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份遇见,会唯美了整个曾经。
滕脂柔不甚在意地瞟了那龟一眼,手中托着那枚晶透的残体,驻目着掌中宛如冰心一颗,眼波中的柔软绵意悄然有了‘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凝霜,将那龟已然放缓的心,冷不防给冻得寒噤四起。
“我只道是那孩子喜欢得紧,再有不舍也给他便是,何曾想过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怎的?八互,该不会你也看傻了眼不是?嗯,不然,你方才那记眼神……怪怪的!莫不是亦觉得好端端的物件被损成娘亲不认的,怪可惜地不说,反倒是难懂我拿温良怎就换作人情凉薄了。唉!你呀!饱食终日地躲在屋内羞于见人,哪里晓得这世间百态,莫说你那两指宽的脑容量,即便是算上我,我可是正义青年哟!不也贻笑大方地败北了嘛!奈何世上若真能弊绝风清不带半点污垢沾染,就好比昨夜又怎会有蒙冤如我?”
滕脂柔还是那个滕脂柔,与一天前、一年前亦是一个世纪前的她,别无二般。
可一想起昨夜白白被人毁誉参半,犹如残梦未醒。那六根清净转眼成空,免不得寻个倾诉肝肠的缺口,方好顺顺气。“想来吕姣那小‘野蹄儿’子昨儿傻跟着一块被牵累,估摸着怨气未消甭指望。这赵沁雪嘛!……卿卿我我佳节共叙的,成不好叨扰。唉!幸而有此龟蜜在,甚好。”滕脂柔冲着那龟儿磨牙碎语,心下稍稍舒畅些。
这也怪不得卢淑琴时不时地直闹埋怨:“如今这女儿大了,心思也多了,却不与为娘的她尽数道来。”可如今这事儿,又该如何跟家人启口讲得了明白呢?这事事哪里有件件都顺遂心意的呢?
旭日临窗下,冰清样的眼尚好与那恍若从掌纹里裂出的冰清丝弦光莹交相辉映,难见之纯净像是欲透达什么,滕脂柔心下倒有几分讶异:“咦?不想竟有这般微明与恬淡,虽说是残了,但弃之又怪可惜的,看似这形状大小适中、薄厚尚可,还有几分静心之意,倒不如尚加利用做枚项链吊坠,也不枉为它尚有的精粹和我犹时未晚的垂怜。”滕脂柔平顺了眉间的轻愁喃喃道。
须臾间,眼波缥缈中像是不曾染指的尘色正滚土聚散而来,且万般不可阻挡。
下一秒,滕脂柔突然似忆起了什么,转身趋步至床头柜前,拉开抽屉,不多会儿,便寻摸出一枚赤金镶边、中间镂空细长形吊坠。说是吊坠,其实不然,当间核心镶嵌部位已然缺失、不辨其貌,看似约有拇指般大小,眼下干干只留于一个中空足金包边,上带以四个固定抓牢的金累丝托。虽略显美中不足尚有遗憾,好在羸弱中流露出匠心的质感,非比寻常。若无走眼,这枚吊坠也称得上是个老物件了,故而其中渊源断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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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所料。此乃滕脂柔的外婆母家家传之物,说起那外婆的母家早些年间是贩海盐的,虽未大富之家,好在家道还算殷实。到她外婆这一辈,生逢四方离乱、兵连祸结。老人家在不断顿儿的颠沛流离中先后经历外敌入侵之战乱,内战平定及定都建国等动天地、泣鬼神之历史大事件、大背景。一路雨打浮萍、几番飘摇可谓命运多舛、实属福大命大的。而她外公是大连本地人,除了日后自己摸索出来的一身工匠手艺,身出白屋寒门,那家穷得是:鸡不下蛋、狗不叫;鸟不拉屎、门无栓销。但滕脂柔外婆却认了死理儿,雷打不动、死心塌地的宁愿跟其受穷。可那时人人都穷习惯了,穷得光荣不说,穷得理直气壮的,差点儿气壮山河,穷得真够其所的。不为旁的,那年代的人们只讲成份,滕脂柔她外婆这富家出身的,好歹视为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怎奈生不逢时,政治面貌“先天不足”,寻个“根儿红苗儿正”的主儿有所依附终身的考量,在那方风云涌动背景下,犹似一枕黄粱。许是,她外婆的前世积德善缘在现世得以果报,许是白富美的外婆使得一手好‘障眼法’,偏偏在“富得低调”中,令那心属之人情愿沉醉于爱的雾海中“裸游”,直至最后用以现下的流行词---“裸婚”,实现他外公的人生逆转。
