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藏原,在山高之地犹有白雪皑皑,在那平旷的原野之上也恍若早已入秋近冬,八月的长安却还仍是暑热未尽。
薛元超小心自后门踏入司虞大夫魏玄同的宅邸之时,便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但这汗到底是因暑气正盛,还是因为今日所商议之事要紧,那便当真不好说了。
眼见魏玄同亲自来后门相迎,薛元超连忙快步走去,低声喊了句“和初”。
魏玄同向他回了个礼,“你可算是来了,我已用内子喜好佛理,又近来行动不便,只能请故交上门的理由,将河东郡夫人给请来了。你的顾虑也对,鹤林寺确实不是适合商谈于此事的地方。”
此前只是薛夫人向薛元超传递讯息,还勉强能放在那头,今日却是要先同薛夫人敲定这个计划,以确保能让她明了眼下的情况,还是将人请出来安全些的好。
魏玄同又道:“我先没同她多说,还是由你这个做侄儿的来解释最好。”
薛元超谢道:“这是自然。已是多有劳你了。”
“你说的这是哪里话,”魏玄同摆了摆手,“姑且不论我与游韶(上官仪)之间的交情,就说武后挟制陛下之事,做臣子的闻之便觉痛心,怎能不为之尽心竭力!”duqi.org 南瓜小说网
“这半月间陛下的头风病症也不知道好了几分,司虞这头收到的批复还是尽数出自武后之手。这……”魏玄同痛心疾首,“这成何体统啊!”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到了薛夫人的落脚之地。
薛元超连忙又朝着对方拱了拱手,“先不说了,我先去同姑母禀报。和初乃是忠义之人,有你相助,我等必能成事!”
魏玄同在此止步,薛元超则快步踏入了屋中。
薛夫人一见他入内,连忙问道:“你们如今已联络到几人了?”
也不怪她如此心急。
从七月到八月,陛下虽因她入宫请见而多有追忆往昔之事,将往日的师生情谊已捡起了不少,却也好像对皇后的态度多有和缓。
这不是个好征兆。
薛夫人无法长居宫中,根本无从确认皇后平日里都跟陛下说了些什么。
这样一来,倘若他们再有耽搁,谁知道还能不能抓住陛下有废后意愿的当口,一举达成他们的目的!
她心中忧虑,在天子近前却不敢将其表现出来,只能在面对侄儿的时候匆匆发问。
还有另外一个坏消息摆在她的面前。“城阳公主被临川公主邀请入秦岭清修避暑,我本想与她往来,却也没能办成。”
“姑母大可安心,左奉宸卫将军那边,我们已单独去会晤商谈了。”薛元超朝着薛夫人比划了个得手的信号,让薛夫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果然,同为河东薛氏子弟,在这等大事面前还是站在一起的。
薛元超接道:“只是有一件事,恐怕和姑母所说的大不相同。有心参与此事之人,均意在扶持前太子,而非姑母曾跟我说到的许王。”
“这是为何?”薛夫人惊问,你要知道,昔日的太子李忠早已被废为庶人,流放去了黔州,近年来几乎没有消息传入长安,谁知他是否已然缠绵病榻。??[”
黔州可不是个好地方,李承乾和长孙无忌就是死在那里的,谁知道李忠会不会也早已在当地染上了疾病。
选他做什么!
