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与四月之交,鸭绿江上的冬日寒冰早已消融。
此刻呈现在李清月面前的,就是一派春日江河与大海交汇的景象。
江口湿地像是自河流之中蔓延长出,还有一半浸润在鸭绿江中,另一半则向着两岸远处延伸而去。
已能在天光反照的湿润之色上,看到一层新长出来的绿意。
更让人清晰看到这份北地春色的,是此地的飞鸟。
也不知道到底是何处能养出这样多的飞鸟,竟像是一夕之间尽数蜂拥而来,落在远处的湿地草木,以及更远处的低矮丘陵之中。
在船只停泊的声响中,停留在靠岸地方的那一批忽然遭到了惊动,当即腾空而起,朝着北方飞去。
这便成了视线之中成片的鸟群,汇聚成了形同乌云一般黑压压的一片。
这样的一出景象,起码在身处宫中的时候是绝不可能看到的。
饶是澄心这几年间都随同李清月东奔西跑,也在看到群鸟振翅景象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真是好生野性又壮观的场面。
江流入海的涛涛水声,飞鸟云集的振翅如雷,以及船只划破海浪的声响,都交汇在了这一片海湾湿地。
或许唯独欠缺的,也只是因没到草木盛极之时,让众人面前的画面显得留白过多。
“就是人少了些,和青州海州这些地方的港口大不相同。”王勃目光微动,出声感慨道。duqi.org 南瓜小说网
这里的特殊地理条件,注定了这里是有沿海港口的。
但因高丽的王都在更偏东南方向的平壤,就算是在迁居平壤之前,都城也在更东面的地方,就让这些港口处在了一派被废弃的状态。
别说是其他的航船了,就连待在沿岸的人都没有,也难怪会有这么多候鸟暂时停歇在沿岸,根本不必着急于进入湿地深处和山中。
因为本就没有人会去抓捕他们。
要不是王勃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太吉利,他都差点想说,他们看起来是来扶贫开荒的。
但李清月倒是心态不错,望着这片天生天养的河口湿地,回答道:“确实和青州海州的港口不同,这里之前也算是个军事港口嘛,但高丽兵马都被唐军在越过辽河与鸭绿江的途中给击败斩杀了,自然不如往日热闹。”
“算起来,大唐第一次进攻高丽的时候,除了卑沙城外,在沿岸抢占的据点,也就是那头的大行城了。”
她伸手朝着西面指去,在她们所在的位置,能隐约看到那头的轮廓。
确然有一座坚城耸立在这河口附近。
见她所在的船只已彻底停稳,下船的舷梯也已搭建稳固,李清月可没有需要旁人帮她开路的意思,自行朝着船下攀了下去,踩在了从停船之地到岸边铺设的木板桥梁之上。
她的几个部下也都随即下船,跟了上去。
李清月往前走出了几步,便感觉脚下的土地已坚固了不少,这才继续说道:“再说
了,现在不热闹是现在的事情,如今高丽已归入大唐国土,与国中往来必定日趋密切,以此地的条件,我看大行城所在港口迟早能发展起来,以便将辽东物资送往中原,那又何必只看一时呢。”
“说不定再过上三年五年,此地就能成为一大港口了。”
若是李清月的地理学的不错的话,再往西去一点的地方,便是后世的丹东港。
也说不定是因为,只要看到此地,她就会想到她被延续出的寿命,所以看向这片土地的时候完全就是自带滤镜。
她又怎么会嫌弃这里地广人稀,荒凉废弃呢?
她只会觉得,这实在是一处未经开发的宝地。
刚想到这里,李清月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斜侧方传来。“那么既然公主属意于这一带,为何不将封地选在大行城呢?”
李清月回头看去,就见说话之人正从另外一艘船上走下来。
瞧见那人模样的时候,李清月顿觉眼前一亮。
这位三十出头的妇人举止大气端方,并未身着裙装,而是骑装出行。稍显温婉的五官轮廓,也因这番打扮做派而显出一番英姿飒爽来。
但也或许,是因为她那双眼睛里的果敢之色,正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李清月无端觉得,这位夫人好像有那么几分眼熟。
在她说话之间,仆从已将她所用的马匹也给一并牵了下来,她便顺手拉过了缰绳,一人一马走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她是何人并不难猜。
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此次上任,是将自己的妻子也给一并带来的。
虽然在洛阳船队相遇的时候,因这位刘夫人偶发风寒,始终在船舱之中,李清月并未正面接触过她,但在她开口的时候,从年龄到说话的口气,都自然能让人知晓身份。
果然,李清月下一刻就瞧见她朝这头行了个礼,自报了家门,和李清月所猜测的并无差别。
“此前刚刚出门,欣赏船只夜航景象稍不留意了些,被夜风吹出了早年间的咳疾,没能早早与公主会面,实在有失礼数,还请公主见谅。”
李清月抿唇一笑:“夫人若是注重礼数的话,大概不会有前半句了。”
听听这话说的,什么叫做因为好不容易逮住出门的机会,直接在航船之上欣赏夜景,到了吹风受寒的地步?这大概不会是个循规蹈矩之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刘夫人回道:“可若我说,此事和公主还有些关系呢?”
