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那一类人

面对舅舅与皇叔,房相所言的种种话语,他们说了很多,李承乾也听了很多。

舅舅说有一部分原本能够用来耕种的荒地,京兆府却将其用来建设作坊。

现在京兆府还未开始占用耕地,他们却开始占用那些将来可以成为耕地的土地。

那现在京兆府占有的土地属于谁,京兆府吃的是将来的田赋,未来的人口会失去田地的分配,甚至等西征的府军回来之后,田地要如何分?

江夏郡王说京兆府都是按照朝中规章发展的,如果一直掣肘,一直被朝中限制,关中的发展势必要减缓了,顾前顾后。

还要顾及朝臣的感受,那么原本的三年计划,要延迟到十年才能完成。

棉麻布的作坊还没起来就要被腰斩,这是一笔无比巨大的损失。

李孝恭说的都是宗室内部的事,听一耳朵都行了。

李承乾吃着馄饨,听着他们的讲述,耳朵听着,但一概没有在意,全当听了就忘了。

用罢馄饨,李承乾起身道:“上早朝吧,今天大朝会一定很热闹。”

几人也不再言语,一齐走向太极殿。

还未开朝,朝堂上就站了不少人,五品以上的官吏甚至一路站到太极殿外,这是上官仪第一次上朝,看得出他很紧张。

李承乾与舅舅,房相来到太极殿时,人已都到齐了。

看到殿外站着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使者,李承乾又瞧见了禄东赞。

对方行礼道:“恭贺太子殿下。”

李承乾停下脚步笑道:“大相还是吐蕃的使者,还以为松赞干布会另派人来。”

禄东赞道:“外臣是吐蕃的大相,外臣在长安就一直是吐蕃的使者。”

“听说你想去京兆府效力,被许敬宗拒绝了。”李承乾在太极殿前停下脚步,面朝此刻还空荡荡的皇位,揣着手与他说道。

见他低着头,李承乾又道:“之后你又在京兆府讲学的街巷,每天都在听,甚至一边听一边记录。”

禄东赞道:“若殿下不允,外臣往后就不这么做了。”

李承乾笑道:“无碍的,崇文馆会证明我们唐人的治理理念比你们吐蕃人更好,而且远在吐蕃的牧民们都会知道。”

见太子走入太极殿,禄东赞还想再说又将话语咽了下去,青海已开辟了崇文馆,并且一直在吸收青海以南的人口。

换言之,何必呢?

“恭贺皇兄。”

“青雀,你近来如何?”

李泰回道:“还在整理括地志的编撰,近来都挺好。”

等太监的一声高喝,大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皇帝一步步走到太极殿内,在皇位上坐下,群臣行礼之后早朝就开始了。

李承乾依旧与往常一样,听着群臣的依次向皇帝禀报各项事宜。

从各国使者进献的财宝来看,贞观一朝的帝制,在天山一战之后又一次站在了巅峰,各国使者向这个强盛的帝国进献了他们最大的诚意。

李唐的根基也更加稳固,帝制的统治力也得到了彰显。

父皇的权力与威望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巅峰。

李承乾侧目看向此刻坐在皇帝,处于人生巅峰的父皇,壮年得了孙子,又平定了天山。

如今,父皇的帝王制已完成了绝大部分的架构,三省六部制下的集权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加强。

随后皇帝的旨意颁布,大概就是大唐以后要侧重文治,坚持以农为本,加强选官制度,尤其是在科举之策上,对外则是威服四方,稳固边疆。

再次说了民依於国,国依於民之类的话。

讲述前朝灭亡的原因,并且引以为戒,望朝堂团结不要互相猜忌的一些话语。

大抵上,零零总总可以归结为一种现象。

李承乾暗想着,这种现象以及如今朝中的种种朝章政令,也就是史书所言贞观之治。

这是最直观的印象,现在就是贞观之治正在走向最强盛的一个路线。

用图表画一张图,那就是一条向上的曲线。

各国使者觐见之后,舅舅便站出朝班说起了早晨时在东宫说过的话语,因此又与郑公争执了起来。

殿外的诸国使者都还在恭敬地站着,听着郑公正在殿内朗声言语。

这一刻,禄东赞心中隐约有些明白了,放眼太极殿的文武,天可汗的手中还有能征善战的将领,这些人都是前隋末年,战争中筛选下来的。

可恰恰吐蕃没有这么多的能人,也没有如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或者他们身后的一众能臣,如张行成,岑文本,于志宁,褚遂良这些后继而来的年轻之辈。