“何况他所代表的,正是先太尉长孙无忌等人的势力,当年陛下不喜欢这个被迫立为太子的儿子,已是人所共知之事。他又是因为谋行巫蛊才被废的,又怎能再将他迎立回来。”
薛元超摇了摇头,“姑母说错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扶持于他。许王背后还有兰陵萧氏,一旦许王为太子,萧昭容即刻便能自宫外清修之中解脱入主中宫。您想想看,陛下最为爱重她之时,她既不为陛下谋划,也不愿向彼时的王皇后低头,绝非好相与之辈。在这一点上,前太子虽已成庶人,没有母族却成了他最好的优势。”
“此外,陛下厌憎他,是因为长孙太尉,如今长孙太尉人都已经死了,坟头青草更已生数年,就算迎立李忠,也绝不会再回到当年的情况,陛下心中自有权衡,不会因私废公。”
薛夫人收回了几分惊疑的神色,不得不承认,薛元超所说不错。
李忠没有背景,也就更有了让他们从中操作的余地。
对方曾经流落到险些流放至死的田地,更应当对他们这些出手相助之人感激涕零。
这是好事。
薛元超继续说了下去,“此外,自长孙太尉过世后,朝野曾受长孙氏恩德的门生偶有闲谈,也都对其早年功业多有赞誉,当年攀咬太尉谋反的李义府更是德行有亏之人,若要打着拨乱反正的名号,自然是用他的名头最好。陛下也不会介意于用死人之名清理掉自己的掣肘。”
反正,当年的那一出完全可以推诿到臣子身上。
而为长孙无忌平反,因他和族中子弟大多罹难的缘故,既不会给陛下带来朝堂上的一座大山,反而能显示出他能及时自省、感念旧情。
还有了一个,名正言顺扳倒皇后的理由。
将锅全部推到她身上去就是了!
“……你说得有理。”薛夫人喃喃。
不错,他们意图帮助陛下摆脱武后的控制,总是得有一个合适名头的。“拨乱反正”就很好。
“再便是与我们能拉拢到的人有关了。”薛元超解释。“您是否忘了,西台侍郎,也便是上官仪,虽然如今也在太子东宫兼任了一份职务,但他早年间也曾为先太子咨议,与对方的交情远比和许王深厚得多。”
“西台舍人高正业愿意随同我等发起此次行动,但要求同样是迎立前太子,并为长孙太尉平反。”
薛夫人:“……他?”
薛元超道:“您忘了吗?长孙太尉与文德皇后的母亲就出自渤海高氏。”
何止是母亲出自渤海高氏,长孙太尉与长孙皇后这对兄妹早年丧父,就是被舅舅高士廉抚养长大的。
长孙无忌倒台之后,高士廉之子高履行也受到牵连,从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的位置上被打压了下去,贬官到江南一带,这才有了段宝元接任之事。
渤海高氏自此开始受到的打击便不小。
此次终于有机会能将武皇后给扳倒下去,自然是要尽力一搏!
而为长孙无忌平反,又何尝不是在给他们自己的脸上增光添彩,以图重振仕途荣光。
高正业所做的西台舍人位置固然不低,但他所想的,可是凭借着这份功劳混到宰相的位置上。
薛夫人颔首:“若真如此的话,当真是扶立前太子为好。”
听到这样一个个名字从薛元超的口中说出,她起先对于废后这等大事的担忧,也渐渐被压下去了几分。
再想想他们此刻所在的府邸主人也并非等闲官员,薛夫人愈发确信,皇后近年间的行事果然是因倒反天罡,遭到了太多人的痛恨!
薛元超甚至随即就给她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听姑母此前说,您担心陛下尚在病中,皇后被逼迫到极点后,能调度长安守军,对我等的府邸当先进行围剿,给我们扣上谋逆的罪名,但如今却不必担心此事了。”
“这是为何?”
薛元超脸上露出了几分志在必得的笑容:“我想着,光靠着左奉宸卫将军的兵力必然不够,所以,我们去接触了长安尉。”
长安的兵力分作北衙、南衙以及长安尉、大理寺卿等人各自掌握的治安捕盗队伍。
北衙守军中,有薛伯玉所在的这一路做出拦阻,应当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南衙守军基本由朝臣调派,除非英国公这样的皇室拥趸也完全倒戈向了皇后,否则等闲情况下绝不可能随意调度。
这样一来,长安城中最为方便发起行动的,就是长安尉。
他手底下的人手虽然杂,且不能同南北衙禁军去比较武力,却也足够在必要的时候拦截住皇后的举动,争取将事态扩大的时间。
可惜薛夫人多年间身居鹤林寺,对于各方官员的情况不大清楚,薛元超便多解释了两句:“长安尉崔道默出自清河崔氏。”
“显庆四年,陛下下达了严禁七姓十家之中互相通婚,其中清河崔氏就占据了两家,王氏为后的时候可从没有这样的禁令。再有,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的崔元综因安定公主前往熊津战场的缘故被贬谪西域,至今生死未卜,曾经参与覆灭高丽之战的崔知温甚至在升迁上还不如周道务那个临川公主驸马……”
若只是一件两件的事情也就罢了,但很显然,清河崔氏自从武氏成为皇后,便从未有任何一点讨到好处。
哪怕陛下曾经一度因为打压关陇氏族的缘故,对着关东各家抛出了示好的意思,但真正拿到好处的却少之又少。
还不如,将那位家世颇低的皇后给拉下台去,给他们一个更为舒坦的发展空间!
