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生眸子动了动,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但并没吭声。刚才讨论公事多少让他有些疲惫,他站起身就着洗脸盆洗了毛巾擦脸和手,他的两条腿自然分立在脸盆架两边,看起来更长了,脚上的皮鞋黑亮,一点灰尘都不见,杨国志看了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啧啧”两声。他这个年轻的朋友是真的帅,也是真的很讲究,脾气性格秉性都好,除了洁癖以外,几乎就没有缺点了,真的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杨国志用唠家常的语气试探着问道:“我说,老韩,林羽那边你到底咋想的,这么干晾着人家可不好吧?”闻言,韩冬生的动作顿住了,他侧头往身后看了一眼,看起来有些迟疑。杨国志跟他认识的时间不短了,了解他的脾气,遂劝道“又没说见面了就得立刻登记结婚,而且就算你想结也不行啊,人家还没过二十岁生日呢,还有日子才到法定结婚年龄。”韩冬生放下毛巾,走到他对面沙发上坐下,端着茶杯,却没喝,只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杨国志继续劝道,“老韩,你得明白一件事,好看的花就算是刻意藏着,那花香也难免招来些狂蜂浪蝶,这么好的小伙子,你不出手,肯定有别人惦记着呢,别到时候让人抢了先,后悔可就晚了。”韩冬生放下刚才没动的茶杯,往后倚靠在沙发里,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沉默地看着对面的中年人。明明也没干啥坏事啊,杨国志还是被他看得心里莫名颤巍巍的,他扭头避开对方的视线,在强大的压力下脑筋迅速运转,终于找对了点,“林羽他那么喜欢你,想尽办法接近你,你这么晾着他,就不怕他伤了心再也不来找你了嘛!”韩冬生放下了腿,身体微微坐直,声音低沉缓慢,“会吗?”杨国志一拍巴掌,“太会了,他才19岁,小屁孩呢,叛逆期都不知道过没过,心思太难测了,说不定伤了心一冲动就做了什么傻事了!”这次,韩冬生沉默了良久。老杨劝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他年纪不算小了,本也该到了找对象结婚的时候,但韩冬生一向把亲人和工作放在第一位,他从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更没遇到能让他动过心思的人。林羽的事是个意外,那天在车里看见这人在学校门口接弟弟,年轻而漂亮的脸庞和高挑修长的身形让人印象深刻。但也仅止于此,韩冬生这样的人,见过的好看的人不少,不是那种见到副好皮囊就念念不忘的轻浮性格。这个事他并没往心里装,甚至忙起来时,就差不多忘了这回事了。韩冬生眼前要忙的事太多了,他根本没心思往自己心里装个人。这事本不该再有后续的。只是林羽这样积极的态度,倒让他有了几分在意,让他有点上心。不过上心是上心,可也就那样,说不上就一下子喜欢得不行,只是觉得这少年人一片诚心难得。他本来不喜欢太刻意,想让这事顺其自然,既然他要在本地建厂,在这边驻扎的时间肯定会很长,以后难免会和在开发区开饭店的林羽打交道,自然而然认识,慢慢相处就可以了。但没想到,林羽会知道这件事,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那么上心。韩冬生想起了在区政府撞见林羽那次,心里竟有些忐忑的感觉,他天性不喜欢感情外露,看到了林羽对自己的在意,他竟担忧起自己的表现辜负了对方的心意。还是要主动一些的,韩冬生想,他虚长了这么多岁,总不能让人家年纪小的一头热乎。最终,韩冬生开口道,“我明天会去他的饭店看看他。”杨国志松了口气,一拍大腿,“这就对了!”第8章 第一次拜访周六下午放假了,工厂区一下子空了,几乎所有放假的工人都跑去了市里玩,留下的人零零星星的。饭店吃饭的人不多,林羽早早就去学校门口等着,接上弟弟就带着他随便吃了点煎饼果子,之后坐上中巴车去了市里。他们要去的是市医院心内科,小帆船一直看病的地方。上一世,林羽带弟弟最后一次去医院看病,是在他二十岁那年的冬天。那是市医院的周医生让人给他带了信,说省里来了个先心病专家,对林帆这种病很有把握。林羽喜出望外,当即收拾了东西,带着林帆买了火车硬座去了省城。