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和(上)

进入腊月,年节的氛围开始浓郁起来。临安佛寺泛滥,到腊日时,各处都在举办法会,赠送佛粥,便是在这样的繁盛热闹中,川陕宣抚副使胡世将回到临安。

所谓宣抚副使,并不是上头还有个宣抚使,而是资历功劳不足,因此尚未转正之意。

赵谅是在校场上召见胡世将的。

他近来在经筵上得知宋初的腊日,都要狩猎以彰武备,有心恢复旧制,可临安附近哪有猎场,最终还是在张宪的建议下,去校场阅军了——虽然这无端为张宪增加了许多工作,毕竟检阅的都是京中殿前司和侍卫亲军的人马。

但张宪既然敢请他带着文武百官去视察,在练兵上自然是见出成效的——至少不会是教赵谅那样失败的结果。

赵谅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底下一队队飞马越过栅栏、箭无虚发的健儿,忽然便有人报,说胡世将到了。

赵谅看向身后走来的人,抬手指着下头的军士:“川陕的骑兵,比这些如何?”他穿越后,已经听说过川陕的许多战绩,此时见到胡世将,不免好奇道。

胡世将不料官家会拿这话与他寒暄,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若论纪律之严整,当属陛下亲军,可若论战场迎敌,川陕身经百战,亦不逊于此。”

赵谅忍不住笑起来,胡世将嘴里说的是“不逊于此”,但谁都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远胜于此”,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张宪脸上已经不太好看,可他知晓胡世将说的是正理,因此不曾反驳什么,反是赵鼎先斥责道:“殿前亲军都是择选的勇士,从前也不是没上过战场,胡相公未免太自大些。”

赵谅在旁与张宪对视一眼,神情里俱是无奈。

赵鼎和胡世将的恩怨,可谓由来已久。

胡世将早年是秦桧的党羽,那个时候秦桧初次为相,远不如后来势大,也不知胡世将一个主战派,是怎么和他搅和在一起的。后来胡世将被外放到四川,正是出自赵鼎的弹劾,赵鼎连秦桧都能重新援引,但就是看不上胡世将。

个中缘由,除了秦桧外,大抵也因为赵鼎崇尚伊洛之学,而胡世将是苏门学士晁补之的弟子。

赵谅知道此事的时候,头都大了,北宋都亡了,怎么恩恩怨怨的还纠缠不清?你们文人的什么学派,就那么重要吗?

他开始反思起自己把王庶赶出中枢,打算任命胡世将做次相的想法,是不是不太合宜。

这两个人,真能合作下去吗?

“赵相公是循循君子,讲的是规制纪律,胡相公杀伐果断,见的是战场上的真章,又何必争执呢?”

眼见二人快不顾身份当众吵起来,赵谅赶紧出来和稀泥,他觉得自己这个官家,与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大概无甚区别。

张宪也难得地帮忙说起居中转圜的话:“官家,赵相公说殿前亲军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并非臣托大,确实如此。但上了战场,军阵配合,同样十分要紧,胡相公的担忧亦有道理。”

也许是怕闹的太难堪,赵、胡二人都默契地沉默下来。

几句话的功夫,下头的骑兵已经退场了,剩下将官们依次到擂台上,捉对比拼起武艺。

眼见擂台上战况焦灼,赵谅忽然兴致盎然道:“这一场左边的能胜。”

赵鼎也收了和胡世将别扭的心思,正看着热闹,听见赵谅的话,反驳道:“臣见右边的人身强体壮,攻势凶猛,离胜只差一步之遥。”

赵谅一笑:“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赵谅还不曾答话,左边的将官便一个闪身,让右边那人重心不稳扑倒在地。

“怎么样,赵相公?”

赵鼎苦笑着摆手:“是臣不及官家。”

见君臣两个打起赌来,陪同在侧的李清照也起了兴致,与赵谅赌了两场,也俱都输了。

胡世将久在军中,本来只是看几人的热闹,见赵谅猜一个中一个,不免被勾起好胜心,然而好几场下去,两人的意见都一致,却是没得赌了。

好不容易等到势均力敌的一场,二人意见相左,胡世将便笑道:“官家想要什么彩头,可得提前说好啊。”

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赵谅想赌的东西不一般,只是被勾入局中,不能不顺着官家的意思来。可即便如此,也不想等赵谅胜券在握的时候才公布彩头,故而先将他一军,就看赵谅有没有这个胆色,拼上自己的面子和他一赌。

“也没什么,朕方才已经赢了赵相公,若是再赢了你,二位就不许再互相攻讦。”

赵谅没说自己输了要如何,但把赌局拔高到正经事上,作为官家,输本身就是丢面子的事。

若非方才宗令嘉的眼神给他吃了个定心丸,他也是不敢赌的。

胡世将和赵鼎的脸色都严肃起来,但谁都没引经据典地指责官家的赌局儿戏——真论起来,他们互相指摘对方,本就是不识大体的。

胡世将甚至对赵谅生出些好感,他故意让赵谅难做,赵谅也不曾生他的气,反倒真敢压上自己的脸面。

下头的将官不知道自己的比试牵涉到两位宰相的关系和官家的颜面,依旧倾尽全力地撕打在一起,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总算分出胜负。

