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沈灵犀话音落下,立时便有暗卫,将两个身穿蓑衣的男子,从山谷方向的陵台后头,拖了出来。
暗卫当众将他们身上的蓑衣除去,众人皆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内侍的衣裳。
白面无须,身材纤瘦,再加上这副打扮。
妥妥就是内侍无疑。
沈灵犀走到他们面前,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们,“是你们自己说,还是本宫替你们说?”
两个内侍躲在陵台后头,听着前面的动静,早就吓破了胆。
“奴、奴婢不敢劳烦太子妃,奴婢自己说。”
个子高的那个太监,颤声道:“奴婢是守陵宫服侍的……今日受朱公公之命,服侍魏王殿下,来、来此处‘死而复生’。”
此话一出,所有人面上皆露出惊异之色。
朱连喜声音尖细地训斥:“大胆,哪里来的贼人,敢冒充守陵宫之人,咱家从来没见过你们,如何指使你们做事!”
“朱公公不要慌嘛。”沈灵犀淡笑道,“你是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这两个既然是守陵宫之人,你不认识也是寻常。他们口中说的,是你那好侄儿,小、朱、公、公。”
朱连喜一噎。
皇帝沉眸看向他,眼底闪过一抹疑色。
沈灵犀不再理会他们,对那两个内侍问:“你们说话可要小心,魏王殿下是被仙人送回来‘死而复生’的,又岂会需要你们服侍?难不成你们也是仙人么!”
“奴婢们不是仙人。”
“奴婢不是仙人。魏王殿下也、也不是真的‘死而复生’。”
“他一直都没死,这些年,他一直活着啊!”
两个太监,争先恐后地道出实情,“奴婢们一直是在齐贵妃跟前服侍,四年前魏王殿下根本就没死,是、是诈死。”
“他故意落水,然后弄了具泡坏的尸身,假扮他自己。”
“这些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守陵宫齐贵妃院子里,假扮贵妃娘娘的贴身公公,隔一阵子就会出去十天半个月。”
“守陵宫的总管太监小朱公公,对贵妃娘娘和魏王殿下忠心耿耿。守陵宫里本就住着不能出宫的活死人,也就没人发现魏王殿下的秘密。”
“今日是魏王殿下让奴婢两个,侍奉他假借仙人名义,起死回生。”
“这陵台底下有间暗室能藏人,喏,就在那八卦图下面。我们两个在外头按动机关,暗室的门一开,殿下就能凭空出现在陵台上。”
他们说到此,便有暗卫不知在何处触碰了机关。
陵台正中伏羲八卦图的中心,便打开了一道仅供一人进出的暗门。
这便是“大变活人”的机关所在。
方才那重重雨幕,和朱连喜适时遮挡在皇帝眼前的雨伞,足够让藏在里面的人,趁乱从陵台下爬出来。
“他们在胡说。”魏王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吃痛地朝皇帝道:“父皇明鉴,儿臣当真是被仙人送回来的,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暗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两个太监和这间暗室,定是太子提前安排,用来陷害儿臣的。”
“陷害?”楚琰凤眸微挑,淡声道:“你一个早就入土的死人,孤陷害你作甚?莫说在世人眼里,你早就已经死了,便是你一直活着,也不够资格,让孤陷害你。”
轻飘飘的一句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当年魏王身为皇帝长子,都无法与皇太孙楚琰,相提并论。
更别提他早已是个死人。
魏王面色沉郁至极。
沈灵犀见状,在旁凉凉补刀,“你既说自己是仙人送回来还阳的,现在又说太子殿下提前安排人陷害你……难道,太子殿下还能未卜先知仙人的动向?”
魏王闭上了嘴。
到这地步,他多说多错,倒不如什么都不说,只拼他在皇帝心中留的那份父子情,便就够了。
可沈灵犀又怎会这么轻易,就此放过他。
她冲着那两个小太监问:“除了‘大变活人’,诈死还阳,魏王还让你们做了什么?”
