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的拜别母亲,走在长信殿前往长乐宫西宫门的宫道之上,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曾几何时,‘如何和老娘和平共处’,被刘盈当做皇帝生涯的唯一考验。
尤其是前世那段黑暗的岁月,一度让刘盈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不能重蹈前世覆辙!
为了不再如前世那般,成为一个写做‘天子’,读作‘孩童’的泥塑雕像橡皮擦,刘盈更是曾有过‘必要时刻,从老娘手中夺权’的天真想法。
而现在,回忆起那段天真烂漫的时刻,刘盈确只觉得一阵好笑。
“从吕雉手中夺权······”
“嘿!”
“也亏朕想得出来?”
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身望向身后的长信殿,眉宇间,只一片轻松淡然。
——纵观华夏数千年青史,能从吕雉手中顺利夺权的,能有几人?
商、周两朝的几位圣王,或许可以;
祖龙嬴政,也没准能做到;
后世之明君雄主,如李世民、赵匡胤、朱重八等,应该也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这份‘有能力和汉高后吕雉掰掰手腕’的名单上,绝对不可能出现刘盈的名字。
开什么玩笑!
吕雉,可是连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要退让三分,甚至束手无策的人物!
连身为丈夫的刘邦,都搞不定吕雉这个青史罕见的女强人,更何况身为儿子的刘盈?
对于‘朕绝对斗不过母后’的现实,刘盈也早就有了明确的认知。
而如今的状况,无疑是对刘盈而言,最为理想的一种结果。
——谁说皇帝,就非要斗得过天下所有人?
——谁规定太后,就不能比皇帝强上百八十条街??
有一个手腕老辣、政治水准优秀,能独自保证朝堂安稳的太后,分明是朝堂、社稷,乃至于天下之幸!
更何况这‘幸’,恰恰是刘盈的母亲所带来,且刘盈,是太后吕雉唯一的儿子······
“呼~”
“便是前世,母后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希望朕出息一点,好安心些罢了······”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短叹,刘盈再次踏上了前往宫门的道路,嘴角之上,也不由噙起一抹轻松地笑容。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盈清楚地明白,何谓‘一山不容二虎’;
但刘盈也同样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绝不适用于一条壮年母虎,和一只‘还没断奶’的乳虎上。
就如同后世人常说起的那句笑谈: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这‘一公一母’,自也可以是‘一母、一子’。
对老娘再也没有的疑虑,也终如愿得以亲政,刘盈却也没有飘飘然,而是踏踏实实的将心绪,转移到了眼下的诸般事务之上。
如此番,吴王刘濞‘抱怨少府米贵’之事。
适才长信殿,刘盈在与母亲的交谈过程中,只提到了‘少府为什么要对关东差别对待’‘为什么要高价售米往关东’,却并没有提到此番,吴王刘濞抱怨少府的真实意图。
——荆地铜矿!
早自几百上千年时起,荆楚、吴越之地,便以盛产优质铜矿,以及精良的青铜器械、兵刃而闻名于天下。
后世闻名遐迩的上古之兵:春秋越王勾践剑,以及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神话兵器’干将、莫邪二剑,皆是产自吴越铸剑师之手。
吴越、荆楚,尤其是越地,之所以能凭借‘精良的刀剑冶造技术’而闻名天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春秋时期的越地,能够轻松获取足够多的铜矿,来作为铸剑原料。
而当我们翻开地图,便不难发现:春秋时期的吴、越等地,恰恰就是如今汉室的荆地,或者应该说是‘吴国’境内。
所以,即便对历史并没有太大了解,刘盈也能轻松地知道:如今的吴国,可谓是铜矿、铜山贬低,且开采难度绝对不会太高。
——连春秋时期的越国,都能用挖来的铜矿铸造出令后人惊叹的兵刃,这就意味着如今吴国境内的铜矿,开采难度必然不会高到哪里去!
而这,也正是吴王刘濞拐弯抹角的抱怨‘少府卖的米太贵了,吴地百姓都要饿死了’的真实用意。
吴国穷不穷?
