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北固山,自六朝以来便是形胜之地。山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初冬时节凭栏远眺,正可见寒烟笼罩下,归帆去棹往来如梭。
若将目光近移,亦可见山下寻常巷陌中,坐落着几间飞檐翘角的轩屋,四面画戟林立兵卫森严,正是张俊在镇江的枢密行府。
自从受命炮制张宪的冤狱后,张俊的行事愈加高调起来——死道友不死贫道,赵构要杀大将立威,秦桧要自毁长城来促成和议,有岳飞祭旗,他张俊就可以安享富贵了,更何况,他还替两人做了这么多脏事。
待听到赵构的死讯后,他更是舒了一口气——比起猜忌多疑的君主,还是痴傻呆愣的傀儡更叫人放心。
完颜宗弼(兀术)提兵淮上,张俊却头一次能在金军的虎视眈眈下安枕高卧,因为他知道,这不过是催逼宋廷杀岳飞而已,岳飞一死,便可万事大吉。
然而这口气才松了几日,临安接二连三的消息便把张俊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在心里暗骂秦桧不靠谱,竟然走眼将赵谅当成傻子,眼下引狼入室,还牵连上自己。
张俊当机立断,上书给临安,表示自己被人误导,才会冤枉张宪,恳请官家看在他尊奉朝廷号令的份上,让他能再效犬马之劳,出兵抵御完颜宗弼。
然而奏疏还没有回音,枢密行府里先迎来了不速之客。
“岳相公,子甫。”张俊强撑出笑容相见。
面前两人,一人意气风发更胜往昔,正是才出狱不久的岳飞,另一人满脸尴尬,眉目里尽是不情不愿,则是被打发来的杨沂中。
看到这么个奇怪的组合,张俊暗自纳罕,也不知官家把杨沂中派来,到底是不信任岳飞,还是太相信岳飞。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机会。
几乎转瞬之间,张俊就想好了计划:先扣押住岳飞,再叫杨沂中去临安陈情,在金军隔岸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没有岳飞帮忙,官家就算恼怒,也必然要稳住他。
岳飞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况且他与张俊积怨已久,实在没有客套的必要,于是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下官奉上谕而来,张枢密何不出迎?”
当然是因为不敢。枢密行府里好歹是张俊的地盘,真到了城门外,那就不是他扣押住岳飞,而是岳飞当场拿下他了。
不过话当然不能这么答:“岳相公来得急,正赶上当职腿疼,行动不便,还不及相迎呢,相公就先入城了,这可叫当职何处说理?”
张俊不愧为称病的一把好手,说自己腿疼,便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岳飞催逼太甚。
张俊身后的将佐纷纷识趣地上来关心主帅,一片纷扰中,岳飞依旧沉着脸,拿出赵谅的手诏,厉声道:“奉上谕,召张俊赴行在,即刻启行。”
张俊忽然露出他那招牌笑容,阴恻恻地说道:“岳相公且先去歇下,当职叫人来看了腿,便同相公走。还是说,当职这个枢密使,相公这点脸面都不肯给呢?”说罢眼锋一扫,身边的花腿军俱都拔出腰间的利刃,朝向岳飞。
寒光凛凛,刀剑森森。
张俊性情阴鸷,这副场景没吓到岳飞,倒是让杨沂中冷汗涔涔,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试图把自己装成一朵壁花。
岳飞倒也没指望杨沂中,他连单骑诛杀叛将的事都做过,如今手握诏旨,哪害怕这场面,当即回道:“下官只见‘即刻启行’四个字,不知其他,张枢密,请吧。”
“来人……”横竖撕破了脸,张俊立刻就要喊人把岳飞控制住,然而“人”字都没有喊完,岳飞已经穿过侍卫的刀阵,走到了张俊面前,手中不知何时,拿走了一把花腿军的短刀。
人的名,树的影,一看到岳飞靠近,这些花腿军大多连刀都拿不稳了,更何况他手中还有诏谕,天子的权势加上大将的威名,即便有张俊的将令在前,众人也大多退避三舍。偶有几个敢动手的,也都被岳飞一招击倒在地,而岳飞自己,却连衣袖都分毫不乱。
事已至此,张俊依旧色厉内荏:“岳飞,你莫非敢在枢密府中杀人?”
