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艺雅不清楚北川前辈此时的苦恼。
她只顾着学机器人行走。
妙一山下,下承式桁架桥横跨相模川,桥对头,红漆鸟居矗立于沿川柳青樱红间,是相模神社的入口。
“远野酱,不要哭了,你知道柳絮飘落的速度是秒速几厘米吗?”神社鸟居正对着的河堤,男孩坐斜坡草坪,对泪花不断的女孩,温和说。
女孩精致高档的花边袖一抹鼻涕眼泪:“谁在乎这个!篠原,我不想去东京。”
“不是‘去’,是‘回’,你家在那。”
“那不是我家!”女孩倔强扭头,“东京人一听我的口音是群岛来的,都不理我,爸爸妈妈也整天上班,上班,全都很无聊。”
“东京很繁华,比江户还繁华,国中的前辈都想移民去那。”男孩说,“而且远野酱非常可爱,总会有愿意陪你的朋友。”
“我不要去东京!”
“远野酱,你家已经搬到东京了,明早,好好和叔叔赶飞机回去吧。”
安艺雅静静旁观,搬家离开玩伴固然不舍,可必须得适应,女孩尚达不到独立养活自己的水平。
安家迁入野原市,是2001年,至今的十一年间,房租涨,包工头失踪,老家奶奶犯病,拦路抢劫……太多换出租屋的原因,安艺雅只闹过一次。
母亲跟她说:“不搬也行,但得去同老师问,能不能晚一两周交学费。”
她在老师办公室“罚站”半天,没勇气如实说,支吾表示学费被不良抢了,但谎言立即被揭穿。
她再没对搬家吭声。
河堤上,两个亲密玩伴的争执不止。男孩真诚地开导,女孩完全可以在假期坐飞机回来,见面很方便。
安艺雅第一反应是美好的谎言。
且不说未成年的女孩往返东瀛与群岛两国之间的麻烦。
单拿安艺雅的例子,坐车回北济道家乡三小时,打公交和坐电车前往曾租住过的地址需要二、三十分钟。
去到目的地,万一不巧人不在家呢?她的记忆里,鲜有家庭座机的朋友。
高中前,安艺雅没有手机,翻开发黄的同学册书页,幸运联系上几个,见面后,假使还认识,又谈些什么?
譬如真桐同学,口头上常提这家甜品店,那部电影,之前去的景点,安艺雅接不上话。
她的假期平淡如水,家务,打工,学习,发呆,睡眠。
至今多了打击异能罪犯。
拖欠学费的记忆与不断搬迁的经历时刻警醒安艺雅,家穷,省点花。
以前不懂事爱喝星巴克,改掉;
甜点?自己做吧,等等,买厨具也是一笔花销,不经常做的话……
和同学出去太花钱了?少参加,呆在家学习也很好,没必要赖着脸叫人请客;
超过一千群岛円的活动,安艺雅尽量不参加。
会不会惹人不满,无所谓了,指不定下次搬家,或者毕业升学,大家再难见面。
她并非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穷。
而是理性判断后,觉得花在这里不值得,没有这些花销,也能活着。
低欲望的消费,低限度的社交——她习惯了。
突然有了北川前辈的资助,也不清楚该花在哪。
安艺雅望着两小孩出神,引起他们察觉,相互贴近耳朵嘀咕悄悄话“好像有怪人在朝这看。”
异能强化的听觉轻易辨别。
嗯,自己确实是个怪人,安艺雅知趣走开,任由无序的风指引前路,踏上斑驳与小广告一样多的天桥。
捋顺微乱刘海。
那么,回去路上买些什么做晚餐?
鼻尖嗅到一丝烟火味,不对劲。
超强视觉里,她发现火势自木制和式二层町屋往周围的建筑蔓延。
安艺雅翻。
化妆盒,没带!
赛博酱制服,没带!
一摸大腿肌肤——THEMASK皮套也没穿!
她今天在想什么?什么都没带!
消防车呢?
