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视频
故事从韩国开始。
朴东旭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敲诈他这位首尔警察厅违禁药品管理科的室长。
时值2024年2月,朴东旭已经在室长这个位子上坐了七年,如果不出意外,仅凭摆在桌面上的赫赫业绩,年底职位一调,副厅长的位置非他莫属。但是,他却在2月底的一天傍晚,接到了一个可以说不比踩到地雷轻松的电话。这下,他的心思已经没法集中在升官发财上了。
电话是陌生号码打来的,听到那单调而原始的蜂音,他没有多想,以为是众多线人中的一个要提供线索。这是天天都在发生的事,禁药工作少不了这个环节。他果断接听:“喂,那位?”
“朴室长,我给你发个视频,看完咱们再沟通。”
对方说完挂断电话,方言味很浓,像中国朝鲜族口音。音色压抑、沉稳、来者不善。
朴东旭想了一下,虽然他的线人多如蚁蝗,但凭着自己炉火纯青的甄别能力,他断定这个声音是陌生的。
他微蹙眉头,将餐后必不可少的牙签吐到烟缸里,随着逐步加快的心率平端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在等待,等待那个现在就可以断定它是该死的、但却已然无法避免的视频前来造访。
“叮”,视频来了。
这个年龄的朴东旭已经可以轻松抑制迫不及待的冲动了,他侧身倚靠在阳台的窗棱上,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小区外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能够防着在厨房与客厅之间忙碌的妻子。
看着妻子整体下垂的身影进了厨房,他点开视频,调小了音量。
只看了两秒钟,他的心猛地缩紧了,赶紧关闭视频,炮烙似的把手机揣进裤兜,呼出刚刚卡在喉咙的一口气,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胸口,以便让烟酒过度的心脏别发生骤停。
“我下楼走走。”
“去吧!”妻子是喊着说的,显然没有听出他语气当中的伪装性。
在抓着风衣途经穿衣镜的瞬间,他突然注意到不断扩大的秃顶正在将自己推向早衰的深渊。
这种高档小区的电梯很快,而且中途又没有其他乘客叫梯,从十七楼到地下车库只是短短的一小会儿。但朴东旭仍然觉得它是一架垂直行驶的牛车,慢得令人想骂娘。
电梯一落地,朴东旭就闪身奔了出去,紧走几步钻进新款路虎车。同时,他扫一眼车外,感觉一切都符合车库的寂静之后狠狠靠在座椅上,把灰色风衣的前襟撑开一些,以保证不被车外窥见手机屏幕的光亮。
其实,视频根本无需再看,那最初的两秒钟已经向他宣告了所含的内容,并吓出了他一身冷汗。
“切!该死!妈的!啊依勾……”
他摇着头使劲砸了一下方向盘,现在关心的重点是摄像头在公馆房间哪个角度安装的?以及如何安装的?竟然全程无死角地记录下了他和金善英所作所为的完整画面。当然,他更关心的还是对方这么干的动机。一句话,这个人不简单,能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一般的心机,绝对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远远超过了朴东旭这四十八年遇到的所有劲敌。
他是谁?是政治对手还是禁药过程中结下的仇敌?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这道难题到底有没有解呢?
