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玠说要与卫真分兵,这是不错的。实在是形式迫人,卫真实在没有了更好的法子。
而他对此,其实也始终是心存疑虑:宋玠此人,这还是头一回脱开他的视线,究竟能不能靠得住?
因此,他极看重宋玠如今的立场。
宋玠对宋如玥,在他眼中,已经算是煞费苦心、仁至义尽了。若宋如玥直言了是自己打断了她的腿,还不知宋玠会作何想。
他本就不喜欢赌,这一来赌的却是宋玠深不可测的心思,压的却是身家性命、千军万马。
不自觉地,他眼不交睫地盯着宋如玥。
宋如玥也察觉了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对他笑了一笑。
在卫真看来,这就是居心叵测,一时之间,他竟恨得分神去后悔:当日还是打得轻了。
就听宋如玥道:“启王为何不去问问卫将军呢?”
于是,宋玠顿时看了过来。
卫真暗暗一惊,竟不自觉地站直了,硬着头皮迎上了宋玠的目光。
这节骨眼上,强行动手,是没有用的,反而会适得其反。
而若不论武力,他是很怵宋玠的,不然,也不会戒心十足、草木皆兵。
尤其辰台一战后,他已做好了收到圣旨、斩首宋玠的准备。那时他心中倒还有几丝惋惜,可是,圣旨一下,却竟是赦了他的命。
所谓事出无常,必有妖。
只这一件事,这戒备,反倒成千上百倍地汹涌起来,一瞬间就令人顾不上什么惋惜了。
宋玠已在笑问:“卫将军知情?”
这么一瞬间,宋如玥笑盈盈的眼睛就从卫真的视线中淡去了。
卫真尽量自然地吞了口唾沫,盘算一二,知道此处是不得不说真话了,却也惜字如金:“不错。”
宋玠似乎没有看穿他的窘态,自然而然地追问:“那么,公主的腿,这是怎么了?”
卫真:“是……”
他实在拿不定,该说什么,才能稳住宋玠。
他也实在猜不到,哪句说错了,宋玠就会暗改心思、玉石俱焚。
他手心隐隐冒了汗,徒劳地抓握了一把。
“公主的腿,是辰台之战那时,受了伤。”
宋玠笑容不改。
有时候,卫真都觉得,那副笑容像是黔上了他的面。
“是怎么受的伤?”
卫真一瞥宋如玥,却见后者事不关己一般,正怡然自得地看着他。
他忽然发现,宋如玥的可恨之处,比起宋玠,也不遑多让。
他道:“公主殿下素来桀骜不驯,辰台之战时,又不在营中。她受了些伤,谁知道?”
“战场上的伤?”
宋玠眉梢一挑,又去与宋如玥确认。
卫真心头一跳。
却听宋如玥大笑:“不然启王以为如何?卫真不是素来唯启王马首是瞻,若非启王开口,怎会是卫真动手?”
宋玠知道她不需要自己解释,只笑笑:“那么,是刀剑伤?还是?”
“是被破马钩,钩伤了骨头。”宋如玥至今说起那森寒的铁钩,似乎还心有余悸,“没死于破伤风,是本宫运气好。”
她说着,看着宋玠,惋惜道:“本宫行动不便,只怕,是不能跟着启王分兵了。”
宋玠却道:“公主行动不便,倒
是无妨。军中众多将士,带一个公主,并不费事。”
宋如玥笑意渐冷——连带着,藏在身后的铁片也逐渐地泛起了刀剑的冷意,激得人几乎想要发颤:“本宫若说不呢?”
“公主若不配合,本王绑也绑得。”
“依本宫看,这才是启王原本的意思吧?大可直白些,不必遮着掩着。”
宋玠笑道:“那样,本王倒成了公主了。”
“也是,你若真能这样说话,或许本宫还高看你一眼,总不至于这样。”
卫真嘴唇动了动,似乎又想替宋玠制住她那张嘴,这一回,却最终没有。
“所以,公主不如乖乖跟着本王走吧。”筆趣庫
宋如玥冷笑:“本宫若宁可死在这,也要说不呢?”
宋玠怔了怔,终于泄了气。
宋如玥忽然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留下,是为了先杀卫真、再伺机出逃。
然而很快,她就暗暗掐住了自己:这样的人,怎配她为之愧疚?
她咬住了牙关,没说话。
不想,宋玠忽然伸长了腿,脚几乎伸到她脚边。
这是个过度舒展的姿态,甚至可说是不雅。这样的动作在宋如玥身上,倒还不难得,可由宋玠做出,就显得格格不入。
宋玠还是那样衣冠整洁,却流露出一丝微妙的颓然,唯有笑容依旧。
或许,是他这样笑过太多次,已经轻车熟路的缘故。
“公主还不知道,若要求死,这一遭,跟着本王,才是对的。”
而宋如玥已经几乎养成了他说什么,她就要即刻接一句冷笑的习惯。这一句也是如此,她甚至还没听清他说的内容,已经吸了一口气,预备好了一声冷嘲热讽。
可是,没料到是这样的话。
于是一口气就卡在了胸口与喉咙之间,半晌,沉甸甸地剁了出去。急剧流失的气流,令人声音发尖:
“你说什么?”