反正没有长孙无忌那位中流砥柱在了,关陇与关东贵族完全可以联手一次。
何况非要算起来的话,发起此事的薛氏身在河东,高家位居渤海,魏玄同所在的魏氏乃是河北巨鹿大户。
他们这充其量也就叫做,打着长孙无忌的名号,给关东世家谋个前途!
“姑母您看,不仅仅是我上头提到的那些人,还有这些人,也愿意参与到此次大事之中。”薛元超说话间,快速自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了一张名单,递到了薛夫人的手中。
薛夫人将其展开扫了一眼。
她虽未必认得人名,却看得出来这些人的官职和出身。
曾经侍奉过前太子的王伏胜便是宦官的代表,在宫中有变之时乃是最好的耳目。
中台左丞郑钦泰出自荥阳郑氏,在长安名声不小。
和魏玄同同为司虞大夫的张希乘也愿意参与此事。
还有……
薛夫人看着这份名单,目光越来越亮。
名录之中,东西中三台的高官不在少数。
那么当这样的一批人联络在一起,发出支持废后的声援时,对于受困于皇后的陛下来说,应当是一笔足够有力的支持。
陛下此前不敢直言废后,不过是因为皇后对外营造的形象极佳,又有太子与安定公主傍身从旁支持,但她终究只是个皇后而已,也抵不过那么多的声音联合在一起。
在薛元超等人的计划之中,来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之死,还能在士林名望中再对她做出一番打击。
如此一来,陛下只需要坐享结果便好了,或者说,在必要的时候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随后,便是他们能从中各得收益的时候了。
“姑母觉得如何?”薛元超问道。
“元超办事果然得力。”薛夫人赞道,“方今的事情也就明朗了。让长安尉与奉宸将军防备不测,由上官侍郎以皇后拦截诏书为名,向陛下联名请愿废后。”
这个请愿,还得选择一个好时候,就在她入宫对陛下探视的时候!
“此事不能耽搁。”薛夫人急道:“要越快越好!”
薛元超一口答应了下来。
筹备阶段的顺利,仿佛已经让他们看到了一出政变风云从发起到落定后的盛景。
而那各方拥趸之人的相继登场留名,便是薛元超此刻脚步匆匆的推动力。
只是他并不知道的是,当他从魏玄同的府邸中小心离开的时候,一直盯梢他行动的人手当即将这个消息汇报到了皇后的面前。
“难怪他当年能当陛下的伴读呢,”武媚娘拨弄了两下面前的花草,漫不经心地说道,“陛下近日少走的路,全让他走去了。”
桑宁真是有点没忍住,被这句打趣的话给逗笑了。
见皇后转头朝着她看过来,她又连忙捂住了嘴,做出了一番闭嘴端方的表现。
“别笑了,看他们的表现,要发起行动恐怕就在这几日了。”武媚娘朝着近日被她断了流水的屋檐外看去,目光幽深而决绝,“这长安城中的天,又要变了。”
也不知道上一次,死的是长孙无忌,这一次又要死多少人。
可既然有些人学不会这个教训,总要将这出杀鸡儆猴表演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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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这夏日的尾声,风云骤变的又何止是长安。
禄东赞望着天边已再度浮现起的暮色苍茫,面色沉沉。
一想到方才下属奏报上来的军情,他心中便不觉一阵憋闷。
他一边转头往营帐方向走,一边朝着亲随说道:“若早知如此,我便直接趁着慕容诺曷钵新丧,直接对着吐谷浑发起进攻了!”