随着这些问题在大脑里翻搅,视频已经播放了一小部分。朴东旭没想到自己和金善英还挺上镜,竟然在自我感觉很平常的阴暗缩影里演绎出了堪称精彩绝伦的画面……
如果视频内容单单是不雅镜头的话,与事实相比,朴东旭似乎觉得自己只死了一半。最多成为大韩民国一周内的热点丑角、
颜面破败不堪、仕途戛然而止、妻子发起冷战、当一阵子鬼而已。但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因为画面里除了两人合二为一和间歇性享用“晶体冰糕”的片段之外,还有金善英一叠一叠清点了整整二十万美金装进旅行袋交给他的场景,以及金善英说明这是上次那批货款的音频。
这就要命了,虽然每次“供货”朴东旭都是把整袋的东西事先放在一个隐秘处让金善英自己去取,貌似不留隐患,但他本身就是资深禁药专家,深知落网的药贩子在审讯手段面前就是案板上的肉。这一切的一切如果深挖起来,现任总统都无法改变他把牢底坐穿的结局。所以,和这段视频一起摆在朴东旭面前的问题可不是仕途、名誉、家庭尽毁那么简单了,而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稍有差池,他这位大名鼎鼎的朴室长就将万劫不复。
视频很长,不用看了。这种情况下,朴东旭已经失去了一个演员欣赏自己作品的雅兴。他使劲晃了晃头,妄图摆脱眼前瀑布般的黑暗。这是血压升高造成的,相信换作谁都一样,如果被一锤子砸在天灵盖上,都会产生这种眩晕感的。何况,他面对的危机绝不比那一锤子轻。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系铃铛的这位却在朴东旭脖子上系了个死扣,决定生死的绳头还在人家手里攥着,这使他由于职业特性而畅享多年的优越感瞬间土崩瓦解,一下感受到了那种去舔别人靴子乃至更脏部位的逼迫感。那感觉糟透了,简直就像一根面条或一块柔软的橡皮泥,怎么捏弄、怎么蹂躏都是别人的事儿,唯有乞求和顺从才是属于自己的权利。这一现实十分确凿,铮铮有声。
电话拨通之际,他咂出了舌尖上的苦涩,同时也听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卑微的声调:“喂,说吧,你想怎么样?”
对方似乎完全清楚他此时该有的心态,以平稳、自信,还带着些许解气的傲慢语调说:“陈斌是被人陷害的,是冤枉的。如果你能让他安然无恙,我保证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听了这句话,朴东旭从地狱大门口向人间退了两步,绝望感稍有缓解。因为他首先可以断定对方不是自己的政敌,不会为了消灭竞争对手而致自己于死地。其二,对方也不是找自己报复的药贩子。否则哪有什么条件可讲,自己能收到视频的同时,首尔检察厅也就收到了,这个电话无非是猎手虐杀猎物之前的戏弄而已。其三,对方也不是勒索钱财的敲诈犯。那种人的特质就是没完没了,好吃不撂筷,最终的结果都是因为无限的贪欲而弄得两败俱伤,被敲诈的投案报警,实施敲诈的被绳之以法。
朴东旭那种比马上就死好一点的轻松感就基于这三点,因为对方是想让在押的邻邦药贩子陈斌没事。而这个案子又是自己手下兄弟主办的,自己这个室长主抓全面。所以,对方要想达到目的,最起码短期内不能让自己有事,甚至永远不能让自己因为这方面有事。在聪明人面前,这属于常识。
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多年练就的行业特质使朴东旭瞬间冷静下来,只要有时间,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到时候是销毁视频杀人灭口,还是自己亡命天涯,就两说着了。
一线生机顿时给了他力挽狂澜的勇气,思维清晰的同时,语气也恢复了刚柔并济的弹性:“朋友,我肯定会全力以赴,这一点不用多说。但您要的安然无恙指的是什么?要知道陈斌可是这个案子的主犯,涉药九十多公斤,这条线总共抓了四十多人,他可是第一被告。”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很明显,陈斌安然无恙基本是不可能了,你总不能要求我再把他放了吧?但这是潜台词,怕激怒对方,朴东旭没敢说。
“就说你能做到哪一点吧?我好知道接下来该咋办。”对方的语气硬冷,无所顾忌,似乎达不到满意的话,他是不吝啬抛出朴东旭这块“鸡肋”的。
这句逼迫性极强的中国味朝鲜话又把朴东旭向地狱入口推了一步,他急忙说:“咱们能不能见面谈?案子已经定型了,不是轻而易举能够改变的。”
其实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自己不该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要知道断了对方希望的同时,也极有可能断了自己的生机。
哪知对方却出乎意料的善解人意,每个字传过来都那么干脆:“我知道这事儿有多难,否则也不找你了。但我仍然只想听结果,你到底能做到哪一点?”
