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这个姓本来就不多,而姓商的盲人按摩师应该更少!会不会……
想着想着,余洁的脚步已经情不自禁地挪到了接待桌旁边,瞪着另一个空着的接待员问:“你们这儿有一个姓商的师傅?”
“对啊!”小姑娘鼓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余洁,笑嘻嘻地道:“商师傅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师傅……也是老板。”
“老板?”余洁愣了愣,又问:“你们这里开了多久了?”
“刚满一年。”小姑娘说着,拿出张宣传单递给余洁。
余洁接过来、瞟了一眼,又问:“这位商师傅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警惕地看了看她,答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点商师傅的客人很多,就算是贵宾也要事先打电话来预约。”
余洁怔了怔,随即苦笑。点他的客人很多啊……听上去怎么这么不是味儿呢?小姑娘大概以为她也是来“点”他的吧?那么……要不要“点”他呢?她有些迟疑了。眼前一次次地浮现起当年到医院去看望商静言时、他眼上蒙着刺眼的白色纱布的画面。
小姑娘狐疑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问:“小姐,你……认识我们老板?”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凸显那位商师傅的确是很难约到的事实,她这次直接用了“老板”这个身份。
胡蓓倩也好奇地跟了上来,有些莫名地来回看着她们两个。tehu.org 火鸡小说网
余洁看了看胡蓓倩,一扯嘴角,扭头对小姑娘浅浅一笑、摇头道:“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姓商的人这么多……”她再次苦笑……多么?还是个眼盲的商师傅?不过……商老板?如果真的是商静言的话,能开办这样规模的按摩中心,他现在的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吧!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呢?她还记得自己在贾阿姨临走的时候说过、要认他做弟弟呢!
“你真的认识这个商师傅?”胡蓓倩早等得不耐烦了,扯着余洁的袖子道:“我见过他。张某人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商师傅给他做的推拿,把他舒服得、立刻出来买了张贵宾卡,以后次次来都是约的他!”
余洁一挑眉,示意她继续。
胡蓓倩嘿嘿一笑、小声道:“这个商师傅很帅的,好多女客人都指名道姓地要点他!”
余洁微怔……很帅的?很多女客人?她的心里有点淡淡的不是滋味起来……难道连盲人按摩都是个出卖色相的活儿?!她讪讪地耸了耸肩、问:“他多大岁数?”
“大概才二十多岁、三十岁不到的样子,白白净净的……和你差不多高!”胡蓓倩上下扫了扫余洁的身高,补了一句:“真可惜!”
余洁蹙眉……这句话让她听了更不舒服!扭头问那个小姑娘:“你们的老板叫商静言是吗?”
“嗯……!”小姑娘迟疑着点了点头,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
“我们认识!”余洁点点头、问:“他在上钟吗?”
接电话的那个小姑娘这时也凑了过来、接过了话头道:“对!商师傅在上钟,还有一会儿才能好呢!”
余洁斜了她一眼……这个小姑娘比较老成,口气里有很明显的保护的味道。她也不想为难她、便道:“我叫余洁,麻烦等一下商师傅下钟之后,你跟他说一声、问他愿不愿意到我们的房间里来一下,或者叫我出来也行,好吗?”
“哦,好的!”小姑娘很干脆地答应了。
余洁插着裤兜踱回了刚才的那个古董前面,也不管胡蓓倩使劲地盯着自己,兀自想着心事。
不一会儿,一个小姑娘过来招呼她们两个进房间。
余洁转身问:“他几点下钟?”
“应该还有会儿。”小姑娘含糊地回答,带领着她们进了珠帘后面那道长长的走廊。
余洁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不时地透过两边的房门上的小窗往包房里张望一下,可是大部分房间都是暗暗的、看不真切,于是她问:“商师傅是老板,为什么还要自己上钟?”
小姑娘被她问得一愣,扭头看着她问:“他为什么不可以上钟?”
