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司马绍的拒绝,早就在李峻的意料之中。
李峻不过是在索要钱粮之际,提了一个讨喜的说法,同时也等于隐晦地向司马绍进行了要挟。
替天子守疆土可以,但朝廷必须要付出真金白银,绝不能像以往那样给一些没有用处的空赏。
“世回,咱们君臣算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一直都知晓你们李家,满门忠烈呀!”
司马绍说着话,示意李峻做到自己的身侧,继续道:“我听说了当年的事情,你父亲与兄长皆是为天子尽忠而殒命,朝廷不该忘了这件事,我已命人为他们追赠了官职与谥号,不日便会昭告天下。”
李峻刚坐定,听司马绍如此说,赶忙起身执礼道:“忠节乃是做臣子的本分,臣的父兄只不过是做了他们应该做到事情,陛下能给予恩赏,臣替已故的父兄向陛下谢恩。”
说着,李峻冲着安坐的司马绍躬身施礼。
随后,李峻拱手道:“陛下,您是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的天子,所以才会念及旧臣的忠心。如今天下纷乱,唯陛下所治的江东安平,使受难的汉人才有了避祸之所,此乃汉人的幸事,也将是天下百姓的冀望。”
李峻并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只是向司马绍再次施礼后,笑着坐回了石墩上。
有些时候,有些话没有必要说透。
今日,一入建康城,司马绍就做出了许多拉拢人心的举动,李峻也由此看出眼前的这个天子有些本事。
司马绍在群臣面前给了李峻极大的殊荣,或许是为了嘉赏李峻收复疆土的功劳,但这其中未必没有想要分裂李峻与王敦的心思,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法也确实是离间朝臣的好手段。
李峻看明白了这些,也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帝王之术,他只是在告诫司马绍,江东的安宁得来不易,而司马家能在江东延续帝位,最初的支持者功不可没,千万不要在当下拆了自己的根基。
司马绍的确是个聪明人,即刻听出了李峻所要表达的话意。
他望着李峻,略一皱眉,继而淡淡地笑道:“朕知晓你忧国忧民的心,朕又何尝不是祈盼天下太平呢?若是有人真能救百姓于万苦之中,朕甘心只做个琅琊王,不做这个整日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天子。”
司马绍没有反驳李峻的话,但他也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的话意就是在告诉李峻,并非是朝廷要为难王敦,而是王敦在觊觎帝位。
李峻苦笑地摇了一下头,拱手道:“陛下,恕臣直言,没有人敢窥视天子之位,臣与西府军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看到司马绍的精神一振,李峻继续道:“之前,在司州时,臣与王丞相对此有过交谈,他也深表赞同,认为天子之威绝不允许被冒犯,这不仅牵扯到南迁之人的切身利益,更是关乎到了国之安危。”
说着,李峻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至于其他的,臣觉得都是一些市井传言,以陛下的睿智一定能厘清真伪,绝不会偏听偏信的。”
司马绍沉默地听着李峻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虽然李峻的话中没有挑明任何事情,但司马绍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李峻与王敦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共识,王敦不得威胁皇权,而天子也不能剥夺王敦的既得利益,大家就此保持相安无事。
至于裴太妃那边,李峻说其为市井传言,也就是在表明西府不会对东海王府给予支持,没有李峻和王敦的帮助,裴太妃根本掀不起风浪。
或许,这是当前最好的解决之法,却也算是一种妥协。
有那么一瞬,司马绍的眼中满是黯然之色,心头也尽是苦意。他是晋天子,应该拥有无上的权利,得到万民的敬畏。
然而,实际上的自己却需要竭尽全力地拉拢一名封疆大吏,更要凭借这名官吏的居中调停来维持帝位,不能反驳,不能动怒,更不能拒绝。
司马绍觉得很可笑,也很现实,在这可笑与现实中更是充满了可悲。
王敦是在威胁皇权,以后的李峻难道就不会吗?
西府完全独立于朝廷之外,西府军根本不受朝廷的管辖,也根本不听从天子的调遣,这难道不是在造反吗?
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
所有的一切都要凭借实力来说话,就算是天子,亦是如此,自己虽然坐在天子的龙榻上,却偏偏没有说话的实力。
“世回,朕知晓你的忠心,也明白你的用心良苦。”
司马绍站起身,望着李峻继续道:“只要国家安宁,百姓无苦,朕也就无所求了,希望日后咱们能君臣同心,平定这个乱世,收复被胡戎掠侵的疆土,告慰那些惨死于胡蛮刀下的千万汉人。”
李峻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定会率领西府军荡平那些叛乱的犬戎,如今司州与兖州已重属朝廷,西府军需要休整时日才能再起兵战,臣过几日也要先回西境了,处理秦州边防的事宜。”
“哦,秦州有事吗?”
