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静双在外徘徊许久,先回了将军帐。
林荣独自坐在外面,人倒精神,见了辰静双,眼睛一亮:“殿下。”
说罢,他的目光便忍不住地往后瞄,露出一缕困惑的忧色。
辰静双没有回答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只问:“你怎么坐在这?”
林荣挠了挠头:“两位姑娘在里头睡呢,属下总得避嫌。”又问,“王妃呢?”
他第一次,真情实感地,对着辰王自称“属下”,甚至露出了一丝赧然。
可晨间的风,依然冷得像刀。辰静双轻轻吸了一口,已经有些瑟缩。
林荣脸色顿时变了。
辰静双轻轻道:“你在这,也很好,孤告诉你,你再转告她们吧。”
林荣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走了。”辰静双冷冷淡淡地说,“她说……心情不好,想看看月亮。孤就知道,那是诀别之意。过了一会儿去看,果然,人已经不见了。孤查问过,她是自己走出营地的,走的时候,还向守营将士要了一匹马、一把短刀,一壶酒。”
林荣顿了顿,抄起拐杖就跑。可是辰静双只动了动嘴皮子,就有数个士兵上前拦住了他。总不好大打出手,他愤怒地回头,胸膛起伏得像个风箱:
“——殿下!”
辰静双微微提高了声音:“她没说什么别的,对你们的安排,应该还如从前,留在这里,由钟灵定夺。何况,你以为现在出去,还找得到她么?”
他亲手扶住了林荣,极轻极轻地呼气,以至于没人看得出来那是一次叹息。
“孤现在明白了,她从来没有写过信。宋玠伪造她的字迹,字迹逼真,说的也准。”
林荣一时不知他说的是哪一封,茫然而愤怒。
而辰静双已心灰意冷,下了定论。
“她……不会回来了。”
一天后。
宋如玥已经快马穿过桃源谷,远远追上了宋玠大军,心情不那么痛快。
因为昨天下了雨,她在树下避了一会儿,还是打湿了身上披的那件辰王的披风。
衣裳一被打湿,就再也留不住温度了。那个人的体温一丝丝地流逝,最后她裹在身上的,简直是一块冰壳。
酒已经被一抿一抿地喝干了,可也没有其他御寒的衣物,也没有生火取暖、彻底把衣服烤干的空闲,只能凑合一二,继续催马跟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不太妙,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
不过,辰国边疆,她处处如数家珍。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半个时辰,只需稍稍绕一点路,就能经过一处小村落。
杨村。
眼下不太平,村民们也都紧闭柴门,窄小泥泞的小道上,只有几只野了心的鸡,脖子一缩一缩地溜达,不时一啄。有些院内拴着狗,见了生人,也都叫得含糊,没人应答。
宋如玥往里走了半天,才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正费力地拖着水桶,满头大汗,身体和地面成了个尖锐的角度,没注意有人来。
宋如玥:“……欸。”
这一出声吓了那小姑娘一跳,看见她就是一声尖叫,丢了桶就跑。
宋如玥:……
但两条腿再怎么捣腾也捣腾不过四条腿,宋如玥一催马,轻易就拦住了她。她把头发往后一捋:“小姑娘,看清了吗,我是个女人,不是兵。”
小姑娘跑无可跑,用一双漆黑的眼睛发抖地看着她。宋如玥无奈了,下了马,蹲到那团小姑娘面前,软着声音说:“姐姐生病了,想讨口水喝,姐姐把手背到背后,你来摸摸姐姐的额头,看看烫不烫?”
说完,她真的把手乖乖背了过去。
想了想,又闭上眼睛。
半晌,她都快蹲不稳了,才有一双软软的、凉凉的小手,谨慎地在她额头一碰。
她睁开眼,对着又退了回去的小姑娘说:“怎么样,是不是烫的?”
小女孩怯怯点头,揉着衣角,一会看她,一会看地,不知所措,不肯说话。
于是宋如玥慢慢掏出酒壶,指了指被她丢在一边的水桶:“你能给姐姐一壶水吗?”
小姑娘想了半天,又幅度极小地一点头:“我、我给你灌。”
她小心地托着酒壶的底,用手掌捧起水,一小捧一小捧地往水壶里注水。
宋如玥一站起来就是天旋地转,缓了半天,才看见这一幕,苦笑道:“你把壶按进水里,不就行了吗?”