余洁扯着嘴角一笑,不再提问。这个小姑娘有点儿意思。
小姑娘被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弄得脸一红,急忙扭了回去、带着她们进了一间双人包厢,问过茶水之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胡蓓倩不耐烦地嚷了起来,刚才在外面还有其他人在、她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大嗓门亮出来。
余洁皱了皱眉,三言两语把过去的那件事告诉了她。
“啊?!”胡蓓倩听完之后傻了,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
余洁叹了一声,背过身去开始脱衣服。
“原来他的眼睛……是工伤?好可怜哦!”胡蓓倩还兀自沉浸在悲天悯人的情绪当中。
这就是余洁最怕听到的口气,于是她没好气地扭头看了她一眼道:“快脱,人家就要来了!”
胡蓓倩被她这句话给逗乐了,扑上来抱着她光溜溜的背脊道:“时间紧了点吧,姐姐?来得及吗?”她比余洁小四个月。
余洁气得笑了出来,挣开她不老实的双手道:“姐姐我最近对你没兴趣!”
胡蓓倩咯吱一声笑了,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衣服、赶在有人进来之前趴下了。
余洁啧啧感叹:“哎哟,这脱衣服的速度……你也太主动了吧!”
“这速度怎么啦?一刻值千金!”胡蓓倩不以为然地白她。
两位盲人师傅在一个小姑娘的带领下进来了。
余洁连忙把脸埋进了透气孔里,接下来是一下都没抬起来过。就连按摩的时候,师傅问她轻重是不是合适、拿捏是不是到位,她都哼哼哈哈地敷衍而过。
“你睡着啦?”胡蓓倩听不下去了,抬起头、拍了她的手臂一下。
“嗯!”
“神经病!”胡蓓倩低骂了一声,趴了回去。
没多久之后,余洁是觉得迷迷糊糊地泛起了睡意,只是脑子里牵挂着商静言何时下钟这个问题,所以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
房门轻轻一响,又有人进来了。
余洁警觉地抬起头看了看。
是刚才的那个小姑娘,手里提着个保温瓶进来给她们的杯子里加水。
余洁本想问她商静言下钟了吗,可是转念还是算了。她已打定了主意,待会儿按摩完了,就到外面去等着,今天她非得见到他不可!
胡蓓倩已经睡着了,可以听到她轻轻的鼾声。这些日子,她是累坏了。
“把空调再开大点儿。”余洁压低了声音对小姑娘说。
小姑娘轻手轻脚地绕到小桌子前面,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一点。
等她出去后,余洁用眼角扫了一眼正在给自己和胡蓓倩按摩的两位师傅。两位都是个子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其中一个应该是先天失明、整个眼窝完全凹陷下去了;另一个则好些,眼皮一直在跳动、时不时露出全白的瞳仁。她的目光猛地一缩,连忙把头埋进了透气孔里面。然后,她也睡着了。
余洁睡得很熟、很舒适,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和胡蓓倩了,而胡蓓倩还趴在按摩床上呼呼大睡呢!
余洁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看了看时间,快四点半了,她们的钟早在四点就结束了。
商静言呢?!
余洁跳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轻轻开门出去了。
接待桌里还是那两个小姑娘在,旁边等候的椅子上坐了四个客人。
余洁走到桌前、还没开口,刚才带她们进房间小姑娘已经低声道:“商师傅现在又在上钟了,我刚才已经跟他说过了。他说这个客人做完就可以了,问你愿不愿意再等他一会儿。”这下的态度明显柔和了很多。
余洁问:“还要多久?”
小姑娘看看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就好了。”
余洁点点头,指指出来的方向问:“那我在房间里等?”
“或者到商师傅自己的休息室等也行!”小姑娘朝另一侧指了指,很快又补充了一句:“方便点。”
余洁怔了怔,点了点头,“我朋友还在房间里睡着……”她悄悄指了指等候的客人,迟疑地问:“要不要我叫醒她、把房间让出来?”
