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寻在旁边拉着我的手臂,连老三和大师兄这些身经百战的土爬子都吓得像木头一样了,这个头一遭下地的生手哪能不害怕?
石缝最大的已经有三指宽,开裂时噼里啪啦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这声音每响一声,我的神经就好像跟着要崩溃一次。
但那石缝依旧在变大,和我的惊悸一起,越来越大。
老三这时候才从刚才的惊恐里摆脱出来,他手里的尸油蜡烛已经快要灭了。老三用指甲挑了挑蜡烛的灯芯,火焰又重新摇曳起来,接着他用力在蜡烛中间一掐,一根蜡烛就变成了两根,然后用燃着的那根把另一根也点亮了。
我们都看着老三,现在唯一能稍微依靠的,就只有老三那一手功夫了。
老三一手一根,把两根蜡烛稳稳托在掌心,然后两掌在胸前迅速抡了个圆,最后交叉,又稳稳停住。整个挥动的过程,因为挥动得很快,蜡烛的光在他的胸前形成了一个太极图案。
接着老三两手手掌往前一推,两只蜡烛就像离弦的箭飞向那具石棺。
两支蜡烛落在石棺的两端,直直立着。火焰也是笔直的,我们都屏住呼吸看着,四周连一点儿风都没有。忽然,“噗噗”两声,两支蜡烛几乎同时灭了。那些裂缝不知怎么突然停住,没有再变大了。石棺的安静让人感觉无比突然。
地上的血网也停住了。
石室里的一切在这一瞬间突然同时寂静,这寂静让人害怕。老三轻轻退了两步,退到我和大师兄还有寻子的身前,忽然回头,对着我们大喊说:“跑——”
老三脸上的肌肉在喊这个字的时候剧烈地扭曲着,我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和急切。
我拔起腿就拼命地往石门的方向跑。但是已经无法跑快,几步跨出去,就被公子寻和大师兄甩开了一米多远。
这时我注意到,老三没跑。如果老三跑了,凭他的速度,绝不可能在我后面。
我惊讶地回头,想看看老三怎么了。老三正弯着腰,火急火燎地在翻着自己的背包。他翻来翻去,却好像一直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急得把包里的东西丢得满地都是。
那个石棺依然寂静着,那寂静像一块巨石压在人的胸口,让人透不出气来。
我眼睛在往回看,脚下依然不停地跑着。忽然一个不慎,两脚互相绊了一下,整个人“啪”一声就摔倒了。
这一跤摔得够重,矿灯和柳叶刀都一下掉在了旁边的地上。
我想爬起来,哪知脚下石缝里的血液竟突然像蛇一样从缝隙里爬了出来,爬到我的脚上,一圈一圈缠绕起来。我的脚顿时被这血红色的柔软的血液捆住了,我用力扯了几次,怎么也无法挣脱。
我伸手一摸,那根本不是血液,而是一根沾满了血液的丝状物。这东西肯定是一直泡在血液里,所以伸出来时也是血红色的,让人误以为是血液自己爬出来了。
这丝状物非常坚韧,还带有黏性,我用手扯了几次都没办法将它扯断,反而手也被粘在上面了。背后的老三看见了倒在地上不住挣扎的我,几步跳过来,捡起地上的柳叶刀,铮铮几刀,把那根血红的丝线给劈断了。
我刚要自己站起来,老三一俯身,猿臂轻舒,两手抓住我,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他举过头顶,一下丢了出去。“啪——”我掉在三米外的石门边,浑身生疼。
老三捡起地上的矿灯,朝我挥了挥,然后光柱停在门缝上,说:“建国,快走——”
我犹豫地看着老三,想转身就走,但是又有些不忍。留下,我又没这个胆量。
我迟疑的瞬间,有红色的丝线爬上了老三的身体。老三挥刀猛砍,但砍了一条,又有另一条爬了上来,越砍越多,最后两只脚都爬满了。我想回去救老三,刚踏下第一步,就有一根血色的丝线朝我爬过来,我赶紧缩腿,跳出了石门外。
老三还在大喊着:“老五,你他妈还不快滚——”
我不知如何是好,又回头看向老三。眼光看到老三后面那个石棺椁时,我啊地叫了出来。
那石棺椁又裂开了。这次石缝不像上次那样越来越大,而是像花瓣一样,一块一块缓缓绽开。我朝老三大叫:“三师兄,看后面——”
老三回头看了看,又冲着我大喊:“老五,快滚——”
老三的整个下半身都已经缠满了红色的丝线,他已经寸步难移。用不了多久,他全身都会被那诡异的红线缠住。
石棺绽开了一层,露出里面一层。里面一层也在绽开,而且绽开得更快,几秒钟的时间,里面那层就完全展开了。老三怔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副石棺椁。
最后一片石块绽开后,石棺椁已经变成一朵巨大的舒展的石花。四边散开的石花瓣微微蜷缩着,中间是一个花蕊状的球形。
