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

元日是百官朝贺的大朝会,赵谅草草睡了一会儿,又被拉起来,穿上繁复的衮服,带上十二冕旒,先去行祭天之礼,然后往行宫大殿接受百官朝拜。

朝拜的流程极为冗长,赵谅只见这个拜完那个上来拜,拜完了还要跳上一段舞。仪式走到一半,他已经坐的脖子都僵了,暗自下定决心,下次定要把这些过于繁复的礼节都取缔掉。

正式的朝贺过后,赵谅又去换上常服,回到前殿与百官饮酒,并赐大臣簪花。一时间殿内飘散着花香,看着头上姹紫嫣红的老大人们,泥塑木偶般端坐一早上的赵谅,心情总算是愉悦了些许。

待见过群臣后,他又被引到后宫拜见吴太后,然后才得以有自己的时间,好生睡上一觉。

醒来时,只见黄彦节站在床边,向他禀奏道:“官家,宗押班将马宜人带到宫里来了。”

“谁?”赵谅觉得自己大概还未睡醒,不然什么马宜人,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是官家先前说要召见的一丈青马三娘,因是张用之妻的缘故,被封为宜人。”

“原来是她!”赵谅赶紧翻身坐起,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水浒传》中人物的原型。

一丈青正在耳房里与宗令嘉闲话家常。

原本在这样的年节下,皇帝召见臣子的进度都是很慢的。她前日到临安,已经做好在此寓居一两个月的打算,不想今晨竟撞见出宫办事的宗令嘉,不经通传就被带进了宫。

她与过世的丈夫张用都是流匪出身,从前饱受中枢排挤,如今倒是感受到朝中有人的便利了。

这耳房是宗令嘉平日办公的所在,关起门来并无旁人,因此一丈青也放心大胆地叙着私话。

“嘉娘,你说实话,朝廷怎么突然想起我这么一号人来,是不是你在官家面前说过什么?”

当着授业恩师的面,宗令嘉总算露出几分少女情态,一只腿半跪在椅子上,摇晃着马三娘的肩膀撒娇道:“我就是提了两句,您可不要责怪我。”

马三娘叹了口气:“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责怪?只是……如今外头有些传言,说你一个女官,交接外臣,指划政事,妖媚祸主,什么难听的都有。” 还有更难听的,她不好当着正主的面讲出来。

宗令嘉却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有些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便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马三娘苦口婆心:“可你总要在意些,骂的人多了,若将来官家也不肯保全,到那时,你要怎么办呢?”

宗令嘉的脸色严肃起来,沉声道:“若真有那一日,也算我做出了一番事业,有补于国事,总比安分守己庸庸碌碌一辈子要好。”

随着她话音落下,屋内一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半晌,马三娘忽然欣慰地笑起来,拍着宗令嘉的脑袋道:“好孩子,你有大志气。”

宗令嘉还要说什么,耳房外已响起小宫女的叫门声:“宗押班,官家让您带着马宜人去勤政殿。”

“走吧。”宗令嘉对马三娘粲然一笑,神色里恢复了在外人前的气定神闲。

也许是陡然发现里的人物出现在现实,赵谅对一丈青的故事很感兴趣,听张宪说过一遍还不够,如今又非要她这个正主再讲一遍。

马三娘却不怎么擅长讲故事,只是干巴巴地把自己的经历复述了一遍。不过赵谅依旧听的津津有味,之后又热情地拉着她去校场,想要欣赏她骑射的英姿。

马三娘心里明白,官家所谓的“欣赏”,其实也算是考较。她不愿辜负宗令嘉的举荐,有心为自己谋上一官半职,于是卯足了劲来展示自己的勇武。

赵谅只见眼前高大的中年女子,浑身披挂上数十斤的重铠,拽住一匹枣红色的烈马,翻身上马的动作,全无滞涩。

马蹄挥出一道道残影,极速地向场中的栅栏奔去。赵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她被绊的人仰马翻,甚至闹出人命事故来。

然而在赵谅紧张的目光中,马三娘只是轻轻一提缰绳,一错眼的功夫,就连人带马越过了障碍。之后几道栅栏依旧如法炮制,全无半点惊慌之色。

甚至在穿越栅栏的空隙,还能射出一箭,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好武功!”