他本以为,慕容诺曷钵之死和吐蕃的缓缓推进,正好是他们能诱发吐谷浑内乱的大好契机。
哪知道,弘化公主扫平内乱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要快,吐谷浑那边更是在裴行俭的戍守下,打出了负隅顽抗之势。
两个月中,虽然吐蕃的进攻是胜多败少,但推进蚕食的速度也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就算吐谷浑内部会因为这些损失而生出闲言碎语来,让投降吐蕃的言论重新兴起,给弘化公主带来不小的压力,禄东赞这边的情况也并不好过。
他所调度的党项羌与白兰羌人,在他看来,都是些胃口不小且养不熟的白眼狼。
战事稍有受阻,他们便想要从他这里获取到更多的东西。
筹码给得少了,他们就开始消极怠战。
裴行俭没少利用这些人的办事不力来谋求机会,给吐谷浑争取到转圜之机,可把禄东赞气得够呛。
下属连忙安抚道:“大相不必忧虑,裴行俭再如何能耐,又不能凭空给吐谷浑多调拨出来一路兵马,总还是要落败的。咱们如今收到的消息里不是也说了吗?唐军先行支援西域,恐怕是想在扫平安西境内的叛乱之后再行支援吐谷浑。”
禄东赞听到这里,总算上扬了几分嘴角:“是啊,大唐可真是做了个……最错的决定。”
他们傲慢惯了,竟然忘记,若不能趁着夏秋之时发兵,等到藏原上的冬日到来,唐军将会对此地更不适应。
他们吐蕃的猛将,却不会因此而消磨掉战斗的天性。
到时候,绝不会是从西域归来的唐军发起乘胜追击的下一战,而是他们吐蕃在此守株待兔,将吐谷浑唯独还能等来的援军给拿下。
不仅能够趁机剿灭吐谷浑,还能重重地打击到大唐的威严。
禄东赞已完全能够想象到彼时的景象了。
昔年松赞干布没能做到的事情,将会在他禄东赞的手中达成,他这权倾吐蕃的地位也将更为稳固。
可他也不免再度露出了几分忧心之色:“但我如今的身体……”
和裴行俭之间的过招,让他罕见地生出了一种重回年轻之时需要步步博弈的错觉。
奈何心理上的年轻,不代表他在身体上也能够超越自然规律回到年轻的时候。
前两年的疾病突发,让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面临对一个政客来说最为残酷的
事情,那便是老之将至。
现在既然行将面对的是更为严峻的挑战▆▆[,那么对他来说的最佳选择,恐怕不是自己硬撑着,而是——
将钦陵赞卓从西域调度回返。
“去传信给钦陵吧,他知道应该如何从那边脱身。”禄东赞思量了一阵后朝着下属吩咐道,“西州庭州那边起到的作用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影响还能持续多久,要看那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自己的本事,让他尽快前来吐谷浑边境接替我的位置。”
然后,他们父子联手,抗衡住来自唐军的反击,直到将胜利的果实成功吞下去!
他倒要看看,当吐蕃的勇士在一位年轻英武的将领统率下发起总攻的时候,这吐谷浑到底还能不能做到这样的百折不挠。
他刚做完这件事,就听到营地中传来了一阵骚动,连忙披衣走出了营帐,顶着夜间已然降下来的温度朝着制造出动静的方向走去。
这一瞧,就看到闹出动静的,还是之前颇遭他嫌恶的党项羌。
禄东赞当即厉声发问:“你们又在做什么?”
随着他这句话的开口,人群顿时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来,让他能够看清吵闹中心的几人。
就连禄东赞都不得不承认,在看到中心露出来的人是谁后,他也有些诧异。
只因那不是别人,正是党项羌中芒邦氏的酋长。
也就是,芒松芒赞的那位党项王妃的父亲。
对方显然很清楚自己该当对吐蕃摆出何种态度,才能让党项在这出进攻吐谷浑的行动中拿到更多的好处,平日里看到党项羌其他部落的随军之人闹事,还会从旁劝阻。
可这一次……
禄东赞一眼就看到了对方面红耳赤的争执之态,顿觉情况可能要比他想象得麻烦很多。
那党项酋长一见他到来,也当即迎了上来,“大相,我是要来向您告辞的,但这些人非要拦着我。”
不等禄东赞发问那党项酋长为何有此举动,他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也别怪我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我们跟着您征战若能从中受益,自然是拼死往前,绝不后撤,但若是这头抢占的地盘还不如我们后头丢掉的土地多,那我是决计不能接受的!”