小太监们见魏王吃瘪,更坚定了反水的决心,两人争先恐后又道:
“这陵山每年这个时节,就常有雷电骤雨,还有滚雷云聚集。魏王住进守陵宫后第二年,贵妃娘娘身边有个小丫鬟,偷跑到山顶放纸鸢,不小心引了天雷,被劈死了。”
“那小丫鬟死后不久,魏王便命小朱公公借修缮之名,暗中请许多能人巧匠和旁门左道的方式,改建了这个陵台。还在两根石柱上,楔进了铁杆,铁杆连着铁线,能将天雷引去地下。”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奴婢们便奉命,放飞两只纸鸢。线端就缠在那两根铁杆上,是以,方才那几道天雷,就是纸鸢引来的。”
说到此,个子矮的小太监,缩了缩肩膀,“早在五日前,魏王殿下就已经开始让小朱公公,在这陵台上,布下八卦阵图。这八卦阵图下面,有去年魏王暗中寻来擅长奇门遁甲之术的方士,布下的引雷阵。引雷阵以铁线布局,铁线又与石柱里的铁杆相连,太子殿下所乘的轿子,就停在引雷阵的阵眼之上。”
“而且……奴婢还知道,魏王让人在太子和十皇子所乘的两顶轿子下面,也放了铁线,只要纸鸢能将天雷引到铁杆上,那些天雷就会顺着事先布好的引雷阵,经由轿子的铁线,爬进轿子里……”
“魏王殿下从前年开始,每逢这个时节,都会暗中让小朱公公安排人,放纸鸢,引天雷……奴婢们原以为,这是殿下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没想到,他竟早就预谋,要用来谋害死太子殿下的啊!”
两个小太监为了保命,把知道的事全抖落出来。
他们既能被选中替魏王办事,自然是极机灵的,说起这些来,口条清楚,足够令所有能听见他们声音的人,把这此番“天雷降世”、魏王“死而复生”的“神迹”,了解得足够透彻清楚。
只是,在这些话中,最令皇帝和诸位大臣震惊的,还是那些提前三年布局,设下引雷阵的内容。
这哪是引雷阵,这是妥妥的绝杀阵。
众人皆惊疑不定地看向楚弘,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魏王殿下,竟会有如此心机和狠厉。
皇帝亦想起昨夜,云娅临死前,让他做的那个选择。
他选谁活下来,便让人将轿子抬到八卦图的东面。
为着江山社稷着想,皇帝深思一夜,最后在唯一的亲儿子十郎,和楚琰之间,选择了楚琰。
可若他选的是十郎呢?
皇帝看向在暗卫怀里,满脸兴奋地东张西望,活泼又可爱的十皇子。
楚琰武功高强,在这绝杀阵中,尚还能侥幸活命。
可十郎不过是个婴儿,又怎能活下来。
皇帝一想到,楚弘为了江山,连十郎这个婴儿,他嫡亲的手足,都不放过,面色阴沉到底。
“楚弘,你还有何话说?”他沉声问道。
楚弘半跪在地上,有意做出脸色苍白的模样,咬牙否认,“儿臣当真是被仙人送回来还阳的。儿臣从未见过这两个太监,也不认识他们,儿臣没做过的事,绝不会认。父皇若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要治儿臣的罪,那便杀了儿臣吧!”