一直以为,落魄凤凰委身变鸡,生了一群眉目周全的鸡仔,还一码全母的,唯有一只公的,却半路夭折,实属沮丧得紧。本以为就此罢手,谁知非否、非否,绵延子嗣还在继续,不若就是在继续的路上。怪了,那年代几乎家家如此,干儿劲十足地比赛生孩子玩儿。乖乖,何其的魄力与体力唷!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好比瓜熟蒂落的肚皮里也忒能出数了些,却被人家理所应当的想当然。唉,三观不合这“合”字原只道是一人一张口,本心所汇往矣。说到底,得惯会度德量力才好。
几分意料之内,偏又意外得紧,在诞下第七只凤之后,果见凤舞凰翔,还一来成双,顿觉蓬荜彩云光。终以,得偿所愿,好不畅怀。可光能生不假,势必倾囊养活起这一大家口人不是?进而,维持生计便成为挨家各户的每日必修之课。
敢与岁月叫板的偏就是那些记性尚好,却又念旧之人,不论是经年悲喜、往事浓淡的,纵有再多的俗世纷扰,横竖总觉得是岁月亏欠自身良多。本已低眉静待垂顾之怜,孰料却见要不拿腔作势、不理不睬的,不然如同拉磨兜圈、没完没了,却始终那个步调,了无新意。倘若这般天荒地老干干坐等下,何其是个头?是以,故作勇气,上苍之心铁板一块怕是赔上此生也难焐热,感动一回自己也未尝不可。如此,便立了个“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唬人又唬己的架势,不惜将自己浸身于岁月洪流中一番搓、捏、揉、扯,直到把脸挤到变形,好让苍天知道我不认输,倔驴一头的本真属性。不想,岁月上苍无暇兼济天下,若不然怎会有那“天若有情天亦老”之一说呢!
但凡,流经岁月携旁走过之人必然知晓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经历□□的年景。时值,家家成日里望眼欲穿大过如天的便是吃食。如此之下,街头巷尾之人或脸色憔悴、形容枯槁,或面容浮肿、苍黄有异。途有饿殍也为寻常。且说滕脂柔外婆一大家口,配给口粮也早已捉肩见肘。她外婆,恰似“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的愁容难遣状,她外公,沉郁气拢攒聚与满面门的门头沟,搔首叹矣。
正待焦心无计可施时,忽闻往日里与其家交好的世友捎来口风:‘山东日照左右地界,可用金银细软等值钱物件折价换取粮物一说,至于价格嘛,是愧为公道些,可好歹也是条与性命交关的活路法子。
有道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可眼下众口嗷嗷待哺,哪还作细思量,经此点播,横心一定,纵然再不心忍也得将多年要留与金凤、彩凰的陪嫁、聘礼逐一亮底儿,遣了人偷摸拿去做以典当。那身为“四凤”的卢淑琴,虽当时年龄尚小,但性子最为抗上,且不明就里地眼瞅着本属于自己的那份子说变卦即变卦,奈何,好说歹说的是不顶事了,不想,一屁股坐于地上,偌大个姑娘家倒叫扯起小性子,就势撒泼打滚儿起来。见她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泪涔涔的怜人模样,才将将只取了那坠子上方镶嵌的翡翠“玉佛手”,勉为其难地留存现下手中的赤金镶边已是万幸。孰料,那枚翠□□流、通透灵澈浑作天然之物的美石,尔后,费尽气力地几经转手被换做成两小面袋子的地瓜干儿,单凭这等斤两也只能饮鸩止渴暂管一时罢了。每每思及此,便如一幅对联置气地展与面门处,左右对仗、平仄贴恰。上书的主基调可谓笑中有泪:“暴殄天物为哪般?美玉魂消地瓜干”横批:“笑死只苍蝇乐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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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话无半分掺假。滕脂柔这方衔于两指间皆已残破却未潦倒的两厢清幽之物,不过是才入眼半刻,便心血来潮、有所冀望地比量摆弄一番,居然上下工巧、左右合衬,横竖算得上是恰到好处,那残里犹存的澄荧之物这般安稳地置于扬辉的泽光中,不想别有天地,坐实了平分秋色映目的跃金浮光。