李清月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
等等,这怎么还能将关系扯到她身上?
对方已接着说了下去,“此前见公主,不,或许应该说是将军策马游街,宣告覆灭高丽的战功,我心中羡慕公主活得精彩恣意,便不觉在夜航船头待得久了些。只可惜我早年间的习武习惯,近年来是已丢得差不多了,一时之间竟有些忘形。”
说到策马游街四字的时候,在这位刘夫人的脸上一如她话中所说,分毫也不掩饰这份艳羡。
也让李清月忽然想到了在看到对方之时的熟悉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确实见过这位刘夫人!就在她献俘于长安的那一天。
只是那会儿不过是在人群之中的惊鸿一瞥,并未让她彻底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也因彼时的李清月只想着在这出展示战功结束后回到阿娘的面前,便未曾深究,以至于在重新见面的第一眼中,她竟没发现这一点。
她开口应道:“我看夫人如今的样子应该是恢复得大好了。”
“这是自然。”刘夫人颔首,又道:“说起来,我方才所问的问题,公主好像还没有回答呢。”
李清月:“为何不将封地选在大行城啊……”
要说这大行城也是个好地方。
姑且不说这份更临近河流入海口的港口资源,就说它的周边田地也要比泊汋城更多,有着大片沿海展开的平旷土地,在后世,于此地发展出了东港大米、丹东草莓之类的农业特产。
但她一共就只有千户之地,若是涵盖了大行城的位置后,合适的增补方式是继续在鸭绿江以西延伸,至多就是完全把握住这片海港而已。可若是选择了泊汋城,却能顺势往附近的丘陵山地以及被包裹在其中的沿河平原延伸,将田地与山地两手抓。
再加上,唐军对此地的管控力量薄弱,就算成立了安东都护府,也很难在泊汋城到岸边的这一片尽数驻军,到时候……这里大概也只能是她的地方。
不过这些话,好像不太适合跟安东都护的夫人去说。
李清月便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这人没什么安全感,岸边海风也吹得人头疼,还不如往里去一些。此外,我虽不太明白农事,但也知道,太靠近海边的地方,水土都被冲入海中了,总是不如内陆河流两岸肥沃的。”
“而且,若我没猜错的话,在李将军接收安东都护府后,也应当要在大行城港口驻军的,我就不在这里干越俎代庖之事了。”
刘夫人垂眸一笑,“公主说自己没有安全感这话,真是让人没法相信。”
否则她根本就不会选择此地作为自己的封地,也必然不会有此前先后平定百济、高丽的战果。
但既然她不愿意明言来说,刘夫人也不打算过多追问。
反正,坐镇于泊汋之地的安定公主和安东都护府的州府互为犄角之援,她和丈夫李谨行即将前去和周道务进行兵马的交接,往后还多得是和公主相处的机会。
到时候看看公主打算在此地做什么,应当也能看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她朝着李清月再度行了个礼告辞,便朝着李谨行所在的方向而去。
李清月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邻居比起之前所想,还要有趣得多。
“一个出自栗末靺鞨的将军,还有一位……”
见李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语音一顿,还朝着她看了过来,澄心连忙答道,“雕鹰刘氏出身。”
李清月刚想夸澄心果然是做足了准备,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追问道:“和刘
仁愿有点关系?”