朴东旭刚想支吾着缓解事态,对方又补充道:“哦,提醒你一句,别琢磨着杀我灭口或玩什么缓兵之计。我告诉你,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没这两把刷子也不敢在你这只老虎嘴里拔牙。我已经用最可靠的方式预存了多个备份,并将视频上传到云端,只要我十二个小时内不进行相关动作,这段视频和另外一些对你不利的东西就会马上被首尔检察厅及多个部门收到。而且你一直在我的监控范围之内,连跑路的机会都没有。不信你就试一试,看咱俩谁反应快。顺便补充一句,目前这事儿你知我知。”
“啊依勾!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既然您能把我套进来,已经证明您的能力了。为了自保,我不会玩儿任何花样。我们面谈吧,有些步骤需要您帮我。”朴东旭的语气十分真诚,甚至也可以说十分的谦虚,似乎只这一个小回合,他就举手投降了,而且还祈望将两条阵线上的敌我双方拉进同生共死的战壕。
对方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倒不是怕你,但我觉得自己帮不上忙,见面就免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想让我怎么做你就说吧。”
好了,这样也算有了对话的基础。朴东旭在车里点头哈腰地用深表谢意的口气说:“朋友,您很开明,我表示感谢。现在陈斌专案正处在准备移送起诉的阶段,估计半个月左右卷宗就会送到检察厅。如果没有任何转机的话,按照现在的侦察结果来看,别说他这个第一被告了,实话告诉您,前四个被告都将是终身监禁。剩下的二十年、十五年,得判一大串,任何人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我都知道,陈斌不是有揭发检举上线的立功行为嘛!你使使劲,给他定个重大立功,判五年以下不成问题吧?”
听了对方这句话,朴东旭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对方不是傻大胆儿,而是个心思缜密、有备而来的胆大狂徒。在与自己接触之前,对方已经把“功课”做得相当到位了。
这样也好,聪明人不干糊涂事。朴东旭可以敞开了与对方沟通。
“哦,啊依勾……估计不错的话,您是从陈斌的律师那里知道这些情况的吧?不过,我得告诉您,那都是陈斌的一厢情愿,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检举他的上线。我们的整个科室在抓捕陈斌一伙之前,就通过技侦手段掌握了他上线的情况。陈斌到案后,我们曾促使他协助我们钓出他的上线,但他却抱着侥幸心理负隅顽抗,以为上线不到位就坐不实他的罪证。甚至,他还在假装与我们合作的同时,用暗语给上线通风报信,导致上线闻风而逃,到现在都没落网。啊依勾……没办法,我们只能将他的上线另案处理。这能算立功吗?简直就是罪加一等。这些材料我们都记录在案,而且整个科室成员都知道,改不了的。”
“那你可以再给他个案子,反正你手里有的是线索。”
“呃!”
朴东旭被对方这句话惊出了一个响嗝。真的难以想象,对方竟然能提出如此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案。这哪是一般的有备而来啊!简直就是拿手术刀在解剖自己嘛!面对这样的对手,他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对方拥有真正的大智慧,应该不会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忧的就不用提了,一旦被这种高智商的家伙抓住小辫子,基本没什么花样可耍了,只能被他牵着走,否则定然没好果子吃。
稍作犹豫,朴东旭也认为对方的“高见”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于是无奈地说道:“好吧!我只能试试了。”
“试试?请你咬准字眼儿!朴室长,难道你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试一试吗?”对方显然不高兴了,说出来的话像掉在地上的冰碴。
“啊依勾……不!不!不!”朴东旭像个害怕被丢弃的小孩子似的,马上乞求着改口:“朋友,我照办!照办!”