火车上一路颠簸,他自己不坐,让小小的林帆半躺在座位上,林帆心疼哥哥,小小身体缩在座位一角,小手揽着哥哥手臂往座位上扯,林羽为了让他安心,就坐地上半边身子趴座位上,和弟弟脸对脸。一路上看着弟弟那张灰白的小脸,林帆内心无比忐忑,既怕得到的是再一次失望的结果,又怕花费需要的太多,他好不容易攒的积蓄不够。不过好在临走之前,二姨跟他说,如果能手术,她跟二姨夫紧巴紧巴能给他凑点儿,关系近的几个街坊邻居也说多少能借些给他。到了省城医院,见到专家后,对方看了片子就埋怨林羽不早带弟弟来,林帆的心脏已经出现了代偿性的增大。林羽心里难过,却也没申辩。林帆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却知道是医生叔叔怪罪哥哥了,于是拉着医生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叔叔,哥哥累,哥哥好,不说他,啊。”最后一个“啊”字用的是林羽常对他用的那种嘱咐的语气,林羽听得心里发酸。医生看着这对兄弟,哥哥年岁看着也不大,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林帆的病发现得晚,再加上家里穷,根本没钱治,只好拖到了现在。林羽也知道五岁前是最佳手术时间,可就算他把全身的血都抽干,两年前十七岁的他也凑不够钱。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专家说林帆的状况还不算太糟,尽快治疗的话,对生长发育不会有太大影响,现在亏的,将来手术恢复后慢慢能补回来。不过现在林帆在儿童标准体重以下,营养状态不行,会增加手术风险,专家的意思是不差一两个月,让林羽带弟弟回去补一段时间,再过来手术。林羽小心翼翼问了手术的费用,专家给他估计了个数,林羽觉得虽然难,但是差不多能凑够,于是松了一口气。之后,林羽千恩万谢地跟专家预约了再次就诊的时间,到时候就该做术前检查和准备了,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带着弟弟回了老家。一路上林羽的心情松快了很多,把疲惫苍白的弟弟紧紧揽着,觉得生活总算是有奔头的。可是到了家,他发现,迎接他的是惊人的晴天霹雳。饭店出事了,不仅他的全部投入都打了水漂,他还面临着巨额的赔偿。就在他到家的前一天晚上,在惠民小吃吃饭的所有客人都上吐下泻进急诊住院了,这是集体性食物中毒事件,影响很坏,上头很重视,紧急派人下来调查。调查人员刚到就发现惠民小吃证照都过了期,还说这活动板房算违章建筑,得拆了拖走。厨师孙福禄和服务员侯小红都被警察抓去问话了。林羽刚到家还没坐下就也被带去派出所,吓得直哭的林帆被闻讯赶来的二姨接走了。那时林羽到底才二十岁,没经历过事,半路上身体就不住打摆子,到了地方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且他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他的疏忽,光是无照经营这一项,就够他喝一壶的。那阵子他的心思都放在弟弟的事情上,根本就忘记了这码事。等他好不容易从派出所出来以后,小饭店的活动板房已经被吊车拆散拉走了,只留下些没处理干净的垃圾。而他存折上的数字已经清空为0,都交了罚款还有支付受害者的诊疗住院费、赔偿金,不够的部分是二姨家和可怜他家的其他乡亲邻居给凑的,林羽把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尽管人家都说不要了,但他以后肯定要一一归还。二姨当时拉着他的手哭得眼圈通红,“小帆船的手术可怎么办,不行我就把家里房子卖了......。”林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咱们这房子不值钱,两家都卖了也不够,再说错过了工厂上人的好时候,现在谁能买呢。二姨夫的情况不好,建军哥的沙厂还赚不到什么钱,你们家的情况也没比我好多少,二姨,您的心意我领了,钱的事我再想想办法。”二姨犹豫着说,“你大姨家......。”林羽苦笑,“她怕我跟她借钱,见我就躲,再说之前他们来闹成那样,还是算了。”那时林羽并没觉得情况糟糕到了极点,毕竟他14岁就辍学把林帆背在身上打工了。那么难的日子都走过来了,现在就算他一分钱都没有,也没觉得天就塌了,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他既然能赚到过那么多钱,就有能力再次赚到,只是林帆的手术时间还要继续往后拖,这让他万分难受。