“不用!”小姑娘摇头,笑着道:“我们这里的房间本来就多着,是师傅不够。”
余洁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跟着小姑娘去了休息室。路上她问:“平常商师傅一天要上几个钟?”
“生意好的时候要上九、十个钟呢!现在生意就很好。”
“那他……”余洁犹豫地问:“等一下还要上钟?”
“嗯,后面还有三个客人约了商师傅!”小姑娘推开面前的房门,朝里伸手示意,“余小姐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去倒茶来。”
“呃……”余洁摆摆手道:“不用了。商师傅也没多久休息时间吧?”
“一般是十五分钟,不过刚才商师傅已经让我们把后面客人的时间往后推了半个小时。”
余洁又是一愣,讪讪地点头,“哦!”
小姑娘转身走了,不一会儿,还是端了杯立顿红茶过来。
余洁接了过来,朝她笑了笑。
没想到,小姑娘脸又红了。
余洁连忙收敛了笑意,很严肃地道了谢。
胡蓓倩说过,她不笑的时候像块硬邦邦的石头、笑的时候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小姑娘走后,余洁开始打量这个才五六个平米的小房间。
这个房间陈设很简单。靠墙放着张钢丝床,床上铺着薄薄的床垫,还有一床小小的被子。一侧床头是一张小书桌和一把木头的折叠椅、也就是余洁此时坐着的这把,门背后有个简易衣橱。除此之外,便再无家具、也放不下了。
余洁盯着眼前的小钢丝床,狐疑着这是商静言睡觉的地方、还是只是供他累的时候躺一躺用的。随后她又顺手翻了翻书桌上放着的几本牛皮纸装订的盲文书。书脊上印着书名,都是些穴道、按摩方面的书。书旁边还有一副黑色的墨镜、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书桌边靠着一根细细的、白色的导盲杆。
余洁再也看不下去了,连忙把头扭向门口的方向。她的脑子里浮现起刚才给自己和胡蓓倩做按摩的两位师傅的眼睛,突然感到后悔了。她虽然谈不上是个完美主义者,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面对一位目盲的人想想就已经让她手足无措了。当年告别贾阿姨一家三口的时候,商静言的眼睛看上去还是完好的,只是失焦而已,但是现在……会不会也因为视觉功能的退化而变得怪异了呢?会不会也像其他许多盲人一样会有那种奇怪的眼球震颤了呢?面对他的时候,她该不该看着他、还是该盯着自己的脚尖呢?
再有,见了面该说什么呢?
客套、客套!问问他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贾阿姨身体好吗?他妹妹念大学了吗?
然后呢?
然后再聊聊他的情况!问问他什么时候到上海的?再恭维恭维他的这家店?
再然后呢?
再见!有事的话联系?还会再来的?
天哪!
余洁轻轻地哀叹了一声……她很少会有手足无措、或者后悔的时候,而她现在就有点这样的感觉。综上所述的那些无关痛痒、纯属无聊的话题应该五分钟、最多十分钟就能搞定了吧?而自己这样冒冒失失的出现会不会勾起人家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呢?
为什么会想要见他呢?
是为了看看他好不好?为了再听他感恩戴德自己的见义勇为一遍?还是纯粹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看看自己的努力成果呢?
余洁困惑了。
“余小姐?”门口突然响起一个低低的、满是不确定的声音。
余洁被吓了一跳……完全没听到有人靠近的动静,下意识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椅子推得发出“吱”的一声响。
来人被刺耳的巨响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余洁瞪着门口的那个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长裤的清瘦身影,心里说不出是喜还是忧。于是,她愣住了。
是商静言!是……商静言?!上次告别的时候他看上去好像还是个胎毛未褪尽的男孩,现在虽然面目似乎依旧、可是却……有点苍老?