“八互,你来瞧瞧,我这创意以为如何?不是自夸,我觉得还蛮不错的。俗语有道:‘大破方能大立’。眼下,皆是零落残魂之躯,彼此映衬照拂,甚好。若论此番‘点石成金’虽有夸大之意,然而想必将寒素化金甲之非常道,唯有非常人方许而情自见。也该算是巧合,有我智商在此,便是将就一二也并非是徒劳无用之功一件。”滕脂柔秋云弄影般对着镜台迎照,无须弄姿作态,稍做下颚微扬,眼眸中小有的几分得意闪念而过。粉妆玉砌的脖颈上,金煌煌的钿嵌形似花萼烘云托月地举着那碎无杂念的流光。忽作泛起的灼目折光力发散着清丝浅缕,意境丛生隐见紫金初芒,毫无骄矜之韵。
耳边无需细作谛听,一如先前寂寂无语。未承望她那龟蜜能启开尊口,蹦词论调之点评,否则,定会令她魂不附体、如堕阿鼻地府,见鬼了。莫要浑说,好端端的岂能说见鬼便见鬼来着?滕脂柔对自己放之缰绳天马行空任我行思维,时而颇为费解与无奈。
思及此,滕脂柔对着镜中的自己不免连连地摇了摇头,而那龟儿此时似乎彷如偷窥了她心意之一二,亦在轻许地晃了晃脑袋,遂勾着滑步那“里八字”甚是不伦不类,闪做一旁不吱声了。
滕脂柔从反射的镜子里望见那龟噤声也便罢了,却对自个陶冶万物、物尽其用的做派不理不睬下反倒背离而去,又想借此虚张声势作弄与它。遂故态复萌地将那龟擎于掌上,几乎鼻尖对顶,方将予其难堪时,却忽地睁大了本已‘卡姿兰的大眼睛’惊诧道:“你……你……这是何时长的牙?怎的,我却没发现呢?难道是昨儿晚一夜工夫?再说,你怎么就长牙了呢?你是只龟哎,怎可长牙!难不成是我孤陋寡闻了?莫不是要成精了?我的龟孙耶!……”滕脂柔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复又将那龟嘴边的褶皮扯了扯,去伪存真地仔细瞧了去,果真白森齿对、不带含糊。
滕脂柔此时满目的新大陆,只是这新大陆发现得过于唐突了些,以至于一时半会儿的不知命名个啥称谓方好:“八互长牙?呃!……甚为不妥,若不然就叫‘神龟基因突变?’嗐!博人眼球的做法,惯不屑于此间伎俩的。”
心下自我讨论得一派热烈且不说,却不耽误就这么与龟对视了足有十几秒钟,幽然对悠然。倘若不是卢淑琴推门进来,估摸着预将此等对眼“姐对花,郎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怕是丟了籽发了芽,成了登对的一双也未可知,只可惜实不能算作般配,全因它是只龟,还是只长牙的龟,怎可行事悖乱。
“脂柔啊,我当你睡得深还未起呢,这一头晌的你在屋里忙乎啥呢?没见一点动静。这倒不像我闺女的一贯秉性。”母亲见脂柔已起床正端坐在电脑桌前兀自摆弄着什么,不吭不哈的,随口问道。
“不然,我该待怎样方合心意呢?有时稍作活跃些,老娘您又嫌我闹听,那放浪形骸之举,更断不能入得了眼,你闺女我,得此今日,皆仰赖为娘您教女有方,唉!如此看来,这为母之心是世间顶难揣摩亦顶难把控的心思,若依照眼下,就单单你闺女这点儿慧根,怕是想掰扯出个辰龙巳蛇、五匹马六只羊的,估摸着已是无所指望喽!”滕脂柔如援琴鸣弦发清商……发情商……发商情……发伤情。
到底还是‘知女莫如母;母作女裳服;服帖两相知;知疼母如故”。卢淑琴就着女儿的‘咿呀’说唱之词,似听文戏码并无二致的,遂付之一笑。
“老娘,你倒瞧瞧你女儿我今天可有何变化没?”滕脂柔起身,放下手中的龟蜜,拐着母亲的胳膊,扬起娇俏的脸,却不扭捏惺态,笑吟吟的骄傲一问。
“嗯,是有变化,又长了一截尾巴啦呗!新的一年,怎可能没变化。说到此,别嫌我唠叨,尤其是你的个人问题,可得抓紧点儿,又大了一岁。心里可得有点儿数了。”卢淑琴一面手中忙不停歇地收拾稍显凌乱的桌子,一面语重心长却又半轻不重地回语道。
滕脂柔见母亲词不达意、所问非所答的,遂过从甚密地拢了母亲的胳膊入了怀,紧贴与面言道:“老娘惯会泛泛地一说,而忽略了该有的细节,并非是我犯矫情,只是缘分这东西委实在你女儿这实属冥顽不灵。不若,想是那天佛地母顾念你我母女情深,发此善心多留身边以作膝下承欢、颐享天伦,岂不美哉?”