岳飞暗笑,其实杀了也没什么打紧,因为赵谅确实还给了他一道诛杀张俊的密诏,就是为防不测,不过真要如此做,还是会给自己和官家招致不少弹劾,所以不到绝境,倒也不必如此。
“岳某敢不敢杀人不好说,但枢密若伤了我,却绝无半点好处。我知道枢密见兀术陈兵淮泗,便以为朝廷定会为此忧虑,可枢密觉得,官家若无万全把握,怎会叫岳某和杨殿帅来此?”
张俊下意识地看了杨沂中一眼,岳飞所谓的“万全把握”,在杨沂中身上吗?
杨沂中被看的浑身发毛,暗骂岳飞故弄玄虚,还把自己搅进来——张俊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赵谅就是个赌徒,三脚猫功夫就敢挟持自己,他哪来的什么把握?
但兴许是前头有赵构这样整日把“持重”“审度事势”挂在嘴边的皇帝,张俊下意识便觉得赵谅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后手,才敢派岳飞来镇江擒拿自己。
换作他是官家,若只有岳飞一张牌,定会将人先留在临安,然后派人安抚自己,稳住兀术,待将来徐徐图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是有什么他不曾考虑到东西吗?
张俊罕见地开始怀疑起自己,他先前挟冦自重的计划,是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走偏了?也许,赶紧回临安负荆请罪,才是最好的办法?
见张俊神色动摇,岳飞索性挽住了他的手臂,向门外拽道:“张枢密还不走吗?”
张俊年轻时还勇猛非常,如今髀肉复生,哪里还比得过岳飞,三五下就被拽出了门去。看到岳飞靠近自己的手里拿着诏旨,另一只手握着刀,也不敢随意动作,竟然就这么上了马车,叫早已候在车上的两名殿前司亲卫绑了起来。
“你们!”张俊勃然大怒,押送他就押送他,把人绑起来,像对待贩夫走卒一般,这哪是大臣的体面?当初岳飞被押去临安,可也不是这么押的啊!
然而岳飞只是歉然地拱手一礼,事不关己地说道:“下官此来是为了接管防务,至于送张枢密去临安的人,奉的是官家的旨意,下官也指挥不动。”
“咱们此来的第一样事,算是了结了,还得是看相公的豪气胆色啊。”
岳飞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沂中一眼,方才不见人出力,这个时候张俊没了退路,他便开始一口一个“咱们”起来。
杨沂中赔笑道:“张枢密带来镇江的那些人,相公若是信得过,不如让下官去安抚他们。”
镇江驻扎的原是韩世忠的人马,张俊带来的多是将官和亲信,数量不多,但也不好对付。赵谅派杨沂中这个张俊旧部前来,正是为了这些人,岳飞自然无有不应。
他还要再嘱咐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并着铠甲的“铮铮”的嗡鸣,正是数百名步卒奔跑的声音。
杨沂中脸色一变,只当张俊一走,军中就发生了哗变。
那厢岳飞却已经含笑迎了上去:“李太尉。”又向杨沂中介绍了领头人,“这位是李宝李太尉。”
杨沂中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了下来 ,忍不住调笑道:“原来是割发明志的李太尉,这可是久闻大名。”
因是李宝先前曾在岳飞麾下,后来被派去中原组织义军,回来后归了韩世忠,偏他不愿意,死活要回岳飞那里,还闹出割发明志的糗事,传的沸沸扬扬,成了一桩笑谈。
韩世忠还与岳飞写信提及此事,岳飞便说,为国家效力,何分彼此,竟没将李宝讨回去。
后来李宝奉命守海州,几个月前,岳飞巡视楚州的时候,还召他过去,让他趁机带海军北上登州,如今刚从登州回来,便被张俊以海州难守之故,移军来了镇江。
“当日的情势,令你去登州,实在是为难你了。可惜朝廷多事,顾不上赏赐,岳某这两日便上表为你讨赏。”岳飞见到旧友,也不提自己这几个月的艰难,只是称赞李宝的功劳。
李宝却红了眼眶,看着自己面前的故帅,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但未及说什么肉麻的话,枢密行府前又来了一顶软轿,轿中的人半掀着帘,便向李宝叱道:“无令带兵入城,李太尉,你莫非不想活了?”
“不妨事,李太尉是奉我之命来的。”岳飞为李宝遮掩道。他来枢密行府前,确实叫人给李宝传信过,不过带兵前来,实是李宝自作主张——大概是想帮他制服张俊,却来的迟了些。
轿中人慌忙出来告罪,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镇江知府刘子羽,见过岳相公,杨殿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