每晚一天,林帆的身体发育都会遭受更坏的影响,林羽担心,弟弟会留下一辈子都无法挽回的遗憾。就算是这样,林羽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还是过于乐观了。在省城看病那次,专家对林帆先心病的把握让他心里放松了几分。他白天在港口当搬运工,晚上去歌舞厅当服务生,稍微有点空就背着水桶去海滩卖切块的西瓜、哈密瓜、小玩具,累得闭上眼睛就能倒地上睡着,家里能卖的也都卖了,连他从小戴着的姥姥送他的金猴子属相吊坠也卖了。他总觉得,只要这么努力下去,钱迟早会凑够的。可他没想到,他拥有的时间那么短。饭店没了还不到半年,林帆早上起来时从火炕炕沿上蹦下去,脚尖刚着地,林羽开口想训斥他一声叫他别莽莽撞撞的,就听见噗通一声,这孩子双膝跪倒地上,身体诡异地僵直着一动不动。在炕边坐着的林羽觉得不对劲,刚站起身要伸手去抓他肩膀,林帆就直挺挺扑倒在地上,林羽不敢挪动他,着急地抖着手去探他鼻息,就发现弟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那一刻,林羽的世界崩塌了。如果饭店还在,他的钱还在,林帆这时应该已经做完了手术,在康复期了。这件事成为了林羽心里永久的痛,林帆倒下那一幕成为了他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时一遍遍回放的噩梦。就算是现在的林羽,晚上睡觉时,偶尔还会因为梦到这个场景而心跳飞快地惊醒过来。经历了上一世,林羽对弟弟的病心里是有谱的,至少短时间内,小帆船的病情是稳定的,没有大碍。但是在弟弟的事情上,他不敢大意,就怕他重生回来后,说不定扰乱了哪只蝴蝶的翅膀,就给现世造成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影响。小帆船的病还是得重视,该检查还得检查。这次还是例行的检查,市医院周大夫一直给小帆船看病,这么几年下来已经熟悉了。他利落地给开了检查单子,林帆就带弟弟挨个儿去做。抽血时小帆船捂着自己眼睛,细瘦的手腕乖乖地往窗口里伸,给他抽血的护士还没开口哄他呢,他倒先奶声奶气道,“姐姐不慌,扎完了我给你买糖吃。”小护士被他逗得噗嗤笑出了声,林羽笑着撸了把弟弟的头发,“就你会说!”等到下午医生快下班,所有检查的结果终于都出来了,周医生挨个儿细细看了,“没事啊,都挺好的,平时注意营养,多吃好消化的,别做剧烈运动,等三个月再过来复查。”结果不出林羽所料,他安下心来,心情放松了很多,晚上没着急回去,带小帆船去市里热热闹闹的夜市里转转,顺便吃了晚饭,一人喝了一碗热乎乎的鱼汤,吃半个烧饼。鱼炖汤前用油煎过,蛋白质凝结成了白色,溶解在汤里,奶白的汤看着就很诱人。吃完饭又买了几个孩子玩的小玩意,林羽才带小帆船坐车回去。到饭店时,店里没人,孙叔和侯小红正吃晚饭,见他们回来就问吃过没,林羽说吃过了,就让小帆船去柜台写作业,他去厨房收拾。刚进厨房,就见灶台上摆着两盘看着是没动过的菜,林羽有点意外,出来问孙叔,“这怎么还有两盘菜啊,你们做了没吃啊?”孙叔嘴里有菜,还没来得及出声,侯小红一手拿馒头一手拿筷子站起来,“小老板,你都没看见,今天店里来了个可奇怪的客人了。”林羽瞅瞅门外,见没人经过,才放心聊客人的八卦,“怎么个奇怪了?”侯小红眼睛锃亮,“人长得可好啦,那气派看着就不是一般人,还高高大大的,就是感觉哪里有点问题。”她惦着脚尖伸手比划着那人的个头,“来了看了半天菜单,点了一个蛤蜊蒸水蛋,一个清炒秋葵,菜上来了就坐那跟菜相面,瞅了半天一口没吃,就喝他自己带的矿泉水,一边喝还时不时往门外望,也不知道在瞅啥,坐了一下午,后来到晚饭点了他就走了。”“结账了?”林羽的重点在这里。侯小红点头,“那肯定啊,他不结账我也不能让他走啊。”林羽咂摸了一下,“那是好事啊,把菜热上,给你们加菜了!”侯小红“哎”了一声,欢天喜地去热菜。林羽在饭桌旁坐下,孙叔冷哼一声,“我做这么多年饭,还没人嫌弃我做菜不好吃过。”林羽从旁边柜里拿出瓶白酒,又拿了两酒杯,给孙叔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笑着附和道,“那是,孙叔就是我这小饭店的活招牌,生意这么好还不都是冲着您来的嘛!”谁都爱听好听话,孙叔心里舒坦不少,和林羽碰了一次杯,喝完一口,才想起来什么道,“对了,那人还问你在不在来着,小红告诉他你有事出去了,他就没再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