听到李峻如此说,司马绍皱眉地问了一句。
李峻点头道:“臣收到情报,说秦州西北的羌氐与人同谋叛乱,似乎还牵扯到了凉州,所以臣要赶回去处理一下。”
司马绍只是点了点头,未在说话。
他说不出什么诏令,西境归属李峻掌辖,朝廷插不上手,而且也没有能力去管秦州的事。
“那好,你在京都留几日便离开吧。”
司马绍望着李峻,笑道:“你我君臣相隔遥远,难得相见,停留在京都的这几天里,你可以随时入宫来见朕,有需要也可以直接来与朕说。”
说罢,司马绍命人送李峻出宫,自己则依旧站在华林园中,静静地望着李峻离开的那道月亮门。
抛开西府独立于朝廷一事不论,通过这一日的接触,司马绍对李峻的印象非常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欣赏。
致使至终,李峻都保持着谦逊的态度,丝毫没有雄霸一方的傲气,也没流露出半分对朝廷乃至自己这个天子的不屑,应该算是一名忠臣。
以公平而言,是李峻平定了西境,是他独自拉起了兵马替朝廷收回了梁、益、宁、交、雍、秦六州,如今更是收复了半个中原,这份功劳堪比以往的任何名臣。
更可贵之处,是他看起来并无二心,依旧自称为晋臣,若是王敦有这样的基业,他会如此吗?
司马绍摇了摇头,恐怕王敦早就称帝了。
“李峻是对皇权有戒心呀!惠帝真是害苦了李家人,也真是错失了一门忠良呀!”司马绍苦笑地感慨了一句。
他觉得李峻之所以在称臣于朝廷的同时,却又牢牢地独掌西府,就是对天子有了戒备,不想其父兄的惨剧以及当年的洛阳之事再次发生。
感慨之余,司马绍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命中书监进宫。”
缓和的话可以说,如此的态度也可以表明,但具体的事情还是要有所准备,司马绍觉得必须要掌握属于自己的实力,如此才能真正地把控全局,不至于时刻处在被动的状态。
故此,他还是想要与庾亮商议调淮北流民军过江一事,希望通过掌控苏峻与祖约这两个流民帅,为朝廷建立一支唯遵天子诏的兵马。
★★★
入夜,乌衣巷。
乌衣巷位于淮水的南岸,出大航门后,经长乐渡的竹格航桥向东便可抵达。
长巷南边是临淮列肆,来自各地的大小商贸都在此处进行交易,更有无数的商铺酒肆林立其间,热闹非凡。
巷子以北是东长干,由于靠近大市,商贾之人大多都住在长干巷内。
由乌衣巷向东行则是丹阳郡城,再向东便是清溪的皇族园墅。
当下,大半的乌衣巷都成为琅琊王氏的府邸,其余少部分的房舍庭园也多是朝中权臣的家宅,临近巷口的李府与郭府曾属于另类,如今却也没有人敢如此说了。
白日画檐若云,夜晚灯花如雨。
幽静狭长的巷道中,青石铺就的小路两侧,青砖小瓦,回廊挂落,一栋栋楼宇亭阁起伏有序,浑然一体。
在一盏盏灯火的光晕中,整个乌衣巷仿佛虚幻了起来,并被覆上一层绚丽的色彩。
“要比想象中大好多呀!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李峻站在自己的府门前,借着灯光朝巷子里望去,笑着对出门迎接的裴璎说道。
其实,李峻想说的并非是想象。
记忆里的南京乌衣巷是个不大的景观,完全无法与眼前所见到的这一切相比较,而那个所谓的王谢古居还不及自家府宅一半的规模,就更不能与真实的王府相提并论了。
“二郎,除了清溪那边,也就是这里为权贵之所了。”
裴璎挽住李峻的手臂,也随着夫君朝着巷深处望去,口中继续道:“里边大多数都是王家的府宅,以尚书令王导的宅院最大呢!”
“二郎,你知道吗?”
裴璎紧靠在李峻的身上,小声地说道:“当年,有王家人想要强行买下咱们的宅子,也有其他的朝官多次登门,想要撵我们离开这里,是处仲大哥发了话才作罢呢!”
李峻捏了一下裴璎的脸颊,笑道:“哇!他们那么霸道呀!”
“可不是呢!”
裴璎抬手轻打了一下李峻的手背,点头道:“当初,你在雍州,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这里,当地的士族大户看不起我们,南迁来的人也与你不熟识,当然会欺负我们了,好在有王大哥护着呢!”
“哈哈...”李峻笑了笑,点头道:“看来,王处仲还算是办了点人事。”
当年,一大家子人来到建康,李峻将她们的安危托付给了时任扬州刺史的王敦,而王敦也确实没有辜负李峻的信任,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李峻的亲眷。
“对了,老三回来了没有?”
今日,李峻在太极殿上见到了李秀,之后便不见了李秀的踪影。
裴璎摇头道:“没有呢!你被天子留了下来,我们离开后,三妹陪着英槿留在宫中,说是帮着刘离继续看好公主。”
李峻苦笑道:“她一天天的就是热心肠,司马英槿一个大活人留在皇宫里,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还需要她来保护?”
“还不是刘离求她嘛!一口一个嫂嫂地叫着,老三也就答应了。”裴璎说着,抬眼望着李峻,狡黠地笑道:“怎么?你这是想老三了?是着急想与三妹共度春宵吗?”
“哈哈...”李峻笑着挽住了裴璎的腰身,轻声道:“璎儿,你如今愈发地大胆了,以前说这话的时候都会羞面如霞,如今是张口就来呀!”
“还不都是跟夫君你学的,嘻嘻!”李峻在裴璎的腰间轻挠了几下,痒得裴璎娇笑地跑进了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