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助理转眼珠子看唐起,盯着她跟自己领导凑到一个卡座里,欲言又止了半响,最后叫了声:“小唐总……”

笔记本垫在长腿上,唐起一直盯着显示屏阅览ppt,内容是早两天前就已经躺在他邮箱里的对竞品楼盘和对标公司的项目考察分析报告。

唐起闻声抬眼,似乎根本没将这个插曲当回事,对助理平静道:“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转而下巴朝身边的女子一抬:“给这位女士也点杯咖啡。”

助理一张脸腾地就红了,犯了错似的小声应承,问完女子喝什么,就去柜台点咖啡。

那女子转头看唐起,对方却已经心无旁骛的投入工作了。

等助理走出咖啡厅,项目负责人和法务部的已经等了半天,透过玻璃壁瞧完了事发全过程,正在那里开玩笑。

助理叹了口气:“大意了。”

咖啡厅下午没什么人,格外幽静,那女子也根本无心工作,一小时暗暗觑了唐起好几眼,终于忍不住搭讪:“你好。”

唐起抬起眼皮,女子便问:“你是在附近上班么?”

唐起笑了一下:“不是。”

她有心攀谈,而且对方也有礼有度:“那你在哪里工作?”

“夜总会。”

“啊?”

干他们这行,一天四十八小时都忙得周转不过来,还有大大小小无数个会议,经常排到晚上开,俗称‘夜总会’。

女子刚要开口,唐起的电话响,他接起来:“明成哥……嗯……知道了……不用派车,没个点儿,喝多了我懒得折腾,你就直接在万豪开个套间,我晚上住那边……行……你把包间号发……”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的目光透过玻璃墙淡淡一瞥,怔住了。

那只是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出现在人行道的对街,买走一杯奶茶,戳吸管的那只白皙手腕上赫然一圈经文符号的刺青,像手链一样,永远刻在皮肤上。

他腾地站起身,冲出去,却隔着大道,车辆川流不息。

唐起眼睁睁看着那抹背影转过街角,消失无踪。

等绿灯之时冲过去,他绕着幢幢矗立的高楼奔走,却什么都没有,就仿佛刚才自己眼花了一样。

唐起缓了好大一阵儿,才返回咖啡厅,折起电脑赶去粤财jw万豪,&行的行长刚刚到,一见面就说场面话:“小唐总,真是年轻有为啊。”

唐起跟着奉承两句,引人进包间落座。

“唐总的摊子现在是越铺越大啦。”

唐总指的自然是唐庚。

“您别说笑了。”唐起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消毒毛巾擦手,“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几个小盘,还全部落在城乡结合部,拿出来都不够看的。”

&行行长是个很会聊天的,话接得相当漂亮:“我还不知道,这都是你们兄弟间精心研究的战略布局。”

话匣子一拉开,几个人边喝边聊,围绕着当下的宏观经济形势,提及共有产权房的政策,最后带入到项目开发情况,唐起就开始哭穷。

一顿饭吃了近三个小时,红酒白酒交杂着灌,早就上头了,那行长也是晕乎乎的,跟他扯现在大环境不好,某某某多难熬,估计也是自身积累不够,启动的好几个项目资金断链,眼下正到处找钱。

然后就开始感叹,感叹到十一点半才散,全都已经站不稳了,被各自带来的人架出酒店。

唐起歪在椅子上,醉得满眼发花,领带勒得脖子几乎喘不上气来,他一把拉开,松松挂在胸前,又费力的解开两颗衬衣领扣,露出一片被酒精催红的皮肤。

江明成早就安排好了,吩咐唐起的助理过来鞍前马后,把东倒西歪的唐起架进房间。

倒上床,唐起茫然的看着助理好一会儿,才终于认出来似的,口齿含糊道:“司博啊,我难受。”

听这口气怪可怜的,他帮唐起脱掉皮鞋,又转身倒水,刚端过来,唐起就趴到了床沿边干呕,司博眼疾手快,拎着垃圾桶让他吐,然后手忙脚乱的伺候到半夜。

司博的老家在四川自贡,学历不高,只读了个大专,初入职场,是靠关系当上的助理,因为唐起硕博连读的时候,他舅舅曾担任过唐起的导师,两个人私交相当不错,所以司博背井离乡来大城市找工作,机缘巧合下就到这里办了入职。

记得第一天到岗的时候,三五个同事聚在茶水间闲聊,话题都在工作上,比如某区某村某宗地,限高18米,容积率1.0,毋庸置疑,未来妥妥的低密别墅或洋房产品,司博听得云里雾里,就在旁边小声插了句嘴,虚心求教:“容积率是什么?”

