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彦节捏着锦帛翻来覆去,正面明晃晃的“戒急用忍”四个大字再次映入他的眼帘,如同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总算让他从激动中冷静下来。
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稍微想一想,便知道官家面临着多少难处。这封来路不明的密诏,是用来澄清官家的态度,留待关键时候一锤定音的,决不能妄想拿着它,就青天白日地在大理寺内通行无阻。
该考虑明日出宫,要如何运作了。黄彦节将密诏贴身藏好,卧倒在榻上,一夜好眠。
然而有人今夜注定是劳碌命。
“臣名宗令嘉。”
赵谅正在一一询问四位女官的姓名,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不由得微微侧目。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宗这个姓氏,也没那么常见吧?
他甚至顾不得避嫌,就要留下只比他大上几岁的宗令嘉单独叙话——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女官都裹着幞头做男装打扮,赵谅下意识地便忽略了男女大防这回事。
宗令嘉些微不悦,耐着性子摆出恭敬的模样道:“官家有何吩咐?”
赵谅试图回忆些婉转搭讪的话,可才到嘴边,恍然想起自己的痴傻人设,索性直言问道:“你家在何处,父母是谁?”
“臣祖籍婺州,父讳颖,母陈氏。”
“砰。”赵谅手中的玺印落到地毯上,晕开一片红墨,他却恍然未觉,下一个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你和宗留守是什么关系?”
“正是臣祖父。”宗令嘉微觉讶异,不想赵谅看着呆呆傻傻,竟然还知道自己的祖父宗泽,莫非传言有误,官家其实是个明白人?
“你……”赵谅盯着宗令嘉端详了半晌,内心千头万绪,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宗泽……曾经留守东京召集百万义军的宗泽,临死前高呼渡河的宗泽。
头一次,赵谅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身在何时何地,他终于在时空乱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标。吴贵妃、秦桧、王庶、杨沂中,青史上有名有姓的人他今日已经见过不少,可偏偏是宗令嘉,这样史籍上半字无存的人物,才叫他惊觉自己当真来到了南宋。
宗令嘉见赵谅呆头呆脑地看着自己,觉得他大概又犯傻了,正要告退,却被一把拽住了袖子。
有那么一瞬间,赵谅几乎想将一切和盘托出,连同自己的来历一起,然后大哭一场,等到梦中醒来,魂魄便能回返故乡了。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甚至不知道宗令嘉可信与否,即便她真是宗泽的孙女,也未必就像其祖那样忠义仁爱。
“你是在东京长大的吗?留守司里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赵谅试探道。
宗令嘉失笑:“臣那时才几岁而已。眼下临安倒有一位留守司的故人,官家若想知道建炎年间东京的旧事,不妨去问……”她忽然顿住,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依旧是浅浅的微笑,心跳却激昂如擂鼓。
宗令嘉暗示的含蓄,赵谅却一下子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他甚至知道自己最好的反应应该是大声斥责宗令嘉,看她不卑不亢宁折不弯,然后这场试探便可以圆满落幕。
但他骂不出口,于是也跟着笑了一下:“不妨去问岳相公。”
聪明人一点就通,宗令嘉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就长舒了一口气道:“官家有何吩咐?”同样的问题,比起半刻前的敷衍,如今却说的真心实意,甚至还有几分迫不及待的热切。
有何吩咐呢?他只是听到了这个姓氏,想要人来分享秘密而已。
“我想救出岳相公。”
“只要官家有心,此事不难。”宗令嘉强压着嘴角,看起来却比笑着的时候更愉悦些。
“我还想……杀了秦桧。”温和的少年面容上现出腾腾杀气。
“这也不难。”
赵谅都有些怀疑眼前的是阿拉丁神灯了,不然怎么这也不难那也不难呢?