“不错!”他身后的党项族人当即发声响应道。
禄东赞眉头一挑:“什么丢地?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得了吧,您少听他在这里说他的一面之词。”另一头的拓跋氏党项羌人连忙插话道,“还不是他想要在此次征讨吐谷浑当中在您面前长脸,也多分到一点好处,结果将自己的部从带出来的太多了。然后啊……”
“因为营垒空虚的缘故,被西羌女国那帮娘们趁机抄掠了家底,得到部落守军的匆匆报信,慌得不行。”
他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笑成了一片。
“说不得说不得,谁知道他是不是想去见见那位汤滂氏女王的风采。”
“哎,不是这么说的,也说不准他是换种方式给对方送礼,希望
能让两部盟好,合并成一支呢。
……
芒邦氏族长绷着个脸8[(,怒骂道:“闭嘴吧!你们光想着我遭了灾,正好给你们看个笑话,怎么不想想,她们今日得了好处,明日会不会往你们那头去!”
当即有人接道:“那不至于,那西羌女国合计便是这么数千精兵的战力,打劫了一家之后便已被我方严防,徘徊数日不能得手后,也便只能撤走了。再说了,这难道还不够她们填饱胃口吗?”
“若还不够的话,那便是你们的余粮太少了,难怪要拼命冲在前头呢……”
又是好一阵应和的笑声。
芒邦氏族长听到这里,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勃然怒火,转头看向了禄东赞的方向,“大相,您是否该当给我们评个理!”
禄东赞:“……”
他现在只想着尽快攻破吐谷浑,不想管这些个无聊的事情。
从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中,禄东赞已能将眼前的情况给拼凑出个大概。
无外乎便是与党项羌毗邻的那支西羌部落,忽然对芒邦氏来了一出趁火打劫。
那一路西羌就在党项以西的布琼神山之下,借着此地乃是水泽发源之地适宜耕作放牧,自此驻扎,久而久之便在象雄古国的支援下长成了个小国。
吐蕃覆灭象雄崛起之后,当先吞并的基本都是王城一带的小国部落,再便是如此地一般,为夺取进入中原的枢纽,与党项羌、白兰羌以及吐谷浑或是结盟或是交战,倒是让这一支小国得以苟活下来。
因为此国中以母系宗族为根基,国中女子为王,便被俗称为女国。
似芒邦这等和其毗邻的部落,叫其西羌女国。
而对于大唐这等已将西域女国称为“女国”的,就叫其东女国,以示区分。
算起来东女国的实力并不算强,此次忽然对党项羌的一支发起袭掠,大概正是如他们所说——
都怪芒邦氏带出了太多的兵力。
自己作的。
偏偏,这支羌人兵马没能在进攻吐谷浑中起到势如破竹的效果,却先自己吃了个闷亏。
“行了,”毕竟是自己的支持者,禄东赞也不能让他的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开口打了个圆场,“等此间战况事了,我便灭了那女国,替你将这次的损失给抢夺回来还不成吗?”
禄东赞面上神情不变,从那些党项羌人的角度看来,还得算是个温和商榷的姿态,却不知他在心中已将这些羌人又骂了许多声。
幸亏他在发觉裴行俭戍守严密的情况下,选择再从吐蕃王城调度兵马前来,到时候他这边的兵力到齐,就算是靠着硬推,也要将吐谷浑彻底拿下!
这些人果然是靠不住的东西!