一时间,茶水间噤若寒蝉,全部人扭头看向他,一张张面孔惊愕之后,就像看见个白痴,眼神分明在质问:“这玩意儿是从哪里混进来的?”

司博当场就慌了,整个人惊慌失措,扣紧了手里的马克杯。

蓦地被人从身后把住肩膀,是刚巧经过的唐起,把他往茶水间外面带,然后告诉他:“容积率就是钱。”像在开玩笑,帮他解了围,唐起偏着锋利的侧脸,冲茶水间的几个同事挑了挑眉,带着明显的暗示意味,然后笑着捏了捏司博的肩膀,“是项目用地范围内总建筑面积与项目总用地面积的比值,它决定我能在这块地面上建多大的建筑面积,公司花了大价钱拿地,肯定要把容积率做足。还有建筑限高,自己去查。”

然后他就去查了。

唐起很照顾他,也愿意带他,但是吧,他依然谨小慎微的害怕领导。

司博收拾完,唐起已经睡着了,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安安静静的,他酒品很好,不闹人,也不瞎折腾。

司博把江明成吩咐他带过来的西装给唐起挂进衣柜里,又倒了杯水搁在床头,才打开门离开。

唐起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印象最深的只有一节细腻的手腕,缠了一圈梵文刺青。

他下床走进浴室,洗澡的时候床头柜的手机一直响,他裹着浴巾出来,把闹铃掐掉,麻利的套上西服,直奔集团。

刚坐进办公室,投拓部的陈嘉熙就送来一杯蜂蜜水,暖胃解酒。

哪怕宿醉,唐起也不憔悴,收拾得体体面面,精精神神,随时保持住最佳状态,笑道:“连司博的活儿都抢着干了?公司招你到这个岗位,可不是用来伺候我的。”

“司博被江哥叫去啦。”陈嘉熙性格开朗,跟部门同事的关系都亲近,投拓部就需要这样圆滑的人,“就是他托我给您冲杯蜂蜜水。”

唐起端起来喝一口,太甜了,他习惯了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嗯,你出去忙吧。”

今天一天的会,连午休时间都牺牲了,大家挤在公司食堂的一张大圆桌子上吃饭,司博给唐起的办公室送去一份,下来挨着陈嘉熙和小李坐。

他搁下餐盘儿,听见各位在聊大老板的爆脾气,好几回连江哥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再扯到小唐总,司博就说:“小唐总的脾气还挺好的。”

小李搭腔:“你是才没来几天,还没见识过。”

设计管理部的马上接茬:“上次咱们让设计院做的一个强排方案,是个新来的实习生接的,小唐总看了眼指标,当场就发了顿脾气,”他挺直背脊,拿筷子指点司博,鹦鹉学舌,“设计院这些人的数学都是语文老师教的吗,好意思说自己是学规划的?这种计算能力还敢跑来做强排!然后你们投拓部王总监的脸青了两天!”

司博刚入职场,不明就里:“为什么?”

“含沙射影你都听不懂啊?情商低可不行哒!”但仍旧解释了句,“那个项目的规划测算是交给王总监负责把控的,结果可能漏查了,直接转到了小唐总手里,挨了一记软刀子。”

“对对对。”投拓部的小朋友简直不能再赞同了,“小唐总是软刀子,而且杀人不见血,扎过来可比大老板的屠龙宝刀疼多了。”

小李乐得:“倚天剑了解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各大门派,下午两点半,围攻光明顶!”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陈嘉熙差点喷饭,赶帮捂住嘴。

一帮人边聊边笑,然后把各个高层领导轮番拉出来鞭挞了一遍,就着槽点下饭,吃得津津有味儿。

每天工作强压大,每个人的发条都绷得死紧,也就在这种时候苦中作乐。

各自吃完饭,把餐盘儿归到一处,一人拿个发酵酸奶边吸边回去。

司博洗完手回到工位上,这时小唐总拉开办公室的门问他:“看见我u盘了吗?”