所有的花瓣定住不动之后,那个球形花蕊开始微微颤动,而且缓缓摇晃起来。
老三的矿灯照在这个奇怪的球形上,灯柱也在一颤一颤,老三在发抖。血红色的丝线已经缠到他的胸口,有几条丝线在试着往老三的手臂上挂,老三奋力挥着手,想把它们挡开。
那个球形花蕊摇了几摇,竟突然一个滚动,从花瓣中间滚了下来,落到地上,奇怪的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花蕊竟然有脚,一只、两只、三只……八只,有八只脚。
它居然还有眼睛,两只红色的发着血光的眼睛。老三的矿灯在球形花蕊上颤抖着,我终于看清,它表面竟还覆盖着一层茸毛,背上赫然有一张人脸。是蜘蛛!一只巨大的人面蜘蛛!
那只巨大的人面蜘蛛抖了抖身子,开始朝老三爬过来。老三吓得两腿直哆嗦,挥着柳叶刀死命地砍向身上那些坚韧而有黏性的血红色丝线。
这个巨大的血网,正是这只巨大的人面蜘蛛吐出来的,老三现在已经是这只蜘蛛网中的猎物。
那只蜘蛛优哉游哉,却又杀气腾腾地朝老三缓缓爬着。老三惊恐地看着这只蜘蛛,手里的刀毫无意识地举起又落下。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整个世界的节拍变得和蜘蛛爬动的节奏一样冗长、一样让人难以呼吸。
那些花瓣中间,球形花蕊所在的地方又有东西在蠕动。那东西动了动,接着直接站了起来。
是躺在石布下面的僵尸。僵尸从花瓣间跳下来,伏在人面蜘蛛的背上。人面蜘蛛驮着那具尸体,一步一步地、阴阴地朝老三爬过来。
老三已经忘了去砍身上的血红丝线了,手僵僵地举在半空。我大喊着:“三师兄——”老三转过头看着我,嘴角一抿,脸上挂出一缕很深很深的微笑。
那只蜘蛛体形巨大,再加上背上还驮着一具尸体,重量更是不小,所以虽然有八只脚,走起路来,脚板落地时,还是会有嗒嗒的声音。
老三看了看那只吓人的怪物,把手里的柳叶刀往地上一扔,翻身从背上扯下背包,又猛翻起来。
老三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丢了出来,手铲、布囊、绳索,各种各样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终于,他从包里拿出一捆东西。这东西外面由一层厚厚的布包着,只能看出是长条形的物件,具体是什么,却看不清楚。
老三把布包往身边一丢,然后把刚才拿出来的那捆东西托在手中。
他手一扬,大喝一声:“建国,接着!”将手里的矿灯朝我抛了过来。矿灯划过一个低矮的弧线朝我飞过来,老三隐没在了一片黑暗里。
我接过矿灯,朝老三那边照过去。一照,却照在了那只蜘蛛身上。那两只红色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我,扑闪了一下,我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老三大喊:“快走——”
我脑海里满是那只人面蜘蛛血红的双眼,不敢再想,转身就慌里慌张地往回跑了。
我的身后是一片深邃的黑暗。这黑暗里,站着浑身缠满红色蜘蛛丝的老三。
我拼命跑着,黑暗一直如影随形跟在我的身后,像一只永远吃不饱的巨蟒,一直在身后追赶着我。我走一步,它追一步。
跑开几米之后,我才恢复正常的心志,恐惧渐渐从我的脑海里退散,我开始担心老三。在那个黑漆漆的石室里,身边不到三米的地方,有一只驮着一具已经尸变的尸体的巨大人面蜘蛛在朝他一步一步爬来。他的胸部以下已经缠满蜘蛛丝,动弹不得。
“啊——”突然,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惨叫。那是老三的声音。惨叫声刚落,后面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对我造成的震撼,让我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依旧时常会在噩梦中惊醒。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那间石室里迸射出来,炸药爆发强大火光的那一瞬间把我身后一切照得通亮。我回头,只看见整个石室的火和烟。原来老三一直在找的,是炸药。
爆炸的火光很快就消失了。随着这火光一道永远消失的,还有那巨大人面蜘蛛和骇人的僵尸,以及,已经粉身碎骨的老三。
灰飞,烟灭。我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却只黯然低下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消失的方式,但我万万想不到,老三的方式会如此惨烈。