“是臣输了,官家果然慧眼。”

“赵相公,胡相公,”赵谅一左一右拉住两人的臂膀,“二位且为国家计吧。”

根深蒂固的矛盾自然不会轻易根除,但至少,明面上总能消停些时日了。赵谅也不求他们亲密无间,只求不要故意使绊子耽误国事。

“胡相公远来辛苦,又到教场来坐了半日,不如朕安排晚膳,为相公接风洗尘。赵相公,易安居士,衙中若是无事,且来一起?”

刚刚答应过赵谅要和好,赵鼎和胡世将自然不会拒绝。

晚膳并不丰盛,无非是鱼羹莲藕一类,除却赵鼎、胡世将和李清照外,宗令嘉也在,倒是张宪留在校场上收拾后续了。

五个人在灯下围着一张桌子,被缥缈的烟气一熏,少了些剑拔弩张的氛围,多出些人间烟火的温馨。

“臣来临安的路上,在建康见过岳相公了。”胡世将放下鱼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就那么一条长江,胡世将回临安的路上必然要经过建康,岳飞的性格,定是要去拜见的。

能让胡世将单独提出来,两人必定达成了什么一致。

胡世将却不说他和岳飞谈过什么,反而先问起朝中的情况:“臣听说官家预备北伐,不知朝廷可有筹划?”

他明着是问赵谅,眼神却挑衅地看向赵鼎——再怎么调停,能给赵鼎难堪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但赵谅心里明白,赵鼎没有筹划,并非他不能筹划,而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把大局交到岳飞手中,根本不曾给赵鼎机会。

所以他截下胡世将的话头道:“既然以岳相公为主力,自然有两条路线可以选择。”

赵谅早非刚穿越时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至少对于北伐的路线,从岳飞时时送回临安的密奏里已经窥见了一二,就算他看不懂的地方,也有张宪为他讲解。

“其一,岳相公自襄阳出兵,调川陕军马从商州支援,先取潼关、洛阳,再东进开封,之后,或是岳家军分兵两路,一路进山东,一路渡河取安阳,或是让韩相公自镇江北上取山东,岳相公则一意经略河北。”

“其二,则是从鄂州出兵,经郾城、颍昌直驱开封,去年北伐便是走的这条路,好处是速战速决,直接折损金兵的主力,不必一城一地地强攻。但须像当时一样诱敌深入,不然,郾城、颍昌都非能守之城,兀术若龟缩在开封不出,乃至于撤出开封保全实力,然后伺机袭扰,反倒麻烦。”

赵谅说完,自己先叹了口气,所谓时机难得,去年大好的局面,生生被赵构毁了,如今兀术怕是没那么容易挥师南下。好在和议没成,商州还不曾割让出去,经过这几年的经营,至少能作为转运粮草的据点,第一条路依旧可以走通。

不然真就十年之功毁于一旦了。

胡世将见到岳飞的时候,岳飞还同他说,“官家于细务或不娴熟,但心是好的”,如今看赵谅已经能把行军路线讲的头头是道,不由得对他生了更多好感。

“诚如官家所言,岳相公确实是想由西自东收复中原,只是不免有些难处。”

胡世将顿了顿,指望赵谅能再表现出方才的胸有成竹。

奈何这些岳飞没在奏章里写过,赵谅还不曾融会贯通到这地步。

还是李清照替他接话道:“一则,大军西进,京湖的防御不免空虚,像从前北伐时那样留下人驻守,是给岳相公凭添难处,因此,若是官家能派大军填补京湖防御的空缺,是最好不过的。二则,自张俊死后,江东和淮西的人马更是一盘散沙,岳相公若是在鄂州,遇到战事还能前去支援,但若是北进中原,倘若兀术铤而走险,南下江淮,又当如何抵御?”

赵谅揉着额头,看向胡世将,正想问他岳飞怎么说,忽然有些恍悟:“意思是,胡相公去建康督师,指挥江东和淮西的军马?”

若是这样,胡世将与赵鼎在地理上隔离开,两人的矛盾就不会显现的那么严重。而胡世将有在川陕指挥吴璘、杨政、郭浩诸将的经验,想来不至于闹出兵变一类的事。

胡世将点头:“非但如此,岳相公还希望官家能以鄂州为行在,带殿前司诸军驻扎到鄂州。如此,既可以填补北伐后京湖的兵力空缺,朝廷不在江东,兀术自江淮南下的可能也少得多。”

“啊……啊?”

岳飞也要他去鄂州?

赵鼎担忧地看向赵谅,觉得他大抵是不会同意的,不料赵谅竟点头道:“那好吧。赵相公,你看如何?”

赵鼎气的想摔筷子。

合着得是岳飞劝,官家才肯听!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