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
临安的冬天比往年都要阴冷,才十月中旬,凝重的湿意便透进了骨髓中。
自从岳飞下狱以来,宫里接连几日欢宴不绝,似乎想要昭示,这歌舞升平的岁月,已经用不上曾经浴血奋战的大将了。
然而昏惨惨的天色下,曼舞轻歌也不能消解几分寒气。直到今日官家卧病在床,反倒放晴了许多。
两个小宫女走在宫道上,大着胆子窃窃私语。
“听说官家是吃多了黑虎丹……”
第二个小宫女的声音稍微大了些:“说不定是报应,上天都看不下去了。”
身后忽然传来年长女官的呼呵:“站住!官家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两人惊魂不定地对视一眼,想到女官大概只听到了半句,于是嘴硬道:“我们又没说是谁,怎么能污蔑我们说的是官家呢?”
女官轻嗤一声:“我在宫里服侍了十多年,谁遭了报应我会不知道吗?”
子夜时分,仿佛真应了报应之说,官家赵构暴毙于福宁殿。
临安城里挂满了白幡,如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赵构驾崩的当日,宰相秦桧就与百官就议定了继任者的人选——徽宗皇帝的孙子,赵构的侄子,肃王赵枢与其妾室余英珠之子,赵谅。
作为唯二从靖康之变中逃脱的皇室近亲,这个人选原本无可争议,但朝中的有识之士,却都感到暗无天日的绝望。
原因无他,这赵谅,从出生起就痴痴傻傻的。
当时徽宗皇帝听信了道士的话,说是什么离魂之症,将人送去道观养病。正巧赶上靖康之变,侥幸躲过一劫,被同样逃脱了金人追捕的孟太后带在身边,才得以保全性命。
赵构为人忌刻,又生不出子女,按理说对这么个侄子总要忌惮两分的。然而正是赵谅的痴傻,总能让他体会到聪明人洋洋自得的快乐,于是反倒将人放在跟前教导了,还时不时对臣僚抱怨他傻乎乎的教不动,以此来彰示自己的慈爱和睿智。
所以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赵谅是个傻子了。
秦桧将人扶上皇位,不就是想拿他当傀儡吗?
忠义之士“呸呸”两口,还是不得不屈从于礼法名分,去朝拜这位傀儡皇帝。
“殿下,今日大行皇帝大殓,该去哭灵了。”内侍张去为催促着。
初升的旭日从窗边照了进来,床上的少年睁开眼,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却叫张去为先吃了一惊。
赵谅这么多年,不会是装傻吧?
张去为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可等他错眼再看时,少年的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迷茫。
原来只是想多了啊,张去为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放过了这一节。
赵谅确实很迷茫。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身在陌生的环境,都很难淡定下来。幸运的是,他脑海中有原主的记忆,虽然模模糊糊如同隔了层迷雾,但好歹还是在去灵堂前把眼下的处境梳理清楚了。
心情也随着记忆的走向一波三折。
拜里烂大街的设定所赐,赵谅很快接受了自己的穿越,反正在现世,他本来也是植物人了。可穿越到架空的王朝,和真实的时空,还是大相径庭的。史册上厚重的积淀,刻入骨血的共鸣,很难不让人发出灵魂的震颤。
尤其是,这还是南宋绍兴年间啊!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来到这个时代,谁不想见见岳飞,不想改变历史直捣黄龙,顺便打爆赵构的狗头?
现如今,历史上活到八十岁的赵构在三十四岁时就离奇死亡,他赵谅一朝穿越,马上就能继承皇位,按自己的心思弥补这千年遗恨,谁能说不是上天恩赐?
要不是闹不清身边的状况,赵谅都想仰天大笑了。
然而原主的记忆闪过,下一瞬,笑容就凝固在赵谅的嘴角。
什么?岳飞已经入狱了?秦桧和张俊,一个在临安,一个在镇江,合起伙来把持了军政大权?
这要是什么都不做,非但救不了岳飞,他赵谅还得背上千古骂名?
赵谅眼前一黑。
不行,他要救岳飞,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岳飞。不然老天让他穿越一遭,总不能是来见证悲剧的吧。
“叔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灵堂里炸响,即便是在百官(装出来的)哀恸的哭声中,也显得格外嘹亮。
张去为心道不好,但未及拉住赵谅,便叫人窜到了棺椁前。看着赵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都抹在了赵构的棺材板上,然后在内侍们的惊呼声中“咚”的一下栽倒在地。
“殿下真乃纯孝之人。”不知是谁起头赞叹道。
接着更是各种吹捧的赞誉,躺在地上装晕的赵谅听的直犯恶心。
他只是不想给赵构跪灵而已,这孝顺的名声,谁爱要谁要。要不是眼下地位不稳,还需做做样子,他都恨不得把完颜构掏出来鞭尸。
算了,不急在一时,等救出了岳飞,让他亲自来鞭尸报仇。
这般自我安慰着,赵谅的心情也好上了许多。他被内侍抬上屏风后的软榻,乐的闭目养神,甚至还有余裕听外面的大臣吵吵嚷嚷。
可惜的是,原主认识的人实在不多,赵谅自己的历史也算不上太好,听了半晌,都没分清谁是谁。
只听到秦桧似乎是急了,忽然大呵一声道:“大行皇帝灵前,岂容尔等放肆!杨殿帅,此辈大不敬者,怎不抓起来?”