还有更年轻的一辈,那些人……禄东赞都认识,有许敬宗,上官仪,颜勤礼,还有那位还未从天山回来,就已威名传遍长安的薛仁贵。

强人如林的大唐,令人艳羡不已。

郑公朗声道:“陛下!赵公所言,休养生息是不错,可人不能总是安逸,当关中习惯了安逸,习惯了粮食自然成熟,习惯了得天独厚,人就失去勇气。”

“就如当年没有燧人氏取火,人不会烹煮食物,茹毛饮血的人不会长寿,就如没有大禹治水,人们只会一次次在水灾中失去所有,没有神农氏就没有现在的百草药经。”

声音在大殿内掷地有声,郑公接着道:“更不会有现在,人可以休养生息,但不可安逸,臣依旧劝谏陛下,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

关于这些话语,李承乾觉得在建设还是在休养生息的问题上,舅舅与郑公缺少一份免责声明,闯祸了不关我事就行了。

可这是大殿,免责声明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下朝的时候,朝中很多人还在为了大殿内的争论而纷纷议论。

“今日大殿之内的争论事关京兆府,青雀见皇兄似乎并不在意?”

李承乾道:“有争论是难免的,有些事争论的越早越好,反倒不是坏事。”

李泰疑惑道:“皇兄是要乐见其成?”

“开朝之前孤去见过李道长,李道长说过,即便是他据理力争还是有人反驳他,因谁也没见过这个世间的真相,这个世间的真正面貌没人见过。”

李承乾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耳边是百官离开时候的脚步声,又道:“除非有人能够站在苍天之上,看清楚大地的全貌。”

“否则这种争论会持续很久,可能很多年后,会与诸子百家一样,譬如黄老学说,成为一种人们为之学习与探索的学说吧。”

李泰道:“有时,青雀很佩服皇兄的心境。”

李承乾道:“因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因此让大家都尽力而为,拿出成果才能服众嘛。”

“可吴王兄说土地兼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兴作坊能更好些吧。”

“选择多一些总是好的。”李承乾又道:“去东宫用饭?”

“文学馆还有不少要事,青雀不敢耽误。”

李泰稍稍一礼快步离开。

李承乾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个弟弟一点都没瘦,他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减肥。

今天在大殿之上的辩论,郑公搬出了燧人氏,大禹,神农,在争论上赢了舅舅。

当郑公说完话时,舅舅的脸上很明显是有不服气的,但也仅限于郑公

舅舅会向郑公服气,但当时在大殿之上,换一个人,舅舅也不会这么轻易地作罢。

回到东宫,弟弟妹妹正围着摇篮吃着饭,她们就差将小於菟团团围住,一边用饭一边看着这个小家伙。

直到他被母后抱走,她们又有些不舍,还没看够。

李丽质道:“你们一直盯着小於菟作甚,都好好用饭。”

众人这才散开坐回来用饭。

李承乾刚坐下,就有太监脚步匆匆而来,禀道:“太子殿下,陛下召见。”

“父皇是吃不到饭了?”

“回殿下,陛下用过东宫送去的饭食了。”

“那又有何事?”