似乎看出赵谅在想什么,宗令嘉敲了敲灯花,倾身半靠在桌前,徐徐道:“官家是天子,没有人敢明火执仗对官家做什么的。”
“明火执仗不敢,暗中可就难说了。”
宗令嘉摇头:“今日张去为的事官家也看到了,后宫都在吴贵妃掌控中,贵妃虽然未必赞成您做的事,但也不会害您的。至于值守御前的杨殿帅,他若铁了心想动手,官家确实无力反抗。”
“那该如何?”宗令嘉说出来,定有她的谋划,天色太晚,赵谅也没心思去演勃然大怒焦虑不安的戏码,只是示意她继续。
宗令嘉却不肯继续说了:“官家想必早有定计,又何须臣献丑呢?臣不过是见官家心中不安,才说两句无用的话劝劝罢了。”
“不,很有用,只是……”只是他依旧有疑虑。
“官家,”宗令嘉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起来,“北魏时元子攸尚且能杀死尔朱荣,如今的情势还远远不到这地步,只要官家下定了决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可要是举棋不定,说不得又是一场甘露之变!”
居然被骂了。赵谅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连连点头,可过了半晌,还是抑制不住想把内心的忧虑都倾诉出来——大不了再被骂一顿嘛。
“我不是为自己担心,”赵谅叹了口气,“而是投鼠忌器。”
“是担心岳相公?”
“嗯。”
宗令嘉失笑:“官家这可真是白操心。”
“此话怎讲?”听出了宗令嘉言语中的轻松,赵谅的心情也振奋起来。
“逆势而为难,顺势而为易。这天下大多数人都希望岳相公活着,所以秦相公处心积虑筹谋良久,岳相公依然好端端地在狱中,连何铸这样的亲信都不肯为他做事。可若是官家想救岳相公,顺应人心,又有什么难的?”
仿佛被人拨开了迷雾,赵谅眼前一亮,起身对宗令嘉长揖道:“多谢宗娘子开解我。”
宗令嘉忙不迭地避开,又回身与赵谅行礼。二人推三阻四了半晌,这才别过。
翌日无事。
如昨日一般,百官在朝堂上翻来覆去地打了一遍嘴仗,赵谅听了大半个时辰,依旧对秦桧唯唯诺诺,然后便“迫不及待”地退朝,跑去探望受到杖责的张去为。
张见道父子显然很满意他的听话,竟然对着他肉麻地表忠心,听的赵谅再次差点吐了出来。
——这才穿越两天,赵谅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犯恶心了。
但他面上自然是大为感动,又拉着父子二人到自己的寝宫里和内侍们一起玩牌。张去为不良于行,赵谅还特意叫人抬了过去,允准他趴在榻上看。玩到下午的时候,张见道想出去与人议事,都被赵谅拽了回来。
与此同时,黄彦节拿着密诏,联系上了枢密使王庶、大宗正赵士褭和大理寺丞李若朴。他前些日子不是没有替岳飞奔走过,如此行径也不算十分惹眼。张见道对他就算还残存着疑心,如今也被赵谅绊在宫中不得脱身。
夜幕降临,忽然间风云骤变,原本晴好的天气里刮起了狂风,还伴随着阵阵惊雷。
“秋雷是不祥之兆啊。”值宿宫中的杨沂中看了一眼天色,指挥侍卫“哐当”一声为宫门落下了最后一道锁。
悠远绵长的打更声在空阔的禁苑里响起。
“诛叛逆!”
宗令嘉怀中利刃出鞘,伴随着一道血影,张见道手中的牌散了一地,整个人“哐当”一声,仰倒在地,已经没了生气。
赵谅原本还有些害怕,此时见宗令嘉如此英武,又怎甘示弱,拔出腰间的长剑,朝起身跌跌撞撞想要逃跑的张去为身上砍去。只是他剑法比不上练过武的宗令嘉,砍了六七剑,张去为才彻底没了动静。
其余的内侍都瑟瑟发抖,有趴在地上求饶的,有想要铤而走险又犹犹豫豫的。赵谅提着剑放声道:“张去为父子图谋不轨,与尔等无关,朕只诛首恶,不问协从。若护驾有功者,另有赏赐。”
他面上衣襟上全是鲜血,站在那里,全然不似当年那个好脾气的皇子,倒像是地狱里走来的修罗。
这次,连那些想要反抗的内侍也都跪下了。
窗外“哗啦啦”地下起瓢泼大雨。
“贵妃,出事了!”