安艺雅仔细听了上千种声音,没有警报声。
再观察火场:类似的老房屋错落交织形成一片旧市街,即便统一采用节约空间的推拉门,石板路就勉强容纳一辆汽车。
还被花坛,小店招牌、空调室外机、商品货架和乱停乱放的摩托、电动车堵死。
即便消防车来了,里边慌乱的人挤不出,外边的消防员冲不进。
巷道里的消防橱窗和居民用水对火势微不足道。
消防栓?老城区上世纪修筑时,就没考虑过这玩意的安装。
安艺雅又等了三分钟。
还是没听到消防车警报声。
倒是天桥底下因为慌乱开始拥堵。
她又等了两分钟,无意中扭曲了天桥合金护栏。
于是,她戴上仅有的口罩,脱下手绳给稍长的乌发扎高马尾。
少女从天桥栏杆腾跃,稳落在远处屋顶,便捷而快速接近火场。
“妈,天上有怪物!”偶然在窗口瞥见的小孩咋呼。
……
刺鼻浓烟滚滚涌出,安艺雅愈接近一分,视野愈发朦胧不清,饶是异能者的体质也对热浪,刺激性烟雾感到不适应。
烈焰最旺盛的底层,电动车的残骸横在外接楼梯的出口,老式木屋的结构摇摇欲坠,别说快步搜索,安艺雅这般轻盈的体格,每在地板挪动半步,脚下即触发清脆的断裂。
她俯低身形,尽量排除屋外哭泣与哀嚎的干扰,可在赤炎与黑雾的周遭寻出那细微的呼救,简直是火海捞针。
安艺雅过于冲动了,实际上没有任何经验或培训经历的她,心随意动就莽撞地闯进来,被困的人在哪,一无所知,只能笨拙地一个个空间排查。
直到眼见畏缩在卫生间墙角一个劲哭喊叫爸爸妈妈的女孩,安艺雅才后知后觉——喊“快来人救命”的是在火场外的父母。
立即用湿巾捂住女孩口鼻,安艺雅抱起她,来不及安慰,就急切地朝最近的窗口去。
而她无意间发力冲刺踏出的一步,恰好给了这濒临极点的木屋判了立即死刑,脚底顿时空空无所依。
异能者逃不过牛顿重力的制裁,此刻,安艺雅裹紧怀中女孩,背身朝下,承受绝大多数的冲击力和尖锐物体的刮刺。
沉重砸在地面,意识几乎被痛楚撕裂,吸入的尽是扬起的灰尘、火星,只剩下身体的本能,凭惯性翻滚,以躯干护住女孩。
压在背上的木梁对异能者并不算重,木梁接近她的一端大半碳化,火舌点点向扎在脸上的木屑蔓延。
血液顺安艺雅的臂膀,经死死抠在废墟的手指流淌。
污浊呼气打在女孩脸上,女孩睁大眼睛,惊恐未定看着救下自己的大姐姐,手中芭比公主攥紧,咬紧小嘴屏住哭声,用这颗幼小心灵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不添麻烦。
女孩的沉寂误打误撞地警醒痛楚的安艺雅——小孩吸入太多二氧化碳晕过去,还是方才摔坏了?
快送女孩去抢救!
执念支撑的安艺雅抖落木梁,抱着女孩从废墟支起身子,艰难跨过残垣断壁。
“那还有人,快来!”
没人注意安艺雅从上空跃入火场,只瞧见她狼狈不堪的伤势,当成是神明保佑,在木屋垮塌中的奇迹生还者。
不久,女孩的父母赶来。
却没有劫难过后团聚的温馨。
母亲臂膀遮住女儿,拉远了距离,嘴里愤恨吐出两个字:“离婚!”
安艺雅愣住。
“好……”女孩父亲汗水浸透的运动背心贴紧健硕肌肉,垂下头颅,“你们先回乡下躲躲,等警官抓住那帮该死的混蛋……”
“我是认真的,再也不要见你!”母亲打断他的话,“警察有屁用!谁叫你去管闲事,教几个学生打拳就当自己出息!这下好,家叫人烧了!”