“刘将军应该算是这位刘夫人的……堂叔。”澄心低声解释道:“这位李将军虽说是幼年时期长于中原,又得到皇族赐姓,但靺鞨出身摆在那里,按照世家权贵的联姻方式必定不会考虑他,倒是雕鹰刘氏同样算是汉化的外族,和对方的地位相当。以刘氏女配耆国公之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哦……难怪她说早年间她也会骑射本事。”李清月若有所思,又忽然在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喜色,“好事啊!那我之后若要寻这位刘夫人,还能用和刘将军一度并肩作战的理由。”
若要谈公事,可能还得先找李谨行。
能攀关系来聊,便可以直入正题了。
不过眼下,比起关心这位刘夫人,大约还是抵达她的封地所在更为要紧。
渊盖苏文的长子渊男生在驻守辽河之时打出来的那场败仗,让高丽人在这一带的损失何止是惨重二字所能形容的。
在朝廷兵马溃败的影响下,原本生活在泊汋城和其周遭的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往北逃逸。在战事平息后的短短半年内,哪怕王都沦陷、高丽国破已通传境内,唐军也在周道务的指挥下做出了善待高丽遗民的指令,也没能让这些人回来。
“大概还因为唐军在陆续将高丽百姓往内陆迁移吧。知道内情的人应该能看出来,这是要将平壤等城市中更忠心于高丽的人从这里迁走,以防此地出现动乱的情况,不知道的便只觉得,这是要让他们这些可怜人背井离乡。既然如此,还不如再多躲藏一阵。”
李清月一边指挥着人将泊汋城的府衙给清理清理灰尘,一边朝着澄心说道。
“那公主现在是要将这些躲藏起来的人给找出来,还是要尽快将这里的人手投入到今年的耕作之中?”
“嗯……”李清月停顿了一瞬,答道:“都不是吧。”
她跟刘夫人说什么她没有安全感,其实也不算是一句瞎说的话,比如说,在她抵达青州行将出海的时候,就还让另外一艘船前往熊津大都督府,为她送一封信。
所以在这泊汋城被攻破的城墙经历了草草的修缮,城中供给同行之人所用的住处以及她办事所用的府衙也都完成了清理和修补的时候,刘仁轨带着从熊津大都督府调拨来的一部分兵卒终于来到了此地。
要李清月看来,无论接下来得做些什么,光靠着那些矿工、医者和征募来的农人,肯定是不够的,距离泊汋城足足有百多里的安东都护府驻兵也派不上用场,还是得先自己手中有足够分量的兵力。
更妙的是,刘仁轨自去年李清月返程长安后到如今,也正好在冬日将百济降卒和驻守的唐军重新完成了编队与冬训。
所以当这支队伍抵达的时候,李清月便格外欣喜地看到,除却她那位老师仍旧是老当益壮之外,这些士卒,也同样是一派精神抖擞的模样。
大概也是因为自高丽得胜后调拨过去了一批肉食,让他们看起来更有了士卒英武之态。
李清月上来便是一句:“老师果然不
能仅以文官自居,在海上战事中果断取舍,在演兵统领之时也有学生所不能及的本事。”
刘仁轨被夸得有点头疼,好在李清月已快速转开了话题,将她和苏定方折返回到长安的见闻也都一一说了出来。
从那长安的献俘大会,说到她自陛下手中如何得到这块封地,从为前来此地的准备,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军事议会。
比起她在信中提及的部分,在这出当面交谈中,她所说的便要详尽得多。
……?”
“可惜西域战事有变,我举荐卓云前往监督西突厥两位可汗,无法随同我一起前往,倒是少了个趁手合用的人才。”
“不过还有老师在旁相助,我也安心不少。这些新到麾下的伴读,再有上一段时日,也该能陆续担负起责任了。”
“现在却得先劳烦老师协助我办一件事——”
她伸手指去:“让这批抵达泊汋的士卒以最快的速度将户籍登记造册完毕,把封地的疆土重新划定,而后上呈于中央。”
那些逃难而走的高丽人完全不必在现在回来。
人口越少,也就越有利于她划出更有利于她的边界。
相比之下,之前的封地区域,其实是根据高丽的人口统计来的,必定和现在有些不同。
反正她上呈到中央的奏报是毫无隐瞒的详尽,哪里有什么扩张封地的小心思嘛。
她只是……想给自己争取到应有的待遇罢了!
见刘仁轨有些愣神,李清月像是生怕他有听漏,又喊了一句:“老师?”
刘仁轨匆忙回过神来,转到了面前学生的脸上,还有她身后这片百废待兴的领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吧……
当李清月此前说到军事议会权力的时候,他本该感到庆幸,他刚收下这个学生的时候所希望她达成的目标,好像已经在此时有了大半的进程。
毕竟,方今太子仁善,也已并不仅仅表现在他刚接触学问之时。起码在刘仁轨看来,太子左右春坊的官员在朝政上的进取之心,就有些压制住辅佐太子成才的意思。
所以哪怕太子依然年少,甚至以其十一岁的年纪,还该当算是年幼,但对比公主的雷厉风行作风,还是过于温和了。
他需要一位足够强势的亲人成为他的助力,以防再度出现臣子权柄压过君王的情况。
可当李清月娓娓道来随后的种种,将朝堂博弈、边境风云以及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都以一种统筹万象的语气说出的那一刻——
谁能只将她当做一个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