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们想要撤兵,也真是废物得很。
然而那芒邦氏的酋长可看不出禄东赞的嫌恶。
见他示意众人散去,自己也要转身往营帐方向走,那芒邦氏的酋长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跟
了上去,讨好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是大相对我等有结盟之好??[,若早有您的这番表态,我也不跟他们这么闹腾了。”
禄东赞忽然停住了脚步,语气严肃地说道:“那你最好在之后的大举进攻中,别给我做出什么偷奸耍滑的举动来。要不然,我藏巴勇士能灭了那女国,也能灭了你们党项。”
等到吐谷浑到手,党项的作用也就没了,他们最好能够摆正自己的态度。
芒邦氏被禄东赞的这句话震在了当场,连忙埋头应道:“我知道了。”
他还要依靠着禄东赞来击败西羌女国这个邻居,可不能跟对方翻脸。
……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这个被禄东赞在话中说得仿佛弹指可灭的东女国兵马,却不仅活跃在女国与党项的接邻之地,还在往北推进,迫近了吐谷浑和吐蕃的交战范围。
青衣赭面的年轻女子带着一队巡逻骑兵在夜色中的辨识着火光的方向,快速折返回到了营地之中,朝着篝火最为旺盛的地方走去,也不跟人客套,直接拎着刀一起坐在了李清月的身边。
而后皱着眉头,用一口蹩脚的汉话说道:“我们今天又损失了四十多个人。”
李清月转头,就对上了她那双也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委屈的眼睛。
女子继续说道:“我按你说的,继续假装想要对党项劫掠,被其他各部联合抵抗回来,最近一点没拿到收获。”
李清月闻言,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眼前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语言跟她不在一个体系。
虽说东女国早在武德年间就和大唐有了联系,在太宗时期还曾经有过不少往来,所以国主是会一点大唐官话的,还将其教给了她的女儿,奈何对方生活在印度语和藏语杂糅的环境中,一到了词汇跟不上的时候,就开始用平时习惯的话来代替。
刚才的那两段话,她就听懂了一半。
“来个能翻译的人!”
作为李清月领路向导的羌人直接被抓到了面前。
地理条件的影响,让羌人之中水源上下游的村落都有可能因为长期互不往来而语言不通,但对于他们这种文字不发达的族群,用肢体语言比划的能力总还是要强一点的。
然而李清月很快发现,这法子可能也行不通,因为这位王女对着这个帮忙传话的羌人露出了很是不喜的神情。
李清月:“……”
哦,忘了,东女国只有女人能当官。
在王女看来,那个想要在她面前比比划划的羌人就是个下等人,没这个资格跟她交谈。
现在不在东女国境内,没了那位女王居中传递意思,真是让人头疼,也只能将就着一点了。
李清月干脆摆手让翻译走开,努力放慢了语速,又在面前摆出了一堆石头,代表着各方势力,向她解释道:“你看,这里是党项,这里是你们女国。北面就是吐蕃和吐谷浑最近交战的地方。”
“而我们,大唐,现在要去
从吐蕃手里把吐谷浑给解救出来,在穿过了雪岭之后就需要穿过你们和党项占据的这一片原野。”
这样的讲法能让这位汤滂氏王女听得懂。
在听李清月说到“解救”二字的时候,敛臂王女就不免想到了她来到女国的那一日。
仿佛是天神指路,竟让这一队将近两万人的兵马安然翻越了雪岭而来,突然出现在了沫水上游的女国所属之地。
这位大唐的公主,则比之她们女国中任何一位将军都统御了更多的兵马,像是从神山上飞下来的矫健鹏鸟,请求与她母亲,也就是女王会面。
而这一次会面的结果,便是女国在吐蕃与大唐之中做出一个抉择,帮助大唐完成这一次救援,同时也让她们从中得到足够的利益。
敛臂王女不太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果断地答应了他们。
虽然这位李唐皇室的公主已在年幼之时展现出了惊人的本领,在她们的评判标准中乃是个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与对方合作总比跟那些想要变更她们习俗的人好得多,但她们这一参与到战事之中,便势必无法太平度日了。
此前对党项羌芒邦氏的劫掠得手,姑且能算是一点收获,但芒邦氏的不少物资都用于供给吐蕃作战了,留在部落之内的本就有限。
随后的几次试探交锋,更是让女国将士不仅毫无所得,反而在与党项交战中有了不少的损失。
按照中原话说,这个时候让她们去和党项起冲突,岂不是应该叫做——
打草惊蛇?