就在五秒钟之前,他还将手里的矿灯抛给我,冲我大喊快走,五秒钟之后,这个我还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男人,就在我的眼前轰轰烈烈地化为了一地灰烬。
我看着那把矿灯,上面还留有老三最后的气息。
正哀痛万分,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浑身一缩,连忙跳开一步。回头一看,是大师兄。大师兄指着后面那石室的方向,问道:“老三?”我点点头,没说话。
公子寻站在大师兄身后。他们两个跑出来后见我跟老三没有跟上来,就没有走远,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地方等着。听到爆炸声之后,知道我们俩肯定出事了,又忙跑了回来。
大师兄不出声,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低着头往前走。公子寻也看了看我,跟在了大师兄后面。最后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石室,然后,默默地跟上了两人的脚步。
石道里只有脚步声,矿灯把前面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投在地上。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走过一段石道,我们回到了那个六岔路口。四周还是六个幽深的方形石洞,哪个方向才是活路?我甚至怀疑,这里根本就没有活路。或许,这六条石道都有一个共同的终点,那就是死亡。造墓者会惩戒擅自闯入这个墓穴的所有人,而最好的惩戒方式,就是将他们杀死,让他们的幽灵在这永远暗无天日的石道里,亘古游荡。
好在大师兄和公子寻不会像我这么想。人在困境,最怕的就是没了活的信念。
公子寻想故伎重施,然而他再一次找出的没有影子的石道,依旧是我们刚刚走出来的那条。
我们刚从那条石道里死里逃生,鼻孔里还残留着从这条石道里带出来的尘,说实话,我不愿,也不太敢再一次踏入这个方形石洞一步。
但是,大师兄和公子寻都作出了同样的决定——再进一次这条石道。两个人同时看着我。我低下头,没有出声。半晌,我微微点了点头。大师兄又走进了这条石道。公子寻过来推了推我:“建国叔,你走中间吧,我在后面。”我没说话,走在了大师兄后面,公子寻紧紧跟在我身后。
才走了十步不到,公子寻忽然在后面大叫一声:“谁?后面有人!”
我和大师兄闻声回首,后面却只有空空的石道,和那个六岔路口。
公子寻又说:“我又看见他了,那个人,他一路跟着我们。”但是我们却什么也没看到,我拉了拉公子寻的肩膀,接着往前走。
公子寻却迟迟不肯把矿灯掉转头来,一直照着后面,自己也背身看着后面,倒退着走在我身后。
可能他真的看见一个人影了,这么多次,不可能都是看花眼吧?不过我宁可相信,他是真的看错了。
每走一段,公子寻就会停下测一下是否有影子。前面几次,地上和墙上什么都没有,确实没有影子。可是走了大概二十米后,公子寻再测,影子又出现了。
外面那一段竹筒怪确实走过,但是里面这一段,就显然是被转动之后接上去的另一条石道的部分了。能转动的和不能转动的石道的交接口,一定就在上次测过的地方到这次测过的地方之间。
我们三个掉头往回走,想看看地上和墙上会不会有明显可见的缝隙。一找,果然有。
那条缝隙其实很明显,因为两边的石板高低落差足足有五厘米。但是我们走过的时候没把心思放在找交接处上,所以没有留意。
公子寻在缝隙两边都试了一下,前面有影子,后面没影子。大师兄说:“就是这里了。”
三个人在这条宽约两指的石缝前站定。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们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脚下一动,地面转动了起来。
我们三个吃力地扶着墙站稳,以免一不小心被甩下来摔到另一段石道去,又不知道会转到哪去了。转动像上次一样,瞬间就消失了。我们放松下来,走到那条石缝前。石道还是一样的石道,连两段石道之间五厘米左右的落差都一点儿没变。
公子寻又在石道前后测了一次,后面还是没影子,这一次,前面也没影子。这么说,真正的龙口衔棺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