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弘治皇帝知道,光凭着这些,也是无能为力。
这些罪过,最多,只能申饬一番罢了。
这,说实话,很出乎朱厚照的意料,朱厚照以为,拼接着这些黑料,对那些藩王还不是手拿把掐似的。
可他低估了朝廷对宗室的容忍,这些在朝廷眼里,常规操作,宗室吗,他们本来都是混蛋。
换句话说,只要不是什么天怒人怨之事,或者是谋反,朝廷,也是最多不痛不痒的口头警告一下。
这下子,把朱厚照弄得不会了。
一时间,还真没有个好办法让那些藩王乖乖就范。
再说了,这时间不等人啊,礼部已经上书开始问了,陛下,还准备留五位藩王几日啊。
可有的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啊,就当朱厚照感觉要玩的时候,转机,到了。
第二日,京师的城门刚刚打开,没有多久,一群破破烂烂,与乞丐别无一二的百姓出现在城门前。
为首的一人,颤颤巍巍的在裤子中掏了掏,将一张皱皱巴巴还带着血迹的草纸递了过去。
眼瞅着从裤裆掏出这玩意,城卒有些犹豫,好在没有多大味道,最终还是好奇的打开了。
只见纸张的最上方是一块不小的血渍,阴湿了两个醒目的大字:“大诰”。
卧槽,城卒心里万马奔腾………
大浩啊,那可是大浩啊,真是活久见了啊。
为首的人颤抖着从城卒手中拿回了草纸,继续向城里挪动。
这名城卒面容紧缩,心中唏嘘,活了几十年,还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大诰》进京告状,怕是要出大事了!
奉天殿内,刘健躬身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今年马匹一事……”
刘健的话音未落,宫外却是远远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将刘健刚刚想要说的话全给噎了回去,殿中群臣也是脸色大变。
宫外的鼓声能够传到宫内大殿,唯一的可能,就是登闻鼓被人敲响了——
跟清朝规定“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这种普通百姓只能仰望的规则不同,大明自立国之初起,朱重八就允许百姓敲登闻鼓鸣冤。
而登闻鼓一旦被敲响,皇帝就必须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一律重判。
所有人面面相觑,登闻鼓响了………
这鼓设立只进,也就只有太祖皇帝年间,登闻鼓还时不时的有人敲,从那以后,登闻鼓基本上就没人敲了。
待到文皇帝迁都顺天府之后,登闻鼓更是从来都没有响过!
如今登闻鼓忽然被人敲响,弘治皇帝也是心头一惊,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这事,他也是头一遭啊。
弘治皇帝扭头对萧敬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好好的怎么会有人敲了登闻鼓?若是有百姓喊冤,便将人带进宫来。”
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面色愁容,只有朱厚照,唯恐天下不乱,只觉得新奇啊,今天,算是抄上了。
一时间,朝议也就搁下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想着怎么平白无故的,登闻鼓怎么就响了……
出去半天的萧敬弄清楚了情况,小跑着回到了殿中,到了御阶之前躬身道:“启奏陛下,皇城外有山西百姓百人头顶大浩,敲响了登闻鼓,称有泼天一般的冤情要面陈陛下,人已在殿外等候!”
大诰,太祖的大诰,这下子,所有人都震惊了。
太祖制定的刑法《大诰》颁布,只要拿着这本《大诰》进京,且沿途关卡不得阻拦,一旦发现有阻拦者,轻则砍手断脚,重则掉脑袋。
这下子,就是朱厚照都清楚,此事不一般啊。弘治皇帝的脸上不见喜怒,可实际上却是极为重视,面上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吩咐道:“宣!”