宫女满身是水地冲进吴英的寝阁,滴落了一路的雨珠。
吴英听过她的禀报,很是沉吟了半晌,才叹道:“官家真的长大了。”然而欣慰过后,又浮现起忧虑,吩咐宫人:“去勤政殿。”
“外面的雨……”宫人有心劝她,吴英抬了抬手,不容置疑地叫人准备雨具去了。
赵谅没想到吴英会过来。这于他的安全无疑是好事,有吴贵妃在,说服杨沂中又多了一层把握。可帮忙办了事,就难免要听对方的话,于赵谅想做的事来说,也同样是掣肘。
倒不是说吴英就助纣为虐想杀了岳飞。只是杀不杀岳飞,和议不议和、用不用岳飞、杀不杀张宪,都是两回事。赵谅是穿越者,有自己的判断,吴贵妃即将成为大宋的母后,自然也有她的立场,赵谅愿意尊重,但不想被妨碍。
今日的事一旦参与进来,就都是吴贵妃的政治资本。
赵谅吃了宗令嘉给的定心丸,不再患得患失,自然会考虑些更长远的事情。
他要让吴贵妃置身事外。
“一点小事,怎么劳烦娘娘深夜冒雨来一趟?”
吴英见他还是装傻充愣,很是恼怒:“到这个时候,官家还跟我打机锋!你杀了张见道父子,可想过之后的事?”说完先瞪了一眼宗令嘉,又看向赵谅道:“早知道你这么有主意,昨日就不该把这四个女官派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娘娘才更不能来。”话挑明到这个份上,动之以情已是不行了,赵谅只能晓之以理:“娘娘现在看到了,我不是个傻子,这件事我自有计划,只是成与不成,还做两说。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娘娘掺和进来,便是一损俱损,不如任由我去做,真要出什么事,娘娘也可再扶立新君。”
吴英不想他竟说出这般顾全大局的话,再想想从前赵构遇到事就惊慌失措怕死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动容,竟落下几滴泪来。
“那我先回去了,好孩子,你也别逞强。”
赵谅低下头,很是羞愧。他那些话,三分真七分假,吴英一片慈爱之心,临走前竟还殷殷嘱托。
“走,我们去见杨殿帅。”赵谅还不太习惯做官家,身边服侍的人,若像昨日那样,都是不认识或是他不喜欢的,还能当成从属看待,但如今结识了宗令嘉,方才黄彦节也过来帮忙善后 ,他不免就把两人当做朋友招呼。
“不如臣去召杨殿帅来勤政殿。”黄彦节殷勤道。他在军中待过些时日,并不惧怕杨沂中这样的人物。
“不必了,朕亲自去才有诚意。”赵谅摇摇头,问起另一个问题:“昨夜给你的帛书,可还留在你这里?”
“臣交给大宗正了。”
赵谅赞许地看了黄彦节一眼。那封密诏留在宫外,才是计划失败的后路。
黄彦节却依然不放心赵谅去见杨沂中,将话题掰回了正轨:“那边都是他们殿前司的人,官家过去,实在危险。”
这次反驳黄彦节的不是赵谅,而是宗令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别说了,跟着官家走吧。”
杨沂中三刻钟前就得知了赵谅杀张去为父子的事,比吴贵妃还早上些许。只是他什么也没有做。
宫门下钥,秦桧要明早才能得到消息,暂且还指挥不了他做事。既如此,为何不能清闲一晚呢?杨沂中沾上枕头,预备着明日再为纷纷扰扰的朝局发愁。
直到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什么人?”常在军伍,杨沂中自是反应敏捷,风风火火地翻身下床,推开门时话音刚落,倒把站在门口冷不丁被门板撞上的赵谅吓了一跳。
“官家?”杨沂中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自然,见过礼后便默默无言,眉眼间看不出半点情绪。
赵谅原本打算等他沉不住气出言询问,如今见对方气定神闲的模样,才知道自己的城府差了多远。果然和老狐狸斗,他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但赵谅不怕。就像宗令嘉说的那样,他是天子,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把他怎么样。
“杨殿帅和秦相公关系很好?”
杨沂中淡然摇头:“素无交情。”
“那殿帅和张枢密呢?”枢密使张俊,与秦桧狼狈为奸。
“臣曾为张枢密部属,自然有些交情。”这样人尽皆知的问题,杨沂中自是诚恳作答,内心也开始思量起,这位装疯卖傻了多年隐而不发的官家,如今真正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