司博摇摇头:“没有啊,什么u盘?”

唐起没解释:“给万豪的前台去个电话,问……”话到一半,忽地想起来,电脑包一直搁在车里,根本没带入过酒店,他转身,将车钥匙递给司博,让他去车里看看,结果司博差点把座椅拆了都没有找到。

唐起看了眼时间,差几分钟两点半,暂时顾不上了,起身往外走:“先开会吧。”

然后两场会议安排下来,开到晚上九点多,唐起让司博给附近他经常光顾的那家日料打电话,拼了两个包间,请参会的同事们吃夜饭,但他自己没去,只在下电梯时交代司博:“我明天不过来,有什么事情电话联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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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唐起一大早驱车出门,导航定位到天寿陵园,从家里出发将近六十公里,避开高峰期他开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比他母亲到得早。

整座陵园依山就势,乾高巽低,园内四季常绿,郁郁葱葱,六百余亩占地面积,造了两百多亩绿化地,山清水秀的,像个公园一样。当年老爷子看中其风水,这里又背靠与明十三陵一脉相承的天寿山脉,重峦叠嶂,前望京华平川,左依生长千年“青檀古树”的檀峪村,右邻唐朝始建的千年古刹“敕赐和平寺”,且又有皇家陵寝之气派,便在这里购了块儿家族墓地,让唐家的子子孙孙以后都在此入土为安,老爷子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处,死也该团团圆圆的死在一处。

唐起抱了束白菊进方舟园,搁在他爸的墓碑前。

唐母穿一身黑丝绸连衣长裙,包住纤细的小腿,蹬一双尖头裸靴,搭西装外套,戴网格礼帽黑手套,气质极好。她跟唐起并肩,身形细瘦,年轻得不太像母子,但面容相似,都一样的标致。

“你哥不来?”

唐起道:“在外地出差。”

唐母便没再多言,静静待了一阵,唐母准备走:“下午集团还有个会。”

“嗯。”唐起点头,“回吧。”

“有空你俩回家一趟,妈给你们做顿饭。”

唐起笑了一下,跟她慢慢往外走:“您比我们还忙,就别操劳了。”

“对不起啊,儿子。”她天天忙事业,到处飞,有几年甚至搬到了公司,鲜少回家,从来都没顾得上家庭,等一转眼,才突然发现,两个儿子都大了,还这么成器,她觉得欣慰之余,又觉得愧对。

唐起从来都没让她操过心,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跟着他哥,两兄弟感情深得她像个外人。

“好好儿的说什么呢。”唐起安抚她,“等哥回来吧,我提前跟您约时间。”

每次见面,都拉不了几句家常,话题又会拐到项目上,公事公办讲问题。

从好几个项目来看,唐母不止一次为唐起的思维感到心惊,他非常具有大局观,是个精明能干的操盘手,辅助他哥开疆拓土,每一个决策看似运筹帷幄,稳中求胜,却又在剑走偏锋,透着股赌徒般的胆气,再配上唐庚那个不择手段的脾性,俩兄弟简直就是对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

唐母从不曾发觉,她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叛逆期的二儿子,在商场上利得像柄抽出鞘的刀,还没见血,就已经透出杀气了。

母子俩边走边聊,到园区大门外,停着辆改装后的黑色灵车,应是刚送完逝者的骨灰下葬,正掉头要走。

唐起不经意瞥过去,就见半开的车窗上搭着一只细胳膊,袖子挽在肘臂上,露出腕颈一圈梵文刺青。那只手伸出来,拨了拨挂在后视镜上的黑色绸布。

“妈,我看见个熟人,先走了。”

唐起匆匆扔下一句,还没等唐母开口,他已经冲到自己车里,迅速跟上那辆灵车。

灵车行驶缓慢,起步没多远,停在岔路口处等红灯。

唐起的levante并列靠过去,降下车窗,看见那只胳膊的主人坐在副驾驶上,扭着头正跟灵车司机说话。

从唐起的视角,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蓄着散在脖颈的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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