穷!
甚至早在吴国还不叫吴国,而是叫‘荆国’,并由已故荆王刘贾统治之时,位于汉室版图东南角的荆国,便是关东有名的‘荒凉之地’。
对于后世人而言,‘东南沿海地区荒凉’的说法,或许会显的有些奇怪;
但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历史进程,人们就不难发现: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别说是吴国了,凡是长江以南的绝大多数地区,都基本还停留在‘准备开发,还没开始开发’的阶段。
——吴国境内,遍地沼池、山丘不说,更是因为临海,而导致吴国境内的土壤普遍存在盐碱化;
淮南国随好些,但境内也是山丘林木遍布,除了秦始皇时期修建的直道,几乎就再也没有像样的道路可进出淮南国;
而最要命的,当属位于汉室南方门户的长沙国。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假设某个年轻官员能力出众,但资历尚浅,需要外放打磨,那最好选择,自然是关中的郡县;
如果关中不行,那便是函谷关内外的河东、河内为最佳;
实在不行,若是分到齐、楚、梁等国,也还勉强能接受;
若是实在时运不济,被分到北方苦寒之地——上、代,亦或是南方的荆地,那这个官员,恐怕就要意志消沉,再无远大志向了。
可倘若这个年轻官员,倒霉到被调去长沙国的地步,那必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也要逃离‘去长沙做官’的命运。
盖因为位于汉室版图极南,隔五岭而与南越相望的长沙国,几乎可以算是如今汉室境内,最不适宜居住的地区,且没有之一。
常年不散的湿瘴之气,三天下一次、一次下三天的瓢泼大雨,以及蚊虫遍布、猛兽种类奇缺的雨林,都足以使得每一个外来人,将身家性命丢在长沙国,成为那片原始雨林的天然颜料。
在历史上,类似的事也是不胜枚举。
——凡有汉一朝,但凡是被封到长沙的皇亲诸侯,普遍都活不过三十;
除此之外,绝大多数被调往长沙国的官员,也大半埋骨此地,含恨而终。
即便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名士贾谊,在被调往长沙之时,也难免写下一篇《鵩鸟赋》,以表达自己的郁闷之情。
与无差别吞噬寿命的长沙国相比,吴国的情况自然是好了不少,但从经济、民生方面来讲,却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几乎没有开发的土地,以及遍布境内的湿地、沼池,因临海而严重盐碱化的田亩,再加上偏远的地理位置、闷热多雨的气候,稀疏的人口、落后的道路交通······
毫不夸张的说:在刘盈在位时期,这吴王的位置,还就只有刘濞能坐得!
但凡换了旁人,尤其是那几位和刘盈同父异母的弟弟,被刘盈送去吴国做王,天下人必然会在私下闲谈,职责刘盈‘苛待同父昆季,心性残虐’······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吴王刘濞借少府‘高价卖粮’一事发发牢骚,表明吴国‘承担不起少府的高价粮’,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吴国本来就穷,再加上当地粮产不丰,虽然不到买不起少府粮食的程度,但显然也没到能轻松买下足够全国百姓食用的粮食,且丝毫不心疼钱的地步。
可结合‘吴国境内多铜山铜矿’,再回过头,看待刘濞哭穷这件事,其中的意味,显然就不太对劲了。
——吴国田亩贫瘠,意味着种不出足够的粮食;
而吴国穷,意味着少府的‘高价粮’,让整个吴国都亚历山大。
那刘濞将这个问题摆上台面,是想要做什么?
想想就知道:对于吴国‘土地贫瘠’‘可耕作田亩不足’的问题,朝堂根本就毫无办法。
别说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吴国了,就连函谷关门口的梁国,长安朝堂都顾不上!
所以,要想解决吴国即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又买不起足够的粮食这一难题,就只有两种办法。
一:让少府特殊关照吴国,低价卖粮给少府;
二:让吴国拥有足够多的钱,从而得以顺利买入少府的高价粮,以供吴国百姓食用。
其中,第一个办法的可操作性,几乎是无限接近于零。
——关中宗亲诸侯近十家,你刘濞何德何能,让天子刘盈下令少府特殊关照?
