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张宪自从出狱以后,身体旁的无大碍,只是日常头昏体虚,像这样的早朝,若不曾告假,站在殿上几乎都是神游天外。

此时听人弹劾自己,晕晕乎乎地甩了甩脑袋,待反应过来的瞬间,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握住心脏,几乎喘不上气来。

当日秦桧下狱时,同他说的话,再次从记忆的深潭中浮上水面。

“天下事竟如何?”

“在相公处置耳。”

他不觉得当时的情势下,自己说错了什么,可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被人当成把柄,攻讦他和他背后的岳飞。这些人从来不问,若是没有岳飞,他们可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议论短长,张口闭口就是岳飞心怀怨望,何其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竟不能堂堂正正地认一句,只能虚辞妄语来为自己分辨。

“当初张俊构成冤狱,诬陷于臣,朝廷早有定论,如今诸位重提此事,莫非是对官家的决断有异议?”

张宪说的义正辞严,内里却实在惶恐。秦桧张俊已死,朝廷正是倚仗岳飞的时候,谁都知道这场弹劾不会有结果。这些人不过是拿出一个由头,在官家面前上眼药,然后重提祖宗制衡之法。

赵谅信重他和岳飞,是因为他们忠义,那若是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忠心时,会连带地疑心岳飞的忠诚吗?

张宪畏惧面对答案。不只是替自己和岳飞的未来担心,更是害怕官家让他失望。

过去一个月建立起的信任,会被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碾碎吗?

他抬眼望去,官家依旧凝眉不语。

比起张宪,赵谅其实还要更惶恐些。

岳飞从前的功劳不提,便只是出狱以来,就前后奔波,内制张俊,外御兀术,若不是他殚精竭虑,哪有自己坐在皇位上的安定悠闲?这当口,朝中还喋喋不休地弹劾他的爱将,岂不令人寒心?

他把自己代入了一下岳飞,先前种种被朝廷辜负,早已意气消磨,如今不过稍见起色,又遭到攻讦,这简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横竖他都撂挑子不干了。

自然,岳飞总不至于只有他赵谅的境界涵养,但朝中再这么排揎下去,不免叫人伤心,说不得在他心里,就觉得这些事情有自己的授意,时日渐长,生出了隔阂来。

所以,不管这次弹劾的幕后主使是谁,赵谅都必须把人赶出中枢。如此,才能澄清他对岳飞的信任。

庙堂之上,信任绝不是空口无凭的两个字,必要的时候,总是不得不付出代价的——秦桧和张俊,只是他与岳飞共同的敌人,算不上什么代价。

“张太尉说的在理,此事早有定论,原系诬告,卿等重新提起,是何居心?”

上来的附议的官员,有几个听出了赵谅的态度,默然退下。剩下的,要么当他真不知实情,要么就是宁愿触怒天子也要坚持的。

为首上奏的常同分辩道:“当初张俊呈递的状词,多是伪造,但此一条确有其事,臣这里有人证。”

赵谅冷笑一声:“若是威逼利诱,何足为证?况且,朕却不知道,已经审结过的案子,什么时候还能再翻出来了?”

他摆出一副闭目塞听的态度,下头弹劾一句就挑一句的刺,很快,连最头铁的常同都败下阵来,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直到王庶站出来打岔:“枢密行府来报,刘锜四日前已至太平州整军。此外,刘子羽六日前接陕西安抚使之命,已自镇江起发往凤翔吴璘军中。”

赵谅盯着他半晌,才颔首表示知道了。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了过去。

“循礼,今日朝上弹劾你的人,背后必有主使,你去查查是谁在捣鬼。”

“臣去查?”张宪愕然。他可是涉事者,官家就这么放心让他去查?