哦,这个词语她还是会的。
“事情不能这么看,”在她用同样缓慢的语速将问题抛出在李清月面前后,她就听到对方答复道,“你没发现吗,唐军已经往北继续前行了很长一段了。”
“诶?”
李清月举起了那块代表东女国的石子,朝着附近代表党项的那块碰了碰。敛臂王女这才发觉,就在她有这样的一出动作的同时,她的另一只手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代表唐军的那一块丢到了北面。
到了迫近于吐蕃的附近。
“人的眼睛在同一时间大多只能关注到一件事情。当你们和党项因为资源起了冲突的时候,谁又会想到,这一出争端其实仅仅是为了让唐军能混在其中迁移向北呢?”
在这藏原之上,像是女国和党项之间发生的碰撞,简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因为上有吐蕃的镇压,参战的党项羌人无法回返,就让已经尝到了劫掠甜头的女国继续做出袭击尝试,也是顺理成章的发展。
而唐军,又怎么会恰好在此时来到这里,还趁着这个混战的当口,跨过了部落林立的地带,距离吐蕃联军,仿佛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敛臂王女问道:“然后呢?我们现在是不是不用这么打了?”
每天看到那些损失,她很心疼的!
要不是唐军之中也有不少效仿她们,以赭色颜料涂抹了面部,加入到了队伍之中,她们所遭到的损失还会更
大。
“对,不必了!”李清月笑道:今日我已让人将最后一路兵马运送过境了,明日你便做出撤兵之态,但实际上——?[(”
“我带你去柏海抢一顿大的!”
柏海?
敛臂王女的目光微动,回问:“我们不直接打到吐蕃的军营之中吗?”
那样的收益应该会更大吧。
“不!”李清月摇了摇头,并没有被这种作战的可能性冲昏头脑。
吐蕃有白兰羌、党项羌为伍,本就是气焰盛极,如今为了进攻吐谷浑得手,更是展开了围拢打击的战线。
她若是贸然杀奔对方的中军而去,或许能仰仗着偷袭的优势先打出一个突破口,但禄东赞不是慕容诺曷钵,不会这样轻易被她打出一个斩将夺旗的效果。
李清月不会忘记,他们这一行人能够抵达此地,在那片艰难前行的山岭中留下了多少尸体,便绝不能以这等草率的方式葬送掉他们的努力。
她沉声说道:“我要先截断禄东赞的后路,截断他的一条粮道,也为我们拿到一个合适的根据地。”
柏海,就是她做出的选择。
然后,才有机会联络吐谷浑,看看禄东赞在这样的局势面前,能拿出何种应对之法。
这不是给对方以出招的机会,而是让这场已算旷日持久的博弈,随着唐军的入场转换主动权的所属!
但还没等她们抵达柏海的吐蕃驻军之地,当先前去四周探查的哨骑就已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有人到了。
“是吐蕃的援兵,”敛臂王女笃定地说道,“我们的人不会看错,是吐蕃的援兵从吐蕃王城进发,即将抵达柏海,然后去同那位吐蕃大相会合。”
“援兵……”李清月努力从对方的话中辨认出了其中的讯息。
她也当即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援军对她来说不是坏消息。
恰恰相反,这正是她的机会所在!