要知道即便是‘帝兄’刘肥的齐国、‘宗伯’刘交的楚国,都没能从少府调粮关东一事上,捞到哪怕丝毫便宜!
哥哥、叔叔都没得到关照,就更别提刘濞这个有‘家族黑历史(代顷王刘喜)’,且一无辈分、二无名望的旁支宗亲了。
第一个办法没有可能性,剩下的,自然就是刘濞的真实目的了。
——让刘盈,或者说让长安朝堂无可奈何之下,授予刘濞某一种可以合法获得利益的权力。
即:准许刘濞动用吴国的所有力量,开采吴国境内的铜山铜矿,并合法拥有开采所得的权力。
而在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刘濞的这个目的,也必然不会被长安朝堂,尤其是天子刘盈所接受。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首先,按照如今汉室的普世价值,以及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秩序,天地之间的万物,理论上都属于天子本人的私有财产。
包括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活物,又或是山里的树木、柴火,河里的水、河边的石头,乃至于各种金属矿藏,都无一例外。
也正是因此,在大多数正式场合,朝臣百官总不忘提一句:陛下受天之命,代天以治天下元元,仁及山川,泽被鸟兽。
——因为‘受天之命,以治天下元元’,在这个世代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切实存在的现实!
既然天地万物,都属于天子本人的私有财产,那旁人若想获取这些‘天子私赀’,自然需要天子的许可。
就如少府,在长安周围猎杀飞禽走兽,开采各类石材、木材,理论上也都需要天子许可。
只不过少府‘天子钱包’的性质,让整个天下都默认少府的所作所为,本就是源自天子授意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吴王刘濞眼睁睁看着境内遍地可见的铜矿、铜山,却碍于‘没有开采权利’而无法动手,只能吃糠咽菜,甚至都到了买不起少府粮市的地步,表面上来看,确实有些可怜。
但要说因此,就让刘盈允许刘濞开采吴国境内的铜矿,并合法获取开采所得,却也是必不可能发生的事。
——如今的汉室,可还是封建王朝!
——铜矿开采出来的铜,可恰恰就是钱币的原材料!
只需要将开采出的铜矿稍加提炼,并将其塑成钱的形状,吴王刘濞便能从吴国境内的矿山中,得到源源不断的钱!
换而言之:刘濞伸手跟刘盈要的,根本就不是‘矿物开采权’,而是‘货币发行权’!
除非脑子进了八吨水,否则刘盈绝不可能答允此事。
但话又说回来: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对于刘濞‘请开吴国铜山’的请求,刘盈自然是能以‘祖制’为由严词拒绝;
可若是不解决吴国‘没钱进口粮食’的困境,刘盈也很难将此事糊弄过去。
——毕竟再怎么说,吴王刘濞,也终归是刘汉宗亲,皇族出身。
身为刘氏大宗长,若刘盈对刘濞的困境视而不见,那无论是在刘氏宗亲内部,还是在天下人眼中,都必然会落得一个‘见死不救’‘不睦宗亲’的污名。
而吴国的糟糕境况,又让刘盈实在想不到:除了允许开采铜矿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嗯······”
走到长乐宫西宫门外,来到御辇旁,刘盈却并没召集登辇,而是站在御辇旁皱眉沉思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终见刘盈眉角一挑,望向一直随行身旁的宦者令春陀,嘴上交代着,脚下也没忘拾木阶登上御辇。
“召少府阳城延、上林苑监杨离,于午时入宫觐见。”
默然丢下这声吩咐,刘盈便心安理得的坐上辇车,伴随着辇车规律的晃动,晃悠悠驶向了章台街对面的未央宫。
——吴国的事,确实非常棘手。
但作为皇帝,刘盈并不需要像始皇帝那样,拼着累死自己,也非得要事事都‘亲力亲为’。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吃了朕的俸米,就得给朕出主意才是。”
“尤其是这俩憨货,一年就要吃朕三千多石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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