“好吧!祝你成功!”说完,对方挂断电话。
朴东旭盯着手机雪亮的荧屏,眉头锁成了一个疙瘩。面对如此尖锐的人生课题,纵然是他这个出类拔萃的警界精英,此时也与常人无异,那种战栗感是由骨缝蔓延至全身的。他固然知道,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以后伴随自己的都是心神不宁。犹如把一只活蹦乱跳的肥鹅和一头刚吃饱的狮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虽然吃饱的动物暂时大都不会对食物产生兴趣,但天知道这个凶猛的家伙什么时候会食欲大开……
朴东旭点燃一支香烟,由于吸得过猛,烟雾过深地刺激了肺细胞,呛得他猛咳起来,口水溅到了变黑的手机屏幕上。
按照刑警的思维模式,收到不友善来电的前几秒就会用其他方式通知同事定位信号源,以便最快捷地掌握或抓捕对方。但今天,他反而万万不能使用自己的看家本领,因为那样做无异于一个武林高手用独门绝技自杀。
这使他更加憎恨起这些高科技产物来,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零件组成的高科技产品,自己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任人宰割的境地。不过,这种毫无意义的诅咒马上就被理智代替。他按亮屏幕,开始划动通讯录,因为“救命稻草”还得从这个该死的高科技产品里去搜寻。
通讯录里存了上千个人名,除了正常的社交圈子之外,其中大部分都是他的线人。这是作为一名大韩民国老禁药警察必不可少的情报资源,因为没有这些蛆虫一样的小角色带路,他也摸不着大鱼的须子。这就是警察厅禁药案件科的工作特质,为了根治诟病,有时特意抓大放小,每天都在重复这些掩人耳目的鬼招子。不过,相信禁药工作干久了的刑警都了解这一点,别看这些沾腥带诟的小“蛆虫”渺小得像一粒海沙,但往往一件大案破获之后,你就会发现,他们原来也具备参与铸就摩天大厦的本质。
现在,朴东旭就要在这堆沙粒中挑选一颗个头相对大些的,拿这个倒霉蛋去救陈斌的命。不,确切地说,是救他自己的命。
首先,金善英是不可能胜任这个“舍己为人”的角色了。因为这个姿态比最驯良的贤妻良母还要适得其所的优雅女人不但是朴东旭根深蒂固的情人,而且还是釜山最大的药贩子。于情,他舍不下她。于理,他不敢舍她。所以,金善英以光的速度滑出了朴东旭的脑海。
如此果决地排除金善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金善英是相对安全的。在朴东旭的指导和得天独厚的庇护下,金善英虽然于四年时间里累计成功出手不下三百公斤晶体冰毒,但却从未让除朴东旭之外的第二个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几个一直按规矩于随时变化的地点放钱取货的下线,都只能接到她经过变声处理的交易电话,然后取到货再乖乖把钱放在取货点。就这样,下线们在连这位上线的性别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和她完成了大宗交易。
通常形容某人神秘都会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是金善英这位釜山“晶体冰毒”的总供应商却连头都不让任何人见到。只是在初次交易时,她会提醒下线别玩儿花样,如果想拿脑袋试一试“水”的深浅,她也不吝啬暗中的那颗子弹。于是,取货的人首先验证了“货真”,然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和企望今后的来日方长,他们也做到了“价实”。双方信誉至上,交易成功。久而久之,釜山“药界”美其名曰,尊称其为“毒影”。而且,都以能直接与之交易为荣。因为与“毒影”做生意不但货真价实,关键是出奇的安全。只要毒影发出交易讯号,定然是顺风顺水。就算被警察厅得知了消息,那也是事后诸葛亮,一切都来不及了。
试想一下,无论首尔还是釜山,有禁药界大佬朴东旭背后掌舵,相信傻子都能避过警察的锋芒。当然,朴东旭也能从金善英这条线上掌握更多有关禁药的线索。就这样,朴东旭将从“黑活”中据为己有的大宗货品全部交由对自己死心塌地的金善英处理掉。所得巨额货款除了一少部分赏给金善英挥霍外,绝大部分都被他秘密转移到海外。这些钱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如果他那留学新西兰的儿子能少装阔,少给他留下一些的话,就再好不过了,那样他就可以等待退休之后和老伴儿一起颐养天年了。
翻来翻去,朴东旭觉得除了能要自己命的金善英,凡是线人堆里的名字都可以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但这些人都不太够分量,无非是从一群侏儒里面挑个稍微高点的往外拎而已。他一个一个地过着筛子,把通讯录划了个遍,手机都发热了,累得眼冒金星。
突然,又有电话打进来,一看号码,是家里的无绳电话。他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了,自己在车里坐了三个小时。他按断来电,这是妻子催促他打道回府。
他的心神不宁是绝对不能让整天疑神疑鬼的妻子看出来的,否则后院就得先起火。他强作镇定,勉强陪妻子跟大洋彼岸的儿子聊了会儿视频,又接了几个手下汇报工作的电话,这才假装困倦上了床。
确定试图找点儿乐子未果的妻子赌气睡去之后,他睁开发涩的眼睛,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光盯着天花板,脑子里炸锅般劈啪作响,连脑仁都隐隐作痛。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跟陈斌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他?这家伙也是药贩子吗?他是如何盯上自己的?……
思索少许,他知道这些问题都比较容易解决。毕竟这家伙在自己和金善英经常幽会的“金刚山会馆”503房安装了摄像头,只要通过入住登记和一系列监控记录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他。也可以根据陈斌在韩国的社会关系确定此人和陈斌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纠葛,以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非要救陈斌的命?
