人对视一眼，没想到父皇这么直接，就这么跟他们说起了修仙？
“吕芳，你来告诉他们。”不过不等二人回答，跟着嘉靖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到这话，裕王跟景王下意识的回头朝着吕芳看去，吕芳也知道修仙之事？不过很快，二人又觉得多余，吕芳是父皇的大伴。
能带他们来这里，显然知道仙秘的。
“二位殿下，”吕芳先是行了一礼，然后开口解释道：“修仙路上，最重要的是资源！”
资源？裕王跟景王对视一眼，然后一脸认真的看向吕芳，然而听着，听着味就不对了。
“就拿奴婢来说，自打踏上仙途，开始修仙后，随着境界的提升，全靠这些资源……”
果然，随着吕芳开口，裕王跟景王脸色陡然变得极为精彩了起来。
等会，吕芳说什么？
他“自打踏上仙途”，他“开始修仙”？听着这些词，二人下意识的看向嘉靖。
一时间，表情精彩之余，眼神中，更多的还有幽怨。
父皇对吕芳比对我们这些儿子都好！
到底谁才是父皇的儿子？
哪有修仙不带着儿子，先带外人的？虽然说吕芳也算是自家人，嗯，家奴也是自家人。
可家奴能跟儿子比吗？
我们才是父皇您的亲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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