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苍山脚,雁落原上,
都伦格尔,纵马云颠。
苍狼作旌,白鹿为旗。
天以穹庐,山以帷帐。
逐草放牧,挽弓射雕,
难从天命,不屈兵戈。
跨我良骥,举我刀枪,
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透出一片惨白的光。于早春的朔北草原上,刀子般锋利的北风依然凛冽。然而在那风中,却传出了声声摄人心魄的异族军歌。
略带些沙哑,却高亢嘹亮的歌声甫一止息,便有一支身覆重甲的骑兵发起了冲锋。马鼻中喷出的白气在阵前连成了一片,还未等其消散,便又被马蹄带起的劲风裹挟着向前飘去,拉成一道道浅灰的颜色。
而在那支骑兵前方不远处,则是高举着绘有一双马头纛旗的御北飒雪骑军阵。
眼下的这个时节,虽冬雪仍未融化,然而一夜过去,藏刀岭下的这片草场,却早已化作了一片暗红色的泥泞。积雪被滚烫的热血融化,重新冻结成块后,又再次于铁蹄之下破碎成无数锋利的冰碴。尚未返青的草叶,更不堪反复的碾压,化为了大大小小的万千碎片,同数千殒命于此的战士一道,散落在方圆数里的战场上。
如今,这场从昨夜一直持续至今的苦战,已经渐入了尾声。为了阻止飒雪骑继续向雁落原腹地深入,将炎只得匆匆率领着刚刚补充过兵员,甚至尚未训练完成的铁重山余部杀向销金河北岸,以期能够挫一挫敌军锋芒,让其知难而退。
飒雪骑中多是擅长骑射的轻甲快马,虽然每位骑手名下皆配了两匹战马,以此保证速度上的相对优势,却仍经不住阵前的连番冲杀。眼见数轮齐射在铁重山厚重的铠甲面前收效甚微,他们只得转持长枪,展开了近身的迎面肉搏,竟是渐渐落入了下风。
原本足有上万人马的飒雪骑,而今也仅剩下千余众了。可即便如此,眼看着己方的军阵被如同绞肉机一般的重甲骑兵彻底冲散,不断地分割包抄之下,已无力重新组织起阵型的他们却依然不肯轻易回撤,只是于销金河北岸舍命据守。
在草原人的口中,销金河被唤作色格河。作为澹水上游的第二大支系,其河虽浅,水流却颇为湍急,即便如屏东马这般壮硕的骏骥,也难免于河中站立不稳,崴伤蹄足。六十年前朔狄之乱过后,白江蔺冉便将此河改名为销金,又将其东面的连绵丘陵命名藏刀岭,作为北逐鞑虏,光复昶州的象征。
看着对面如强弩之末般的飒雪骑,将炎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开了一些——眼前的这道河汊,是整条销金河沿岸最为狭窄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用沙袋石块阻塞水流,供大军通行的要害之地。临行前元逖曾告诉过他,六十年前图娅的祖父弘吉,便是于此挡住了关宁武卒继续北进的步伐。若非后来遭自己人背叛,牧云部本不会以惨败收场,退至雁落原深处一蹶不振。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令,将残存的飒雪骑尽数全歼之时,却忽听身后阵中响起数声急促的号角,竟是另有敌军自西翼来袭!
“可是斡马部余孽趁机偷袭?!”
年轻的合罕怒目圆瞪,急令身旁斥候去探,然而还不等其打马走远,原本已渐渐明亮的天色却忽地重新黯淡下来,紧接着便瞧见无数箭矢如飞蝗一般腾入天空,朝着他与铁重山们的头顶落将下来。
那些箭矢乍看之下并无甚异常,待其飞得近了,将炎方才看得清楚,心下当即一凛,大声向身旁正待全力冲锋的铁重山喝令道:
“举盾,举盾!是破甲箭!”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空中的箭支转瞬已至眼前。只见那些铁矢呈一根细长针形模样,箭头较普通箭矢细些,却是长了数倍。尖端布有四棱,约占整支箭长三之其一,触甲后不弹不折,竟是如同一枚长钉般轻松扎了进去!
只眨眼功夫,铁重山便被射倒了一半。箭头穿透了他们的肩膀、胸腹、臂膊、腿脚,有人被铁矢的力道直接从马背上掀翻下去,有人却同胯下的坐骑被钉在了一起,更有人被射穿了头上的胄盔,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了大半,露出其下红白相间的脑浆。
阵前的将炎也未能幸免。只听一声脆响,护于头顶的精钢圆盾当即便被一支四棱箭头穿得透了,爆出一阵耀眼的火光。与此同时,少年人只觉得高高举起的左臂上一阵剧痛,而后顿见一股鲜血喷射出来!
