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都没怎么休息过,如今有岳飞在,赵谅的心神总算安稳下来,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可惜才不到一个时辰,黄彦节便进来叫他了。
外头依然黑黢黢的,但雨已经停了,清风透过掀开的帘子吹进屋内,不觉寒凉,倒是很提神醒脑。
“岳相公和张太尉来了。”
赵谅慌忙跳下床,催着人帮忙整理好衣冠,急匆匆地便出去了。
岳飞正搀着张宪在殿外等候。因是还在大行皇帝丧期,两人都穿着一身素服,半干的头发松松挽起。
赵谅打眼看去,岳飞捯饬了一番后,端是风神宛转,气度卓然,叫人可惜眼下穿不得紫袍玉带,不然定是更添威仪。
至于一旁的张宪,则又不同。倘若说岳飞以神采照人,那张宪便是生的就俊逸挺拔。即便比岳飞小不了几岁,可乍一看,一人是坐镇中军的主帅,一人却合该是那白袍银甲的小将。此时他刚刚出狱,更添了些病美人弱柳扶风的姿态。
赵谅看张宪连站都站不稳,连忙将人引入殿中坐下,又问岳飞道:“张太尉的伤可要紧?”
“李寺丞心善,叫大夫来给循礼看过,这都是在枢密行府受的刑伤,如今也养了半个月了。”
赵谅点点头,却还是不放心。大理寺那阴森潮湿的监狱,哪是什么养伤的地方!
“宫里有值守的太医,循礼还是让人来看看。”许是岳飞光华太甚,坐在他身边的张宪看起来亲切的多,赵谅很轻易地就叫出了他的表字“循礼”。
“宫里的太医,哪会治这些外伤。”张宪开口便是得罪人的话,岳飞拽了他一下才停住。他本来性情便有些矜傲,为了应对刑讯拷问,越发尖酸刻薄起来,于人情世故上反倒遗忘了许多。
虽然赵谅看着脾气很好,岳飞也不想叫张宪轻易开罪他,于是代为答道:“劳官家挂心了,循礼这伤,再养上半个月,行走坐卧便无碍,之后好生调养,不会落下什么病症的。”
张宪只摇头:“这半个月也不用卧床养着,有什么事相公差使我去做就是。”
岳飞心里直叹气,张宪如今这样子,倒跟十来年前的刺头差不多,还当着官家的面呢,张口就是相公如何如何,你叫官家怎么想。
于是他只好挑明了缘故,对赵谅告罪道:“循礼在狱中待的久了,礼仪人情上实在生疏,还请官家见谅。”
赵谅本以为张宪性情如此,听岳飞解释,倒很是叹息了一番。张宪看他面露怜悯之色,不悦道:“臣又不是残了废了,可比不得那些骑马都能折了手臂的大将。”这是在骂张俊,曾经以“坠马伤臂”为由拒战。
岳飞正要提醒张宪慎言,却被赵谅抢了先:“不用愤愤不平,朕马上就杀了张俊秦桧,替你和岳相公报仇。”
接着他又抽出佩剑,递给岳飞道:“再过一会儿,秦桧便要来了,要不岳相公亲自动手,杀了秦桧复仇。”
张宪惊异地看着赵谅,又侧头朝岳飞露出疑惑的神色。岳飞对赵谅已有些许了解,倒不似张宪那般惊讶,只是扶额苦笑而已——看来外头关于官家痴傻的传言,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赵谅若是知道岳飞在想什么,非得把剑砸到他面前不可,哪怕这是岳飞也不成。奈何他并不知情,只听岳飞为他解释道:“本朝素无诛杀宰执重臣的先例,便是靖康年间的王黼,也是先遭贬斥,而后被贼人所害。官家若是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上杀宰相,不免使人心震荡,有损圣德。”
许是张宪凄惨的模样戳痛了赵谅,也许是提到秦桧的缘故,赵谅此时的心情并不美妙,见岳飞讲了一堆道理来劝自己,火气“蹭蹭”地就上来了,颇有些口不择言道:“那相公还是少保枢密副使呢,秦桧把相公下狱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本朝没有这样对待重臣的先例?再说了,我又不想要什么仁德的名声,一个金国奸细,难道还杀不得?”