“呃……余、余小姐?”商静言疑惑地侧了侧头,先前的惊喜和焦虑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忐忑不安。或许不是那个好心的余小姐?余洁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啊!或许又是一个想要跟他怎么样、心怀不轨的富婆?他紧张地又往墙边靠了靠。
“静言……”不知道为什么,余洁的嗓子里忽然哽咽了一下……大概是他半垂着的眼帘、浑身戒备的样子让她感到难过吧!“是我,”她暗暗吸了口气,这才平顺了起伏不平的嗓音、低声道:“余洁。”说着,她走上去、俯身拉起他贴在裤袋边的右手、轻轻握了握。事后她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握手?
商静言才刚刚因为认出了记忆里的那个独特的嗓音而感到松了口气,可马上又被手上的触觉吓住了。余小姐拉着自己的手?“呃……我、我还没来得及洗手。”他懊悔不已地低语着,想把沾满按摩油的手收回来、藏到身后去,但又被一个更大的惊吓给吓呆了。
余洁没让他缩回手,反而拽着他的手、一下子拥抱住了他,稍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低语道:“你长大了,静言,太好了!”
商静言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余洁感觉到他浑身僵硬,松开了他、看着他白净的面皮微微泛红的样子,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这孩子的脸皮还真薄!再度牵起他的手往房间里带,“告诉我你妈妈好吗、妹妹好吗、你好吗?”
商静言还没有完全从那个意外的拥抱里清醒过来,根本没听清她的问题,也忘记自己的手还被余洁拖着、忘记了数自己的步伐,结果撞在了钢丝床的床架上。
余洁急忙伸手扶住了他,“对不起……”她意识到是自己打乱了商静言的步伐,可是道歉过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做。
“呃,没、没关系。”商静言讪讪地笑了笑,脸更红了。
余洁按着他坐在小床上、问:“疼吗?”问话的同时本想伸手去摸他被撞疼的小腿,幸亏及时打住了。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够冒失的了!
“不疼……还好!”商静言抚了抚自己的右腿,另一只手朝椅子的方向示意:“你坐啊,余小姐。”
“叫我余洁……算了,你脸皮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叫我姐姐好了!”余洁坐回到椅子上,目光落到了他抚着小腿的右手上、心里突然咯噔了一声。他的手很白、很干净,手指修长、比例适中,是双很漂亮的手,可是大概因为长年替人按摩的关系,指节变得很宽大,大拇指上面有一个很明显的茧子。
“嫌弃?”听了余洁的话,商静言吃了一惊,连忙使劲摇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那就叫我姐姐吧!”余洁调转了视线,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的五官与她印象中那张模糊了的脸已经完全重合了,只是眉宇间多了许多沧桑的味道。而下巴上那层薄薄的微须,和他白净、秀气的脸有点矛盾,也增加了一丝疲惫的味道。他的皮肤很白,大概是因为终年不见阳光的关系吧!眼睛的形状很好,并没有她刚才害怕看到的迹象,也许是因为还能看得见一点模糊至极的光影的关系吧!
她还记得他的病历卡上写着这样的话:双眼晶状体、视网膜深度灼伤;左眼可见五厘米以内移动物体,右眼有轻微光感。失明。
余洁的视线再往下,发现他的衬衣领子很干净、很挺括,看上去应该有人在好好照料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哪个温柔的女孩子呢?
商静言可以感觉到余洁灼热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上下游移着,这让他很不安、很想缩起身子、躲开一会儿。他记得自己的模样,从前眼睛没坏的时候、也会有女孩子肆无忌惮的打量他,那时的他也会脸红,可是并不会觉得像如今、瞎了之后这么不安。“余……”他轻轻地出声。
“叫我姐!”余洁直接打断了他。
商静言怔住了、脸更加烫。叫她姐?可以吗?
余洁忍不住要叹气,怎么会有这么容易害羞的男人的?“不想叫我姐的话就叫我的名字,余洁!”
“呃……姐!”商静言很明智地选择了前者。
“嗯!”余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