虽说知道太子殿下向来如此,还是让这个太监很为难地道:“陛下正在看关中的作坊卷宗,有些事要问殿下。”

“孤与少府监的工匠事先有约定,午后要过去一趟的。”

言罢,李承乾看了一眼弟弟妹妹,道:“丽质,你与清河去见父皇,多半是有事要问。”

“好。”

清河也点头,嘴里嚼着饭食,目光明亮,还诧异地眨了眨眼,点头道:“嗯。”

饭后,李承乾坐在后殿,躺在躺椅上,打算睡个小觉。

将儿子抱到了身侧,就这么闭着眼打算睡一会儿。

小於菟的四肢还有些不听使唤,他趴在父亲的腹上,也在阳光下闭上眼。

刚生了孩子的苏婉还需要一段时日恢复身体,她见到丈夫与孩子还是忍不住一笑。

宁儿也抬头看去,见到小於菟就躺在父亲的腹上,父子俩都是一手挂在一旁,另一只手放在肚子上。

“这父子怎连睡姿都是一样的。”长孙皇后看到这一幕也是错愕地笑了。

等睡醒的时候,李承乾看到原本该躺在怀中的孩子已在一旁的摇篮内,还在酣睡。

提了提精神,接过宁儿递来的布巾。

温热的布巾使劲擦了擦脸,提神了许多。

边上是母后与苏婉,她们还在准备入春时节要穿的新衣裳,母后正在教着怎么走针。

甘露殿内,李世民正在听着房相的讲述,所言的都是今年朝中要办的事。

李世民蹙眉翻看着卷宗,又道:“这关中各县人口增了这么多吗?”

房玄龄回道:“各县作坊还能容纳更多的人,在人口一事上京兆府如同饕餮怎么都不会满足。”

“嗯,近来许敬宗与辅机的争执很多吗?”

房玄龄坐在一旁颔首道:“确实挺多,但都有所收敛,就是许敬宗平日里比较莽撞。”

“你是承乾的老师,有些事让你来把握,朕更放心些。”

“臣领命。”

李丽质带着清河走入甘露殿内,恰巧听到父皇与房相的话语,便站在一旁也没打扰。

房玄龄向两位公主稍稍行礼。

李世民抬头看到两个女儿,道:“承乾是很忙吗?”

“回父皇,皇兄说要去少府监走一趟。”

“这是京兆府递来的,你且看看。”

李丽质接过看着,便回道:“这份脱贫纲要……女儿先前看过,给京兆府的诸多注解都是女儿写的。”

“哦?”房玄龄很是讶异。

李世民冷哼一声,神色依旧冷峻,但忍着嘴角的上扬,又道:“你说说吧。”

李丽质回道:“以往长安十二县大致有十万赤贫户,八万佃户,还有一万流民。”

房玄龄又问道:“那如今呢?”

“大抵上如今的赤贫户该是不足三千户,首当其冲的是泾阳,那里是最先开始的,种了葡萄之后,渭北各县分摊葡萄的田亩,之后就好转了很多,佃户除了务农,闲时能够去作坊劳作。”

“皇兄对现在的赤贫户数量也很不满,因此让京兆府的官吏在各县走动劝说,关中经营了六年,这六年间也有了许多改观。”

“当基础农业体系开始向作坊转移,他们的个体财富增长速度是以往种地所不能比拟的,因此个体有了更多的选择。”

“皇兄去少府监是为生产技术,当生产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或许再过几年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阶层,用皇兄的话来解释,换言之就是新出现的一类人,叫作工人。”

房玄龄满意点头,“多谢公主殿下为老臣解惑。”

李世民依旧板着脸,眉眼稍有舒缓,看着十九岁的女儿,便问道:“听你母后说,你不着急嫁人,还有承乾惯着你,可你往后要如何打算?”

“女儿想著书,创立一个学说。”

房玄龄有些迟疑,问道:“学说?”

李丽质双手背负走了两步,道:“人是很脆弱的,一个人能活五十年或六十年,如爷爷这样的人算是高寿了,一代代人会死去,一代代的人走来,能够流传于世的往往是书籍与学识。”

“恕女儿狂妄,但这也是女儿可以为其一生去努力的事业,女儿想成为那一类了不起的人。”

言语中,李丽质显露出些许强势的气场。

房玄龄起身作揖道:“陛下有女如此,臣恭贺陛下,为社稷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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