难得见到赵谅生气的一面,岳飞在心中默默地修正了官家的形象,换个角度劝道:“人一死了之,何其容易,官家真要恨秦桧,不如把人编管到岭南,时常更换贬所,使他疲于奔命,这些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张宪忙不迭地在一旁点头:“哪天官家懒得理他了,朝廷里也忘了他,就派个人去处理掉。”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见岳飞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父,只是替朝局安稳着想,赵谅的心情又好了许多,甚至对两人的提议有些动心。
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摇头道:“朕必须要将秦桧明正典刑。”他就不信了,几十年后,函首安边的事都有人做,杀个秦桧又能怎么样。
沉吟了片刻,赵谅又补充道:“相公说的也对,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了,不如先关进大理寺狱,等折磨的快死,再押去集市斩首。”
岳飞先前也只是怕官家初登大宝,不懂政治规矩,将来后悔时反而怨他不曾劝谏,如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赵谅还是执意要杀秦桧,他也没有替仇人说情的爱好,便放过了这一节,只嘱咐道:“官家要将秦桧下狱,须得防着有人做乱,不论是朝中还是三衙禁军,都要提拔自己人才是。”
赵谅摊手苦笑:“我哪有什么自己人。”说罢起身对岳飞拱手:“请相公帮我!”
岳飞连忙俯身给赵谅还礼,却没有立刻答允下来——他在思考赵谅的诚意,是当真倚重他,还是如今迫不得已才礼下于人的,将来当了一年半载的官家,会不会忌惮他掺和的事情太多,嫌他“孩视朕”。
他擅长识人,能看出来赵谅待他的信任和亲善,却想不明白这些感情从何而来。
“官家请吩咐,臣必当尽力而为。”其实无论答不答应赵谅,都只有这一个回答,无非是真尽力还是假尽力罢了——但岳飞此时的回答,显然是真诚的。
“第一件事,如今这些朝臣,我认识的都不多,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还有先前被秦桧贬逐的人,哪些应该调回京城,想来岳相公都比我清楚,不知可否给个名单?”
岳飞扶额,天知道他一个武将,有朝一日竟然要在官家面前举荐大臣。
“臣在朝日短,比不过诸公,只能给官家提提建议,不过也需要些时间整理,不知可否晚些再把名单送来?”
“那就麻烦岳相公了。还有一事,”赵谅垂下头,开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有个不情之请……”
岳飞温和一笑,眼神里带了几分鼓励:“官家只管说就是了,若臣真有为难处,再请官家容情。”
“杨殿帅是个妥帖人,但终归不算十分可信,留在御前,反倒君臣相疑,我想着将他调出去,换个值得信任的人。”
岳飞赞许地点点头,赵谅在他面前虽然总是摆出无所适从的样子,但真说起自己的见解来,还是很有条理的。
然而赵谅说的越来越心虚:“所以,我想把循礼,调到三衙禁军里来。”
张宪坐在那里都打起了瞌睡,听官家提到自己,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古怪地看着赵谅:“官家想将臣调到御前?”
赵谅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他知道自己很懦弱,在这个波澜诡谲的临安城里,没有岳飞在,他难以安枕。但将岳飞留下显然不切实际,那张宪呢,能不能留下来?
岳飞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张宪,意思也很明确——倘若张宪愿意,他便同意了。
张宪正在权衡着利弊。他留在临安,不免要调些本部人马过来,于岳飞是一大损失,但内外呼应,像当初的张俊和杨沂中一样,也是一大助力。于他个人而言,靠近朝廷,当然更容易仕途通达,可也少了许多立下战功的机会,长此以往,远离前线,实在非他所愿。
“这只是一时之计,将来朝中安定下来,循礼的身体也调养好了,想要外调去战场杀敌,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差事。”似乎猜到了张宪在担心什么,赵谅连连保证道。
“臣听官家差遣。”张宪这就是答应了。
赵谅松了口气,又听岳飞道:“循礼脾气不大好,只怕言语冲撞了官家,恐怕要官家担待些。”
“此外,臣还有一事。当日鄂州诸将,都是臣的旧部,有些为张俊所迫,不得已诬陷于臣,如今听说臣出狱,恐怕心中惴惴。恳请官家允准,让臣写信安抚他们,以免生出事端。”
赵谅笑道:“你们岳家军的事,自己处置就好,怎么还先问我?”
岳飞无语:“臣已经罢去了京湖宣抚使一职。”他入狱就是因为被污蔑和张宪写信,教唆对方造反,哪里还真敢和旧部通消息?
“不妨事,等处置了张俊,相公就回鄂司去筹备北伐事宜吧,到时候川陕的兵马也给相公调遣。杀了秦桧,和议不成,也不知金人几时南下,还是早作准备为好。”事情太多,赵谅总算想起来自己还从未说过要怎么安顿岳飞,虽然一直在暗示对岳飞的倚重,但总不及说明白叫人安心。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用过一碗莼菜鱼羹,外头已是晨光熹微。
“官家,该上朝了。”黄彦节推门喊道。
岳飞正要扶着张宪起身离去,张宪却忽然开口问道:“臣还有一事不明。”
“官家因何信任臣与岳相公,甚至托付了这么多攸关身家性命的要事?”
赵谅眨了眨眼,总算明白两人为何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了。
他很想把前世的历史倾诉给张宪,可对上眼前两张鲜活的面容时,还是噎下了所有的心事。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岳相公,张太尉,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