但接下来的问题就非常棘手了,假如自己真的按照他的要求救了陈斌,那之后呢?他能像承诺的那样不坑自己、就此了结此事吗?要知道相信敲诈犯会适可而止是相当冒险的,谁敢保证他不会得寸进尺再提出下一个要求?
虽然理论上为了陈斌判个短刑的立功事实能够永远站得住脚,对方应该不会让自己出问题,否则陈斌的立功也会泡汤。但比鬼还精的朴东旭仍然忐忑至极,毕竟有一个随时随地可以要自己命的家伙一直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不一定哪一秒就会跳出来毁掉自己的一切,换做任何人都不难想象这种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朴东旭肚子里被一种即将燃烧的灼热感折磨着,简直有点想吐的感觉。但他仍然忍着,如果翻来覆去的话定会把妻子吵醒。又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轻轻起身,摸过手机,又到冰箱里拿了一瓶冰凉的苏打水,悄悄躲进了洗手间。
俗话说发昏当不了死。不管今后怎么样,当下只能火烧眉毛顾眼前了。先迈过眼前这道坎儿,等以后摸透对方再说。
一通猛灌之后,朴东旭把空瓶扔进纸篓,坐在马桶盖上,打开手机,继续在那一群侏儒里选高个的……
四十分钟后,他终于用钻石商人般的眼光选定了一个目标。不过这个目标并不是他的线人,他只是知道这家伙是个药贩子,所以刻意把这个名字和联系方式存进通讯录,以备不时之需。但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敲响了。他赶紧起身开门,穿着塑形内衣的妻子满眼审视地倚在门口,身上那些统统下垂的零件被内衣勒得里出外进,显得有些滑稽。
“啊依勾……真是的!有一组人把目标跟丢了,我训他们两句。”朴东旭扬了扬手机,他对这个借口很自信。
“啧啧啧……你有心事。”妻子摇了摇头,眼光明亮而忧郁。
“唉,过岁数了。”朴东旭蹭着妻子的肚皮要往卧室走。
“反正你心里有数。”妻子倚着门没动。
朴东旭回身,用愁肠百结的眼神看着妻子。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只是喉结上下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毕竟是老夫老妻了,两块肉在一起放久了都有血脉相连的可能,何况风雨同舟的两口子。蓦地,朴东旭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而且是趴在妻子怀里哭。也许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铁打的汉子也有柔软、脆弱、万般无助的一面。不过,他立马就收住了这种情愫,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原形毕露”,深深了解自己承受能力的妻子会吓坏的,决不能再添乱了。
他揉了一下发涨的眼睛,胡乱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揽过妻子的腰说:“嗨!这次我一定要提上去,怎么的退休前也得混个理事!”
“啊依勾……你不是因为儿子花的那些钱吧?”妻子以女人特有的敏感试图揭探丈夫的痛点。
“嗨!那都没事,偷摸在朋友公司投点儿资没啥大不了的,谁不养家糊口啊!”
“啊依勾……算了吧!都啥时候了,多少人因为这个把提拔都耽误了,见好就收吧!儿子老大不小的了,毕业后也该养活他自己了,等咱俩退休够吃够喝就行!”
“嗯!我知道,等忙过这段时间就处理。放心吧!”