幸好,那铁矢将将在距其眉心不到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年轻的合罕却不敢松气,猛地将两腿一夹。乌宸知道主人的意思,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在战场上窜将出去,领着十余匹侥幸逃得性命的战马直冲御北阵中。
对面那些飒雪骑却好似对此早有准备,竟自身后也抽出了同样制式的根根铁簇来,弯弓搭箭,齐刷刷瞄向了将炎的心口。
时间,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慢了下来。黑瞳少年猛然意识到,原先满心希望于此一战歼敌之后胜利凯旋,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面前这支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已几近全灭的飒雪骑,只是敌军派出的先锋。而此前对方也并非是破釜沉舟,拼死一搏,而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包抄的同伴就位,进而发起致命的合击。
将炎更清楚地知道,若是想要由其他地方渡过销金河,必须以高昂的成本于河上架设桥梁,更得提前数月便做准备。只不过他同元逖皆未曾想过,御北国主左丘阙竟会处心积虑要置自己的血脉至亲于绝境,而不惜动如此干戈。
年轻的和罕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极不真实,如梦似幻。一切,又好似回到了数日前,回到了自己即将率领铁重山开拔的那一刻……
……正值午夜,雁落原迎来了入春后第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即便没有点起火把,天上的皎月同银河也能轻易将光洒满整片草原,把一切都照得通透。
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身着重甲的骑士们显得愈发高大起来。肃穆的气氛似乎感染了其中的每一个人。武士们的脸上,皆写满了错综复杂的情绪。其中有无畏、有忠诚、有坚定、又有一丝胆怯。他们更清楚自己此战,乃是为了牧云部,甚至整个朔北草原的生死存亡。
“大合罕,此事您当真不打算告诉公主殿下了吗?”
将炎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老人的声音。少年人回过神来,将视线自不远处列队整齐的铁重山身上收了回来。清冽的空气吸入胸腔之中,让人觉得轻盈起来,仿佛连身上的铠甲与手中的啸天陌,也变得重量全无。
“元逖老将军,你来得晚了。”
将炎的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不快,似乎早已料到了对方的姗姗来迟。
“禀大合罕,公主今日心事重重,很晚才睡下。老臣安排好了帐前巡更方才得以抽身,还请勿怪。”
“你说图娅她——有心事?”年轻的合罕将手一挥,开门见山道,“莫不是连夜出征的消息走漏了风声?”
“绝无可能。这五千铁重山,皆是入夜后合罕亲自征调而来的。在那之前,老臣并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听老者如是说,将炎也不再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去,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地道:“如此,便好……”
“大合罕,此番还是由老臣率军前往吧。毕竟老臣对御北排兵布阵的一贯章法还算了解。”元逖见状却又上前一步,拱了拱手,“老臣跟随公主殿下母女多年,绝无可能临阵再投御北,还请大合罕莫要顾虑。”
“老将军不用解释,一臣不事二主,你的为人,我心中自然清楚的。”
将炎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墨色的双瞳却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其实,他并非怀疑面前这位老将的忠诚。可对方越是恳求,他便越是觉得,自己今夜的决定并没有错。
对面的老者也毫不避讳少年人的目光:“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相信大合罕也不会例外。”
将炎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这世上的事情,太过复杂,也太过让人心烦。有许多的事情发生,我却从未真正掌握其中的法则,更加无法明白个中缘由。”
“可大合罕以一个南人的身份,非但赢得了公主芳心,更是做成了草原人的合罕,其间或许有不少的阴差阳错,但若非真有些特别之处,想来也是不行的。”
元逖又道,语气间虽不失恭敬,却又似带了些循循善诱。
年轻合罕重又将目光投向了夜幕下的原野,过了许久方才接话道:“我——不过是想活得简单些罢了,谁对我好,我便也对谁好。”
“所以,大合罕才会命老臣守在公主身边,却用自己的万金之躯率军御敌,以身涉险吗?”元逖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对面这个少年人的想法。
将炎点了点头:“没错。老将军比我了解图娅,也更了解朔北草原。若牧云此战失利,由你留在她的身边,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可大合罕是否想过,此役若是败了,公主于世间便将再无依靠。她会亲眼看着母亲的血脉至亲同自己反目成仇,也会亲眼看着雁落原的子民们惨遭屠戮,又何来什么希望可言?”
元逖还想再劝,将炎却已不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了:“老将军无需再言,你只消替我转达给图娅,告诉她努力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希望,这样已经足够。千万记住,我此去无论是否有捷报传来,都绝不要再冒险来寻。”
话毕,黑眼睛的少年终于打马朝铁重山的方阵前走去。
“大合罕,今夜你我之间说的其他那些话,老臣也可以一并转达给公主吗?”元逖的声音于他身后再次响起。
“自是可以的。只要能让她,让牧云部剩下的人不要放弃希望——”这一次,将炎并没有再回头,只是低头打马,越行越远,声音却是变得响亮了起来,“更何况,我麾下尚有五千铁重山,此战胜败与否,尚未可知!”
看着年轻合罕渐行渐远的背影,元逖也突然提高了嗓门,仿佛不仅仅要说给对方听,更要说给即将随其出征的那五千重甲骑兵:“不,合罕你此战绝不能败,绝不能!请牢记你自己方才说的,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月色下,军阵好似一股钢铁的洪流,缓缓在草原上动了起来。骑兵们身上的铠甲轻轻地摩蹭在一起,仿佛在向身后的雁落原低声道别。马蹄声却是此起彼伏,越行越疾,如同出征的鼓点。
将炎伸手将胄盔上的护面放了下来。精钢制成的面具虽然没有完全贴合在脸上,却依然令他感觉到其上散发出的阵阵凉意,鼻间也仿佛闻到了那如铁锈一般的,人血的气息……
……恍惚间,策马狂奔的黑瞳少年已然冲入了御北阵中。他两旁的飒雪骑则再次由箭壶中抽出了羽箭,努力让箭尖跟上乌宸疾驰的速度。
“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将炎口中高喝起这八个字来,挥起手中的啸天陌。当地一声脆响,锋利的长刀将射来的羽箭荡开,又生生从射箭之人的项上划过。倏忽之间,人头点地,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