萧敬再一次向弘治皇帝躬身行礼,然后倒退着走到大殿门口,转身道:“陛下有旨,宣百姓进殿。”
上百人都入宫,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从中挑选了四人作为代表。
四人脑子一片空白,紧张,控制不住的紧张,饶是已经做足了思想准备,可当他们迈步这宫内第一步时,四人的的心迅速提到了嗓子眼。
雕梁画栋,等级森严,浑身上上下下,检查的不能仔细在仔细了,恐怕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都没有如此大的冲击了。
跟别说,要去面见天子啊。
自古以来告御状的人屡见不鲜,可都是在戏文里听见的,自己来京师是听了韩秀才的话,脑子一热,活不下去了才跟着来的。
可轮到自己之时,才明白其中的滋味。
紧张、期盼、忧虑、兴奋很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这个韩秀才倒是五味杂陈,说不上来到底哪一种感觉更多一些。
娘的,这里面就是随随便便一个,都是跺跺脚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啊。
四人一路紧紧随着领路太监的步伐,微微弓着腰将头低了下去,在皇权之威面前,一切显得不堪一击。
一路上,领路太监喋喋不休的介绍着面圣时需要掌握的礼仪,生怕他们哪里弄岔了,惹怒了天颜,这把几人搞的越来越紧张了。
终于,进入一座恢宏的宫殿中,领路太监的步伐停了下来,躬身道:“老祖宗,人带到了。”
奉天殿,不是他这个品级能进去的。
四个低着头的百姓随着萧敬进了大殿,拜倒在地之后喊道:“草民拜见陛下!”
弘治皇帝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了一声平身之后,等几人憋手蹩脚起身以后,笑着说到:“朕就是皇帝,是你们四人敲响了登闻鼓?
若是有什么冤情,你们可以跟朕说,朕定会为你们做主?”
四人偷摸摸抬头看看,面前龙袍的人一脸笑眯眯的,可是几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龙上面。
龙袍啊,这玩意,这听过啊,那面前这个看起来笑容满面,挺厚道的人,就是皇帝吧。
几人支支吾吾,谁都不敢先说话。
弘治皇帝倒是显得极有耐心,让萧敬搬来几个锦墩。
四人也不敢坐,就这么支支吾吾,看的朱厚照都急死了。
“你等放心,朕是皇帝,是你们的君父,你等若是有事,朕,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弘治皇帝不厌其烦,好言相劝。
一个不长眼的年轻御史在这节骨眼上不知死活的头铁上前,好像寻到了机会,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大胆,陛下问你等话,为何不回,欺君之罪………”
“放肆,奉天殿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问罪”,弘治皇帝大怒,“来人,将他赶出去。”
几个金吾卫从外面入殿,将还在懵逼状态的年轻御史给拖了出去。
弘治皇帝突然展现的龙威将几人吓了一跳,三人又是赶忙跪下,嘴里念叨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倒是那个韩秀才,没有太多的惊慌失措。
弘治皇帝也看出了此人的不一般,“朕看你与地上三人不同,倒是知道些礼节,你来告诉朕,你们是何人,为何敲响登闻鼓。”
那人又向朱老四拱手一拜,才开口道:“回陛下,草民姓韩,名韩萧,是山西的秀才。
旁边这位郭老哥和李老哥,陈老哥也是山西的,草民这次进京敲了登闻鼓,惊扰了陛下,死罪,死罪。”
弘治皇帝却摆了摆手,笑呵呵的说道:“无罪,这有什么罪?这登闻鼓便是给百姓敲的,皇帝也是要为百姓主持公道的,不能替百姓主持公道的皇帝,那还能是个好皇帝?”
韩秀才又接着说道:“皇上明察,我等今日,状告的乃是山西庆成王。”
所有人倒抽一口气,庆成王?
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晋王身上,庆成王只不过是个郡王,是晋王藩国内的。
本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等着看热闹的晋王顿时傻了,这怎么,这怎么扯到了自己身上。
弘治皇帝收起笑容,让地上三人起来,“庆成王做了什么,你们要状告他,说给朕听。”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露出的寒意,让仨人脑子里只有害怕,还敢说什么。
“父皇,父皇,儿臣来问问”,朱厚照怎么可能放过这样大好的掺和机会,上前几步,温言说到:“我是太子,你们有什么,给我说………”
话还没有说完,三人一听朱厚照说自己是太子,立马瞪圆了眼睛,“你真是太子?”