朴东旭的手掌用了用力,他突然觉得自己亏欠这具躯体太多了。同时,他似乎也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知道自己还能给这具躯体制造几回快乐。
妻子收到了信号,目光柔和得好像可以流动,娇嗔道:“啊依勾……老公,不管如何,你都不能在外面做坏事,那我可不饶你。”
“啊依勾……光你一个我都忙不过来,哪有那样的闲心?”朴东旭边说边顺着妻子的力道躺在床上。
……………………
第二天上午九点朴东旭才到警察厅,参加完厅长临时召开的一个会议,已经中午了。他没有跟手下们去烤肉店,而是一边假装接电话一边钻进车里,向江畔公园附近的一家美甲店驶去。
这家雅致的美甲店就是金善英开的。三十平米的店面只有两名美甲师,生意不咸不淡,老主顾大都是中国女人,挣不到什么大钱也赔不上房租和水电费,养活一个单身女人倒也宽绰。这就是金善英掩人耳目的合法外衣。在旁人的猜测中,这个三十出头的漂亮老板娘可不寻常,她身上那股孤僻娴静的气息绝非凭空而来,要么家中有小资背景,衣食无忧,开个小店聊以打发寂寞;要么就是被某位“钱权”人物包养,做着有爱有闲的小三。
朴东旭之所以把金善英的名字堂而皇之地存在常用手机的通讯录里,是因为他深知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精英,两人的接触再怎么隐秘,也难免被身边的人发现,包括自己的老婆。于是,他棋高一着,采用光明正大的方式让金善英以“潜在情报资源”的身份出现在他的“工作”中。这样一来,他就能用警察厅高层领导所谓的“工作特质”给自己的行为做出最精深、最合理的解释。毕竟做美甲的女人大多来自社会中高层或“边缘”层,她们身边的男人跟禁药接壤的几率极高。
其实,两人通过常用手机的联络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而且每次都出现在极有可能暴露于身边人视野之内的接触中。像幽会、取货这样的绝密行动,两人都是通过从未被人发现的一部小手机单线联系。朴东旭的小手机基本都藏在夹包的暗层里。这是一款从香港黑市搞到的多功能夹包,外形跟普通“鳄鱼”夹包无异,但在夹包底部却特制了一层暗格,如果主人不示范,外人很难发现。里面不但能藏一部小手机,而且还可以藏一支小手枪和两个配套弹夹。这只包用五年多了,表皮已经稍有磨损。但迄今为止,除金善英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个暗格,包括他老婆。
而金善英的单线手机就不用那么煞费心机地去藏了,因为她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除了釜山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外,她谁都不接触,连个闺蜜都没有,跟店员和顾客也仅是保持工作关系。所以,她的单线手机就放在随身的挎包里。只是她的包里还有另外一部秘密手机,那是用来和下线联络的“交易专线”。不过,“交易专线”是经常更换的,每交易一次,连手机带手机卡都销毁。手机卡又是朴东旭通过九转十八弯的繁琐步骤从边境成批弄来的无记名漫游卡,这样就大大降低了万一下线出事而被锁定目标的风险。
今天朴东旭的到访很突然,令金善英大感惊愕,她瞟了一眼屏风里侧的顾客和美甲师,见她们都没注意到门口,急忙从角门将朴东旭带进店堂里间。
里间分了两个隔断,靠外侧是厨房,里侧是金善英的卧室。朴东旭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但也不频繁,每次都是在极其方便时才来这里待上几个小时,而且都会事先通电话,算是到“第二故乡”给自己超负荷承受压力的身体充电。他站在羊绒地毯上扫视了一圈闺房,发现这里与以往一样的简约而雅致,满屋都是茉莉花香,很符合金善英的品味和气质。
“怎么了?有事吗?”金善英脸色泛红,有些花容失色。
朴东旭摆了一下手,示意金善英不要惊慌。然后他沉稳地抚弄了一下深色软皮休闲夹克的下摆,坐在暖色沙发上,伸手浅握了一下金善英被及膝长毛衫遮住的腿部,让她坐在身边。
金善英体贴地坐下,朴东旭问:“釜山的赵闵哲从你这里拿过几回货?”
金善英盯着朴东旭的眼睛,她已经非常熟悉和习惯这个男人的语气,知道单从这种不苟言笑的冷漠中很难揣测出他的真正意图,只能从他深潭般的眼神的偶尔闪烁中才能窥到一丝半缕的真实。于是,她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略带不安地说:“两次,他出事了吗?”
“没有。各拿多少?”朴东旭掏烟点火。
“第一次两公斤,隔了四个月又拿了三公斤,听说这期间他从台岛进了几次货。”
朴东旭点点头,眯着不大却精锐的眼睛吐出一口烟雾,说道:“釜山警察厅的兄弟跟我说,这小子散货的速度相当快,货一到手就发给卖小包的了。而且还玩儿得很干净,从来货不沾身,盯了一年多都没机会摁住他。但他可一直都在道上宣扬是从毒影手上拿的货。”
“啊依勾……笑话,以他走货的量,从我手上拿的那点东西还不够半个月散的呢!何况他还供着好几个娱乐城。”金善英嗤笑一声,很是不以为然。
“给他弄个十公斤,我捕他。”朴东旭面无表情,香烟在两指间不停地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