“先不去柏海了,”她的目光在东女国主与弘化公主各自给出的舆图上扫过了一眼,快速拍板做出了决定:“我们去……去积石山。”
……
那些在柏海根据地吃饱喝足的吐蕃援军,浑然不知有人已将目光投注在了他们的身上,而是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上路。
在大相的传讯之中,他们将顺着这片发源起步的大河而行,直到与禄东赞会合。
可惜大河在撞上积石山之时无法从这座山脉中穿行,便从山下绕行而过,让他们也必须顺着这条河谷之路继续前行,也让这段路途拉长了些。
好在,这条路并不难走。
或许是因为大河在发源地的曲折环流,恰好将积石山几乎完全兜在当中,又或许是因为黄河九曲第一湾正在此地,传闻大禹治水便是自此开始,这座积石山也被称为神山,以至于等闲情况下绝无人随意自山中穿梭。
有着神山与大河的庇护,这些吐蕃兵马便一点也不担心吐谷浑人能察觉到他们这一路援
军的行踪,更不担心他们会忽然翻越山岭而来,朝着他们发起进攻。
他们就这样安全地在河谷中行进了两天一夜。
其中驻扎的那个晚上,还是在沿河之地最为平旷的一片草场上,让随行的牛羊马匹也吃了个饱。
一时之间,这些行军之中的将士甚至还有闲暇看着积雪如玉的神山,看着这条因距离发源地不远而清澈水浅的大河,看着再一个夜晚到来的时候,头顶的月色泼洒,将眼前的场景变成了银带绕玉山,在夜半的雾气中显得静谧而不真实。
这份全然不加防备的松懈,让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他们是劳师远征的将士,还是即将对着吐谷浑、对着大唐发起入侵之人,各自沉浸在了美梦之中。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们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闷雷一般的声响。
这声音非但没有很快消失,还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朝着他们逼近,犹如就在耳边炸裂开来。
“要下雨了吗?”一名吐蕃士卒迷迷糊糊地朝着身边之人发问。
他收到的却不是同伴的回答,而是被人匆匆拉拽起身,朝着放置皮甲武器的地方冲去。
但先一步到来的,还是一支支淬了火的箭,伴随着袭营的铁骑一并,砸在了营地之中。
他也猛地惊醒了过来。
可夜色蒙昧之间,他们根本看不清来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恍惚觉得,那是背景里的神山忽然张开了巨口,将山中的精怪以这等方式放纵而出,朝着他们这些休憩在山脚下的人袭来。
与此同时,勒马在河边的李清月看到的,则是那些经由数月跋涉的唐军,终于能将这翻山越岭的煎熬,随着黄河奔行而去的声音,在这一战中发泄出来。
“杀——”
他们不需要擂鼓助兴,因为早已震动大地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响,就是最为合适的鼓声与号角。
他们也不需要什么夺取对方物资的许诺,因为那一尊尊遗留在来时路上的丰碑,仿佛都在见证着今日的这一战。
愈燃愈盛的火光之中,一支长箭忽然自薛仁贵的弓上发出,径直穿透了吐蕃援兵主将的身躯。
饶是对方带甲入眠,也根本难以阻挡这两石有余的弓力带来的贯穿之威,当即自马上栽倒了下去。
下一刻,几乎不必李清月做出号令,身经百战的薛仁贵与黑齿常之就已发出了全力进攻的信号,更是将“敌将已死”喊成了这营地之中的口号。
那声音伴随着杀伐进攻的呐喊,一时之间响彻了整片河谷。
敛臂王女能清楚地看到,当两方的兵马已彻底交融在一处的时候,在这位大唐公主的眼睛里,月光与火光被混合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颜色。
“传我号令,除了给禄东赞传讯之人——”
“不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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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禄东赞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仓皇而来的下属。
不,与其说是下属,还不如说是逃兵更加合适。
在他那一身被划破的皮甲之上,沾满了泥水与血水,仿佛是先掉入过河中又匆忙爬上了岸,而后寻到了机会与战马会合逃离了战场。
那匹将他一路疾行送到此地的战马,也早已到了气虚力衰的时候,仿佛随时都能呼出最后一口气,直接倒地身亡。
这本不该是禄东赞想要看到的景象。
他该看到的应该是……
是从逻些城驱赶着牛羊而来的士卒,抵达他的面前,成为他攻破吐谷浑的最大助力。
而后跟他一起迎接大胜的结果。
怎么会,怎么会……
“我说,”那士卒无力地答道:“我们在积石山下遭到了伏击,万余精兵全军覆没。”
“可大相——不是我们不想打赢啊!实在是对方的实力太强了。”
禄东赞觉得自己随后的那句话简直是从牙齿缝里钻出来的:“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士卒努力回想了一番对方的面貌和兵甲,毫不犹豫地答道:“唐军!只有可能是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