赵谅微笑:“是,你去查。”

张宪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赌上一把,趁着君臣气氛正好的时候,把这件事里的隐患拔出掉:“官家,今日常同弹劾臣的那句话,臣确实说过,但并非他们曲解的意思……”

“是也不妨,”赵谅笑着阻止了他的请罪,“叫我说,你那句话说的对,北伐大好时机,朝廷十二道金牌撤军,就一定要撤吗?天下事,赵构处置不了,本来就该岳相公处置,可惜他只问了一句,却没听你的。”

朝堂上从来没有什么秘密,谁是谁的党羽,谁和谁有勾连,多半是摊在明面上的。张宪稍稍一打听,手中便得到了一个名字。

然而即便耿直如他,也开始犹豫起要不要如实报给官家。

不揭破,就是一笔糊涂账;揭破了,明火执仗地对立起来,他未必不会是那个牺牲品。

“王庶?”赵谅微垂下眼,撇过头不去看纸上的文字。分明是早有预料的答案,却依旧不敢直面。

人非草木,他与王庶虽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也共事过不少时日了,对他不群不党的立场,称得上是满意。原打算待赵鼎还朝以后,任命赵鼎为首相,王庶为次相,哪知……

张宪不是个有眼色的人,兀自说下去,不给赵谅逃避的机会:“官家从岳相公举荐,有意以赵元镇公为首相,王枢密听到风声,颇有不平。”赵元镇即是赵鼎。

赵谅轻哼一声:“那他去对付赵元镇就是,招呼人攻讦你算什么?”

张宪无奈,只好解释的更彻底些:“赵相公,王枢密,还有今日上奏的常同,本来俱是交好,王枢密之不满,并不在赵相公要做首相,而在官家听信岳相公的话,去任命首相。自来只有宰相举荐大将的,没有大将推举宰相的。这干系到,国家的大计方针,是什么样的。”

“先帝以安江南之一隅为大计,那无论是战是和,都要以此为目的。但官家的远志,王枢密日日入见,不会不知,因此他不会质疑官家收复中原的决心,就会考虑随之而来的问题——谁主持北伐?”

“若官家能亲提大军,文武并举,那自然皆大欢喜……”

赵谅捂住脸。张宪这是在讽刺他吧,他哪来的能耐亲率大军?

张宪还在继续:“其实中枢大臣是希望官家亲征的,这样朝廷才能牢牢把攒住兵权。退而求其次,那便遣使臣都督各军,靠朝廷发令指挥,不过于臣看来,这才是下下策,军中事务在机密迅捷,千里传令,各自为战,成功实属不易。”

赵谅苦笑,赵构在时,倒一向是这么个流程,耽误了多少战机,怪不得张宪还要特意吐槽几句。

“然而于中枢而言,最不能接受便是用外人指挥大军,这样一来,宰执大臣,也不过是沦为在后方转运粮草的辅佐罢了。”

“外人?”赵谅奇道。

这个说法实在有些含混,张宪还未想好措辞说明,赵谅先反应过来。

“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中枢错综复杂的关系外的,就叫做“外人”。

张宪见赵谅不用自己解释,便继续道:“官家上次在朝中,提出要岳相公节制川陕和刘信叔的人马,已经招致不满,如今又传出让他举荐宰相的事,这些人怎会不想方设法打压岳相公?”

赵谅默然了一瞬。

事情与他想象中并无太多差别,保全岳飞的性命,是人心所向,但过于倚仗岳飞,就会招来许许多多的反对。

他做好压下这些声音的准备,可为什么,一上来就是他内定的宰相王庶呢?

“你放心,朕一会儿就让易安居士来拟诏,迁王庶为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并诏原任置制使张焘回朝。”

似乎没想到赵谅处置的这般果决,张宪迟疑的比他更久,才总算应声谢过。

只是告退前,他忽然问道:“臣其实还有一事不明,岳相公向官家举荐大臣,是私下里递单子过来的,王枢密又从何知晓?”

赵谅心虚地低下头,凝神着地毯上一根根纤细的绒毛,支支吾吾答不出半个字。

天知道他只是想给王庶画画饼,怎么当时就说漏嘴,说到赵鼎的首相是有人举荐的。虽然他不曾提名字,可这些日子也见识过大臣们的精明了,心知王庶或是猜到些什么。

张宪见他的反应,哪能不明白答案,轻叹了一声:“官家,君不密则失臣。”也许该庆幸的是,这次失的那个臣,不是他张宪。

赵谅悚然一惊,一阵后怕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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