“那老人,跟我爹一年纪,来咱家修过锁,快遭那帮雅库扎打死,能不管嘛!”
女孩父亲歇斯底里的解释非但没挽回妻女,周围听到的人无不默默走远,离被极道订上的人远一些。
男人发疯似的,捡起砸烂视野里能看到的一切玩意,“警官一定有反应的,那么大的火……”叨念起了北济道口音的日语,颓然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火势未尽方向。
安艺雅没来由摸了摸干燥的唇瓣,口罩不翼而飞,隐隐有些心慌。
轰然巨响,某处液化煤气罐爆炸,使焰火迸发骇人的凶光,拖拽翻腾热浪,遥远距离转瞬即至,冲撞在安艺雅的瞳孔。
她本能闭紧眼,黑暗里满是惊恐。
……
北川家。
今天不是好天气。
指尖贴紧安艺雅换下的蕾丝手套,顺轻柔丝滑一路向下,底部还是湿濡的。
北川早云失望地重新将衣架晾回阳台高处。
安艺雅虽习惯了赛博酱装扮行动,一时半会还难以向家人解释,这风格迥异的服装为何出现。
仓猝下找的拙劣社团戏服借口没拖几天,她无奈将赛博酱花里胡哨的衣裙和手套暂时寄放在前辈这。
在北川看来这压根不需要什么借口。
他建议学妹,多买白裤袜,牛仔热裤,露脐背心等在市立三高辣妹圈新流行的打扮,挂阳台,家里人对赛博酱的洋装就不奇怪了。
安艺雅当即对他划了个十字架。
北川早云问她THEMASK皮套又是怎么瞒过家里人的。
学妹说这皮套就是老家的海女潜水服改的,母亲也有一件。
北川早云只得先收着赛博酱衣裙,同样是1DK居室,自家就两个人,比学妹家方便藏多了,他的脸皮和借口也更多。
战斗后的衣物免不了有汗味、污渍和血痕,北川早云本来想图省事扔老旧波轮洗衣机。
被即将出门的母亲瞧见,又是一顿批斗,说这垃圾材质的戏服放洗衣机里不得搅坏掉?人不能太懒,浸泡桶里自己手洗。
等洗衣粉浸泡的工夫,北川早云穿针引线,缝补好破损的蕾丝长手套。
样子瞧着是边丑了些,嘛,反正不是COSPLAY,计较这么多干嘛。
他停下针线活去看书写作业,下午阳光衰微才记起桶里还泡着衣物。
赶紧把赛博酱衣裙统统手搓洗净,
等到晚上他伸手摸,果然干不了。
草草解决晚餐,北川早云困意袭来。
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时候还早。
关掉阳台灯,玻璃推门在室内外光线差下映出北川早云全身。
几分钟热身运动,他提起哑铃照简易“落地镜”,做肩部的锻炼,这次加了重量,盯着镜子边矫正姿势边慢慢发力。
一套动作未了,手机铃响。
“前辈。”安艺雅的声音听上去低沉,“在忙吗?抱歉之前没留意到电话和短信。”
北川早云到信号较好还凉快的阳台。
“安艺兴去‘偶遇’出差错了?”
“不是……”手机那头传来嘈杂,少女补充说稍等,挂断电话。
不一会,安艺雅再打电话来,说是楼下的麻将赌馆又营业,太吵闹,不得已爬到团地公寓的天台。
北川早云拇指擦拭阳台防盗网掉漆处的铁锈。
“我记得安艺兴讲过,你家楼下的麻将馆吵到半夜,嗯,劝不听的话,你该给那帮家伙点教训。”
他重拳砸在防盗网。
安艺雅却答劝说和出手教训都试过,没用。
“开麻将馆的也有异能者打手?”北川咂舌,野原市的打手行业已经卷到这般地步!
“异能者?”