赵谅心头一震,正盘算着有什么办法能解救被抓的那些人,前头却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被秦桧点到的殿帅杨沂中正伏在地上哭泣,仿佛当真在为赵构伤心哀悼,朝堂上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
秦桧落了个尴尬,暗骂杨沂中老狐狸,置身事外,却又不好现在翻脸,只能在心里先给他记上一笔。
赵谅也同样默默地记下了杨沂中的性情。
屏风后。
看着时候差不多,赵谅悠悠“转醒”,拒绝了张去为的搀扶,一身素服走到百官面前。
甭管怀着怎样的心思,此时众人都是齐齐大礼参拜,口称“陛下” 。自此,便是完成了“灵前继位”之礼,赵谅的皇位已然尘埃落定,至于后续纷繁复杂的礼仪,也仅仅只是礼仪而已。
天子践祚,本是国家大事,可在这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关口,一个傻乎乎的傀儡的上位,又实在算不得什么。很快,百官就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吵了起来,而赵谅的出现,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吵架理由。
毕竟,在大行皇帝灵前争执,是为不敬,可是向新君称奏政事,那就是理所应当了。
赵谅也很满意,百官上奏前都会自报姓名官职,他正好能借此梳理一下朝堂上的情况。既然有人跟秦桧吵架,总不能满朝都是秦桧的人吧?
更何况,众人吵的,还是岳飞的事。
赵谅大略听了听,没分出几个人的立场,倒是先把岳飞一案的始末弄明白了。
彼时岳飞已在家中赋闲,手上没有半点兵权,说他自己谋反当然是无稽之谈,因此先被告的,是其爱将张宪谋反。诬告的人同时又说,是岳飞通过长子岳云传递书信,指使张宪的。
上个月,枢密使张俊便在镇江羁押了张宪,严刑拷打打的体无完肤,张宪依然不伏罪,最后张俊只得伪造供词,将人移送到临安,并先后逮捕岳云和岳飞父子。
张宪被诬的时候少有人替他说话,因为在文官们看来,一介武夫,杀便杀了,不值得他们为此和赵构秦桧作对。
直到事情攀扯到岳飞,这位国之柱石、朝廷要员,忠义之士才纷纷行动起来,甚至连秦桧的亲信中,都有人反水。这些人也不是为了岳飞,而是担心闹的将士寒心,将来抵御不住金兵了。
负责审案的御史中丞,还有大理寺上下诸官,都来为岳飞鸣不平。眼见案子已经审不下去了,秦桧才会如此着急。
对于他来说,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无论如何,岳飞必须死!
而赵谅闹不清眼下的形势,还要维持痴傻的人设,也不得不任由秦桧在朝堂上作威作福。
“官家,臣赵士褭愿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 ,岳飞概无反意。”一声慷慨激昂的陈词,在一堆车轱辘吵架中,吸引了赵谅的目光。
说话的难得是原主熟悉的人,赵宋宗室,现任大宗正赵士褭。赵谅寻思着,自己就算对他表现出几分赞同,也不算太违背人设,毕竟傻子也是能分的清亲疏远近的。
“既然大宗正这么说,秦相公,要不……”赵谅尽量那拿捏着轻缓迟疑的语气对秦桧说话,说的自己都快冒出酸水来了。
秦桧果然很受用,甚至摆出师长的态度试图对他“循循善诱”:“大宗正公然以全家性命担保,那若是岳飞当真谋反,官家莫非真能诛杀大宗正一家?他明知不可能,还偏要这般说,不过是为了煽动人心,实乃奸臣也。”
“啊……大宗正想必不是奸臣吧,秦相公是不是误会了……”赵谅继续在御座上吞吞吐吐。
他并不指望一句话能改变什么,但表现出对赵士褭的信任,总能给有识之士一点希望。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金口玉言,一句话把岳飞放出来。奈何身边虎狼环伺,朝中有秦桧,在外有张俊,宿卫宫禁有杨沂中,贴身还跟着一个张去为,他若是敢明着站岳飞,说不得这群人就要狗急跳墙。
人不过血肉之躯,纵然是沙场上一骑当千、神位上被供奉了千年的英雄,被拘系在狱中,同样能被一杯毒酒轻易了结性命。
不过,要解此局也不难。
张去为可杀,杨沂中可欺,秦桧一书生尔,唯独张俊……罢了,等救出岳飞后让他去操心好了。
这装疯卖傻的日子赵谅也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