小女孩却摇了摇头,仍那样地注水。宋如玥瞧了半晌,耐心告罄,便挽起袖子,打算先掬一捧水喝。
谁知,“啪”地被小女孩打了。
小女孩:“脏……脏。”
宋如玥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手——着实不干净,更谈不上美观。她私下里不是不爱美,对这样的手,自己也不愿多看,叹了口气:“可是,姐姐要渴死了。”
她着实狼狈得很,湿哒哒、沉甸甸的披风紧紧裹在身上,嘴唇开裂流血,声音哑得像一把粗粝的砂,又带着粗重的鼻音。
小女孩说:“那……那你先喝水壶里的。”
宋如玥只好依言接过酒壶。
可是,更气了——壶依然轻飘飘的,一晃,只存了个底!她一仰头就全灌了下去,感觉舌面都没润湿,就没了!
她压着火:“你灌得这么慢,叫我怎么喝?”
女孩吓得不敢说话。
宋如玥看见那眼神,心就又软了,又气、又无奈,反而卷得自己心疼,耐着性子问:“你这水,是哪里打的?”
小女孩快被她问哭了,眼圈红通通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如玥绝望,索性用力拎起了水桶,在女孩小腿上轻轻一踹:“你家在哪?带路!”
她脸色不佳,效果显著——
“哇”地一声,女孩当场嚎啕大哭。
女孩尖细的哭声,终于吸引了几户人家。有个男声隔着门大声问:“怎么了?”
宋如玥终于得了机会,提高声音:“我是过路人,想讨口水喝,谁知吓坏了个小姑娘,不知她父母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一个青年男人从屋内走了出来,隔着院子的矮墙,狐疑地问:“过路人?你从哪来?”
宋如玥被幼童的哭声吵得眉头直皱:“断水关。”她指了指女孩,“这孩子哭得这样厉害,家在何处?……我能讨口水喝吗?在院外喝一口就是。若有治风寒的草药,更是感激不尽……”她想了想,脱下披风,搭在了墙头,“我身上没什么银两,你若看得上,就用这披风抵了吧。”
男人的目光也随着落到女孩身上,叹了口气:“翠儿,别哭了。”又扭头冲屋内喊:“大萍!大萍!是翠儿!你拿碗水给我,去哄哄她!”
而后,才将宋如玥上下一打量,眉毛一拧:“断水关?那可远得很,你一个女子,真是一个人?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要做什么?”
宋如玥指了指身后的马,苦笑:“断水关……前些时候差点打起来。我和家人们在当地也算小有资产,于是买了马,想一路往北走,谁知,失散了,所幸这里有人。”
男人又将眉头一挑,但他疑心重,不肯顺着她的话多问了。屋内很快跑出来一个女人,塞给了他一碗水,看了宋如玥一眼,一顿,气愤地拎起了那男人的耳朵:“什么时候了,你还跟外人聊天?!”
男人“嘶”地一声,讨饶道:“大萍,你先去看看翠儿……我只喜欢你一个,我保证!我天天保证!!我以身相许!!!”
女人面色稍霁,撒了手,但故作一声冷哼。
宋如玥“噗”地笑了。
女人——大萍,一挑眉,和男人方才的动作如出一辙:“姑娘,你笑什么?”
宋如玥接过水,笑道:“我和我夫婿……感情也极好的。”
她本该笑得天衣无缝,可大萍却慌了,敌意跟着就烟消云散:“欸,你别哭——啧,怎么小的还没哄呢大的就也哭了?”说着大大咧咧一推门,“翠儿!别哭了,来董姨这儿!”
又一捅丈夫:“你愣什么呢?你没看那么大的桶翠儿拎不动吗?!”
男人忙出去关门:“……什么时候,你还敢这么四敞大开的?!”
大萍不理他,又对宋如玥:“妹妹,你哭什么呢?”
一张嘴,忙得四脚朝天。
翠儿已经站了起来,想回话,又插不上嘴,被男人一拢:“别理你董姨,走,叔给你拎水。”
他轻轻松松就拎起了桶,回头看了一眼宋如玥:“姑娘要风寒的草药是吧?等我回来,带你去山上采。”
宋如玥一点头,心里明白,这是不放心她——要是她真对大萍做了什么,也就拿不到草药了。
她喝完水,还了碗,真心实意地感慨:“多谢——二位……感情真好。”
大萍一摆手,幸福和羞涩已经溢于言表,还嘴硬:“天天屁事多的,我都不想理他!”
宋如玥又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又被她打断了:“妹妹,快别哭了,我最看不得这个。你不是说和你掌柜也很好吗?怎么一说就哭呢?”
宋如玥显然是懵了一下,才勉强一笑,抬手紧了紧外袍,膝盖一软,活似往外袍里钻去:“我和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这对未经战祸的普通人来说,也太沉重了,把大萍半倚在墙上吓傻了。
她僵了半天,也不会劝,只好干巴巴地拆了她男人的台:“啊……那……你节哀……不是,你要风寒药是吧?我家里就有,你……你进来吧,我给你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