宋玠温静地冲她摆摆手:“公主稍安勿躁,只先看看这里,眼不眼熟?”
自然眼熟——住在永州的日子,宋如玥浑浑噩噩,但临去时,她到底回头看了一眼,而那一眼的所见,被她永远压在了心底。
她咬住舌尖。
“你想说什么?”
“我们已经被逼到了永州,难道还不能说明些什么吗?”宋玠笑着为她解释,“从来壮士断腕、爬虫断尾,如今,卫将军舍了本王,也不稀奇。”
宋如玥猝然看向了卫真。
卫真当然不与她多说,自扭了头去。
于是方才那声冷笑,重又提起气来,有了喷向的人。
“本宫以为卫将军铁骨铮铮,对启王也算情深意重,没想到,卫将军的情深意重,也是如此的感人肺腑。”
卫真:“公主若这么想,倒是公主误会了。我只是陛下麾下小卒,奉命行事,何尝对启王情深意重?”
宋如玥此时只想与人争论,自是不依不饶:“真是一时有一时的做法,又是一时有一时的说法。卫将军,当真是政客之楷模,依本宫看,比起启王,也不遑多让了!”
“这还是比不得的。”宋玠却出来打圆场,“本王倒还有些自信。”
宋如玥对他勃然怒视。
“公主只说,随不随本王分
兵便是了。”
“既然如此,去,当然要去——”宋如玥借着双臂,忍痛站了起来,微微抬着下巴,恨不得用鼻孔,不屑地看着他们两个,“启王可是杀了本宫的好皇兄,本宫若不去,怎么替他,送启王最后一程?”
分兵那日,宋如玥早早被接到了宋玠处。小小的房屋,布置简洁,人也只有他们两个。宋玠给她倒了茶,而后兀自伏案,笔耕不辍。筆趣庫
宋如玥想问他在写什么,却也只捧着茶,看着他。
宋玠没有抬头,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平静:“看什么?”
或许是知道他即将赴死,宋如玥心里的激愤不知被什么压平了。听了这话,她没有作怒。但她也不回答,低下头,去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飘来,荡去。
“嗒”地一声,宋玠搁了笔,看过来:“公主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宋如玥看着他,欲言又止,又重新开口,声调也稳:“罢了,你在写什么?”
宋玠便大大方方地摊开:“是往后的一些安排,公主要过来看吗?”
那么,就是遗嘱了。
宋如玥摇了摇头,用茶水的热气,一下下蒸着眼睛,声音已经有些哑了:“给谁看的?”
“谁活着,就留给谁看吧。”宋玠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公主要看吗?”
宋如玥闷闷地:“不看。”
她明显是不想说什么了,于是宋玠也重新奋笔疾书。
只是过了半晌,他不知为何走了过来,将宋如玥手里一口未动的茶泼到了地上。
然后,重新煮水,给她换了一杯新的:“天凉,权当手炉了吧。”
宋如玥也就默默接过来。
这场面,是他们难得的温馨场面了。宋玠指了指宋如玥身边的位置:“你介意我坐一下吗?”
宋如玥怔了怔,瞥开了目光:“这里是你的地方,何必来问我?”
于是,宋玠在宋如玥身边,不远不近地坐下了。
两人没挨着,但是,身后堆叠的披风,有一角相互压住了。
宋玠轻柔地开了口:“以前,我招了你许多烦,你别怪我。只是我那时总觉得,见了你,好像就能想起从前的好时候一样。”
宋如玥问:“那你想起来了吗?”
宋玠顿了顿,自嘲地一哂:“没有。”
宋如玥看向他:“说来,我如今看着你,却想起了许多从前的好时候。”
宋玠心有喟叹:“你对我,是问心无愧。”
“你对我,便是问心有愧了吗?”
宋玠失笑:“不然,你以为如何?”
“那你为何——”
“——别问了,玥儿。”宋玠轻声打断了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宋如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眼尾竟有了一丝浅浅的皱纹——“我不想再骗你了。”
她却按捺不住:“那二皇兄呢?二皇兄他……”
“珪儿他……也出乎我意料之外,是我,看低了他。”
宋如玥仍要说什么,却被宋玠先一步抢过了话头。
“我叫你来,是有事要与你交代。你听罢只消记下,有不明白的,以后,都会明白。”
宋如玥觉得,这句,她就有些听不明白了。
“你交代给我,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