“那你不是说出手教训……”
“是,我报警了。”
“……你对野原市的警察期望过高了。”北川早云直接建议择日来取赛博酱的套装,夜深人静期间大闹麻将赌馆。
他给安艺雅的伪装身份作不同定位。
THEMASK以搏击见长,专打击异能犯罪;赛博酱精通诸道具,负责处理飞车党之类的普通混混。
电话另一端又陷入莫名沉默。
北川早云静听一阵,拉开细瞧屏幕,信号格数满满。
外面忽爆发发动机的咆哮,他眉头紧皱。
频闪断断续续的昏黄路灯投映出烂尾楼毛坯墙的一部。摩托载各式浮夸发型装扮的男女,刁钻闯入集装箱板围栏的缺口。
是鹤尾町一带的机车暴走族。
其成员大多是本地人,高中肄业后,进厂争不过北佬、捞佬,家里有些余财,买了摩托。
夜晚降临,乌合之众相互吸引到这片算宽敞的烂尾酒店集会,斗舞,斗殴或比赛。
市警和民警忙着去处理两抢一盗和异能罪犯,没工夫搭理暴走族。
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整夜喧闹,祸害程度与广度远超麻将馆。
北川早云曾经有过段天真时期,苦练车技,以为比赛赢下那帮家伙的头头就可以趾高气扬将其赶走。
结果热血少年漫里一诺千金的比试都是假的。
暴走族头头输掉比赛,又见马子对乔装打扮的北川那倾慕的眼神,当即抄起工地废弃的钢筋追打过来。
北川早云侥幸逃脱。
之后获得恋爱系统,体力升到7点,他蒙面去单刷暴走族。
谁能想到重拳出击,只让街区安静了几天。
更多的暴走族聚拢过来,要挑战传说中的车技格斗两开花的鹤尾町之狼。
有人逮着买菜回家的北川早云问:
“昨晚我在鹤尾町输给了一辆红色铃木EN-125,他用惯性漂移过弯,他的车很快,我只看见车尾的的煤气罐托架,如果你知道他是谁,麻烦跟他说一声,周六晚,我会在秋鸣山等他。”
北川早云选择摇摇头装路人离开。
手机铃声再响,将他从记忆中拉回。
安艺雅说家附近的几个丁目街道今天第二次停电,自己快走到大鹤町电车站才来信号。
北川很意外,安艺雅初次来电话,竟然这样健谈。
“前辈,明明是你一直在说。”她纠正。
北川闭嘴。
没有他起头,安艺雅忽踌躇如何引导话题,耽搁几秒,她才慢吞吞地说:“……抱歉。”
北川早云对此莫名其妙,耐着性子继续听。
“之前身份伪装的利害总觉得被前辈夸大,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嗯,穿上那种奇怪的衣服,还是认为用处不大,除了满足前辈难以描述的癖好……”
抬眼望头顶随风荡漾的蕾丝长手套,北川早云不语。
“这么说大概令你很困扰,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所以衣物放在前辈家也不会往糟糕的方向想……”
怎么越描述越不堪了。
少女似乎意识到话题的偏离,又沉默片刻,重新组织语言。
“前辈说得没错,穿成那样,乱说意义不明的句子,根本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好像一场梦,天一亮,一切都和我无关了,没再想过身份暴露。”
“能藏匿身份,就算穿前辈设计的其他,额,奇装异服?也是值得的。”
北川早云捕捉到反常之处,“你今天遇到什么了?”同时联想到恋爱系统的BUG。
“就……就到火场救了个人。”少女迟疑半晌,“然后,额,突然想到,THEMASK和赛博酱套装的防火性能不好,如果遇到使用火焰的异能者,可能……。”
确实!
北川早云注意力一下就被这要紧缺陷吸引。
赛博酱处理普通混混勉强凑合,THEMASK要面对异能战斗,不能用海女潜水服应付了事。
起码防火防弹。
“我想想办法。”北川早云,“是该给你升级下装备。”
腾出的手伸进口袋——A.A送的苹果3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