………
这,还有人敢冒充太子不成?
“嗯,我真的是太子,不信你问皇帝,我绝对是如假包换的太子,他亲儿子。”
弘治皇帝不动声色,“他的确是朕的儿子,是太子。”
“太子,真是太子,”三人得到确定答案以后,突然扑了上去,抱着朱厚照大腿嚎了起来。
“太子爷啊,太子爷啊,你要给咱们老百姓做主啊,咱们老百姓,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俺们是真的没活路了………”
这………
所有人,很尴尬啊。
朱厚照挣脱了半天没有挣开,最后放弃了,“好了,好了,先别哭了,到底怎么了,说给我听,我父皇自会给你们做主。”
“太子爷啊,俺们山西那,天高皇帝远的,这都连着好几年旱灾了,官府还他娘的跟以前一样征粮,这不给俺们活路?”
一个哭天喊地的说着,另一个则是继续说到:“连着好几年旱灾了啊,太子爷啊,地里连根毛都收不上来,可是人家官府谁管你去死?该征粮的还不是一样征粮,该交的赋税更是一文钱都不能少。
俺们知道,给朝廷赋税,天经地义,俺们不求着官府把赋税给免了,可是好歹也不能这么催吧,缓一缓吧。
可官府的人一天都不宽限啊,还说就是卖地,卖儿卖女,都要把银子凑出来,要不然,就是造反。
依俺们看,那狗官就是看上俺们的地了,想要把俺们的地给骗了去!”
弘治皇帝面黑如铁,卖儿卖女,那些恶吏,居然把小民逼到这般地步?”
“真的要骗你们地?”
朱厚照问道。
“对啊,后来庆成王府的人来说,说是,说是二两银子收了咱们的地,俺们那是十几亩的上好旱田啊,二两银子,这不就是抢啊。
后来人家说,除了王府,没人敢出银子超过这个价,这地,卖也卖,不卖也得卖。
太子爷啊,没了地,俺们这一家老小咋活啊。”
这下子,奉天殿内的人都已经明白过来了,这怕是当地官府与王府狼狈为奸,趁火打劫,要抢百姓的地啊。
“俺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后来遇见了韩秀才,说是反正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来京师告御状,皇帝是好皇帝,一定会给俺们做主的。
俺们一想,是啊,俺们在山西听说过太子爷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救了那么多人,都说太子爷是给俺们这些老百姓站在一起的。
俺们想,太子爷是好太子爷,皇帝爷爷一定就更好了,俺们这就一路赶来京师,让皇帝爷爷和太子爷给俺们做主啊。”
“荒谬”,弘治皇帝再也忍不住了,“侵夺小民之利,逼的家破人亡,这是我大明的官员宗室该做的事?
朕,朕,此事,朕一定追查到底。”
弘治皇帝转过身,对着三人说到:“你等放心,此事,朕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说着,弘治皇帝指了指刘健,“他是刘健,那是百官之首,当朝首辅,此事,朕让内阁,锦衣卫督办,绝不会让你等寒心。”
刘健躬身上前,“臣刘健,定会明察此事,绝不辜负皇恩。”
牟斌见此,也赶忙表态。
弘治皇帝点点头,然后,指向了晋王:“他是晋王,你等说的庆成王就是晋藩之内,此事,若是查明,朕定会严惩晋藩,以儆效尤。”
最后四个字,森森寒意,让大腹便便的晋王差点没有吓晕过去。
三人好像傻了一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什么晋藩,什么首辅,锦衣卫。
朱厚照只好善解人意到:“好了好了,放心,你们地,谁都抢不去,我说的,听明白了吗?”
朱厚照的话,这下子他们明白了,地保住了,这可是大好事啊,然后,就喜滋滋的给皇帝太子磕头。
弘治皇帝连连让他们起来,然后,看向了这个秀才:“那你呢?状告何事啊。”
韩秀才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草民,要状告庆成王有悖人伦,淫乱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