瞅着女儿冲她抬头相顾一笑,复将脸庞伏与自己的肩头。她那揽肩抚背、纹路已深的手,固当如此地游走于宛如浸染了墨色,半丝半缕地垂落一旁的发间,似有直抵内心的柔软席卷而至,遂将下颚摩挲与发顶心,满溢的慈柔情便无可取代地顺沿青丝而毫无保留地直泻下来。
“唉,挺大个人了,怎的就没个正形呢!竟让人为你操心不断。有你陪伴在身边固然是好,但终究是要嫁人的,想来是那姻缘未到,否则凭我姑娘自身各方条件若寻不得好姻缘,那真是枉为天公了。呸、呸、呸……看我净胡说了些啥?言语犯讳,不作数的。”卢淑琴颇为庆幸的及时纠偏自己言语上的过失,算是通晓她这女儿一多半的脾性随了她,倒是尽得真传,说来也怨不得旁人。
“嗳,甚至高见。也不看看谁的女儿!母亲大人且不说遥想当年之芳泽,仰慕、垂青了多少草木之心,即便是若干年后的现在也可称得上是‘资深美女’啊!身为女儿的我,自然不可甘于人后,勉为其难地扮作‘颜值担当’可谓‘马马虎虎’……呵呵!……马马虎虎哈!……。呵呵!……抬举、抬举……承让、承让……”随着滕脂柔别过身来,一边抱拳作揖,夹带着博母欢心的逗乐语意,卢淑琴温婉地展颜一笑,流连于女儿周身的目光,忽而如搁浅在某处,竟自动予不得,直愣愣地锁在那儿了。
一抹淡金色的镀光正费力讨好的自颈项处忽隐忽现。细看之下,虽未夺目,但十分地恰到好处将眼前人映得明艳照人、丰彩而华貌。倒叫人有种踏雪寻梅探源之雅兴。那底衬的赤金镂雕,她自然面熟得很,只是附于之上的装饰好为面生,现下两物合欢相拥,犹如凭栏晨辉而纳其一味清凉的悦目,各取所需的你中有我,我中顾你,贯汇融通。虽不明是何物,好在连同女儿的肤如凝脂一并美好得风月清幽、颇见情致。
卢淑琴神色波动,再见那扑面而来的青莲笑容,恰似十里荷塘、清新克欲的画中人,不晓得为何竟生出缥缈、迷离的意境,心底直呼大不真切了,那娥眉娟秀不由地轻轻起伏挑落了一下。
“常言道:‘有眼不识金镶玉’,说得便是那世间俗人‘一叶障目’、心智蒙尘的没个眼力见儿。脂柔,你这吊坠原配的璞玉已是断念缘尽、绿水无痕的,委实可惜了。独独剩下这枚镶边,本就成了残品、孤品的,无作他用。而今之下,有如重获新生、意气风发的,甚感欣慰!与其追问其出处,不如你心怀无憾亦欢喜,也好不负这些许年来徒留的遗憾跟光阴。”
卢淑琴眉唤情、口含笑,嘴角噙了丝‘美人蕉’的浅弧纹,意真切地将那素手十指在女儿的肩头紧了紧,滕脂柔方显自我感观良好的小心脏诚然也随之收了收,只道十指连心,感情还是‘并联’,险些被电得颤上一颤。
闻言,原本垂首关注胸前项坠的芙蓉面庞,略一微抬,目光无所避讳道:“虽它再普通不过,我也只当它是人间春色,哪怕失了绿意,若心中怀有春望,它便如春晖在即,不似春光却胜似春光。我成全了它的物华,即便不甚显达。它亦回馈与我天宝,即便不具神力,那也视为我的神器。”滕脂柔如月之恒,如日之开地款款告白。那清丽圆转的语调下,不知不觉地让自己活成了一个发光体。
借问:不知方才的明镜里,“缘愁似个长,何处得秋霜?”
桌台上的那只龟万分安静地驻目着,似隐了身形,遁去到九霄云头,冷眼俯望,与此下界无丁点儿段藕丝连。又仿若自己不曾打此世间经过,无闻声息、踪迹了无地不得寻。殊不知,它的眼光未移离过救命恩人---滕脂柔半厘,待卢淑琴母女二人提步离去、将门带上之际,那只龟往日里悉数堆叠褶皱的眼角处有晶莹之物滑落而下,一滴……二滴……这是断线的珠儿泪吗?何来如此?
如若依我:宁可不知其然,更不可知其所以然。或许这泪滴只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