他双眼紧闭,抬起了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心中笃定,皇帝会对他这个仅存的血脉,手下留情。
所以有恃无恐,抵死不认。
沈灵犀见状,笑了笑。
“改建陵台、放纸鸢、引天雷,魏王命人在这山谷中,依照地势和独特的天气,反复试错,只为了能够像今日这般,‘死而复生’,顺便铲除异己。此等智谋和心机,本宫着实佩服。今日这场局若是成功,魏王殿下从此便是一步登天,江山尽在殿下掌握之中。”
这话令皇帝的眼底,染上丝丝杀意。
方才楚弘复生那一幕,台下文武百官的反应,皇帝皆看在眼底。
若此番楚弘的计划成功,莫说是楚琰,便是他这个皇帝,都不及楚弘这个承天福泽之人的威望。
沈灵犀这话,看似在夸赞楚弘,实则是在戳皇帝的逆鳞。
皇帝重视自己的血脉没错,可他更看重的,还是自己的江山。
他可以选人来继承江山,却绝不允许有人提前来抢。
哪怕是自己的血脉也不行。
楚弘尚不明白沈灵犀的用意,全然不为所动。
而挡在他前面的齐贵妃,听出沈灵犀话里的用意,面色一沉,看向沈灵犀的目光,带上几丝杀意。
沈灵犀有意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道:“想必殿下也觉得,今日之局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吧。所以殿下根本就没想过,也没安排,若事情败露,该如何扫清首尾……”
“本宫相信,这两个小太监口中所说的细节,随便哪一条,都能在现场找出一串证据。衙门办案,皆讲究证据,不是魏王殿下不承认,便就不算的。”
楚弘无声轻嗤。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证据又有什么用。
他笃定皇帝不会杀他,所以他绝不会给旁人杀他的理由。
皇帝目光沉沉看着他,“大郎,今日之事,必须当众做个了结,若你能当着百官的面主动认罪,朕会再给你一个机会。”
“父皇,儿臣没有……”
楚弘否认的话,刚说出口,便被齐贵妃打断,“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和大郎无关!”
楚弘错愕地睁开眼,全然没想到,母妃竟会主动认罪。
齐贵妃朝他扯了抹慈爱的笑容,抽出一张素帕,按在他大腿的伤口上。
她边替楚弘处理伤口,边高声道,“大郎落水以后,侥幸被人所救,昏迷不醒。后来被齐家人寻到。我担心戾帝诅咒,会害了他性命,便把他改头换面,藏进了皇陵里。”
“此番我听闻皇上请了云良娣解开诅咒,才会想着让大郎以这等方式复生……”
楚弘没想到,自己母妃会当众揽下所有罪责,动了动唇,想要开口——
齐贵妃微不可见地对他摇头,手上略一用力,便将楚弘大腿里的羽箭,生生拔了下来。
她将羽箭紧握在手心,示意楚弘按压住伤口,这才转过身,看向了皇帝。
“至于引雷阵……也是我想为儿子争夺储君之位,布下的局。”齐贵妃看着皇帝,恳切地道,“大郎对这一切统统都不知情,小朱公公可以作证,皇上要杀,就杀我便是。”
齐贵妃当初在桓王府里,能越过嫡妻生出庶长子,可见她与皇帝之间的感情,自然比旁的妃嫔更深。
皇帝的面上,尽是复杂之色。
他自然不信齐贵妃所言“楚弘毫不知情”这种话。
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需要一个说法,来了结此事。
齐贵妃给他这个“说法”,便就意味着,她要用她自己的命,换儿子一条命。
皇帝是楚弘的亲生父亲,又何尝不能理解齐贵妃作为母亲的苦心。
皇帝想到两人过往的情分,和与楚弘的父子之情,沉声道,“元娘,你太令朕失望了!”
他说出这话,便意味着默许了齐贵妃“以命换命”的请求,“来人……”
“皇上且慢。”
沈灵犀嗓音清亮地阻止,“贵妃娘娘既然要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那不妨说一说,这三年里,你是如何躲开绣衣使的眼线,从守陵宫出入,去往京城,以春山先生的名义,与朱连喜联络的?”
“再说说,你和李向阳之间,是如何联系的?”
“又是如何说服云崇,为你卖命,将烈阳交到你手上的?”
沈灵犀这一连串的问题,令皇帝愕然怔住。
“太子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帝肃声问,“你说大郎……是指使李向阳之人?这怎么可能?”
李向阳牵扯到孝德皇帝之死。
倘若楚弘是指使李向阳之人,那么……
不止皇帝,就连在场的文武大臣们,都对沈灵犀话里透出的信息,震惊不已。
谁也想不到,今日这桩案子,竟与京城这阵子发生的事有关。
沈灵犀的目光,清凌凌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问:“皇上别忘了,此番我们为何会来皇陵?”
“是因那张绣图上能解诅咒的话,那句话可是朱连喜发现的。”
“而方才小太监的口供里,已经说了,五日前,魏王便已开始布局今日之事。五日前,绣图都还没修好呢,他们就已经知道我们要来了。”
“这一年里,绣图牵扯到好几桩命案,难道皇上觉得,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