赵谅惊叹道。他原本不抱多少期望,毕竟马三娘离开军中多年,就算荒疏了武艺,他也并非不能理解,不想竟还如此骁勇。

“你先留在殿前司与循礼当个副手可好?”赵谅问道。外头那些骄兵悍将,不免会排挤她,反倒是近年来被充实的殿前司,其实很缺将帅。

若是数日前,能得到正式的任命,马三娘定会大喜过望。可此时她不免得寸进尺地想,要是能重回沙场建功立业,该有多好。

可惜官家想把她留在御前。

不论心里如何想,马三娘面上都做出感激欢欣的模样,然而赵谅却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解释道:“只是一时的安排而已。待三月启程去鄂州,六七万殿前司的兵马不好都带上,到时候循礼带一半人马随我去鄂州,剩下的便交由你带去淮东,听胡相公指挥。”

“多谢官家!”马三娘这次是真心实意地道谢。

赵谅说着三月搬去鄂州,心里其实也没底。毕竟如今偏安数年,朝廷又恢复了承平时拖沓的效率,什么事都要扯几场皮。何况一大帮人去鄂州需要的粮草供给,也要提前准备。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的麻烦,不是粮草,不是随驾名单,而是今年的春闱。

时下科举,地方上的乡试在八月举行,因此称作秋闱,而次年由礼部主持的省试和皇帝亲试的殿试,则称作春闱。

去年恰巧是秋闱,到今春,许多中举的士子已经汇集到临安,准备参加正月下旬的省试。因为人数众多,因此省试直到三月才能放榜,四月才能殿试。

若赵谅三月就带着朝廷去鄂州,举子们就要再赶赴鄂州参加殿试,时日上也会有所迁延。

如今已不是几年前小朝廷颠沛流离的时候了,这些寒窗苦读数十年的士子,谁肯把科举当儿戏?听到风声,不免都鼓噪起来。

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三月去鄂州,还是四月去鄂州,有什么分别?凭什么就不能春闱之后再去?

士子们没有官身,关系网却错综复杂,很快这些诉求就传到宰相赵鼎耳中,又由赵鼎转达给官家。

“赵相公怎么看?”赵谅将问题抛回给赵鼎。

“春闱毕竟是国朝抡才大典,也是那些举子们的人生大事,他们为此闹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赵谅有些不悦。当初选定三月去鄂州,他是和两位宰相商议过的,算好了各种事项的准备时间,那时候可没人提春闱。如今他都让岳云回去给岳飞带信了,怎么你被士子一闹,竟要出尔反尔?

赵鼎看着官家一瞬间黑下来的脸,不禁暗叹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他话还没说完呢。

“然而抡才大典,到底比不过军机大事。既然岳相公六月就可能整军北伐,官家若四月再启程,五月才到鄂州,许多事不免手忙脚乱。”

赵谅舒了一口气,这才是之前他们达成的共识嘛。

赵鼎还在从容地叙说:“可北伐的时机,官家与臣知情,那些举子们却不知情,他们的建议,非是不识大体。”

赵谅一个劲地点头,他穿越前也才高考完,并非不能理解士子们的心情。

“所以臣以为,朝廷今年可以多放些科举的名额,以安抚士子。”

“多放些科举的名额?那冗官不就更加严重了?”赵谅不确定地问道。

赵鼎见官家平日除却军务外,万事不关心,没想到如今有此一问,不由得被噎了一下。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国家多事,当以抚顺人心为上,况且冗官之弊,多在恩荫,科举就算多取些士子,也不过数百人而已。”

赵谅这次却没有立刻应下,只轻轻叹了一声:“让朕考虑一下。”

临近晌午,赵谅却没有留赵鼎用饭,目送着他的背影变得模糊,才向站在殿上的黄彦节道:“去把自开国以来的科举名册都拿来,还有如今的在官名册。”

冗官。

谁最爱提这两个字呢?

——熙宁变法的王安石。

冬日里暖洋洋的晴日下,与新党斗了半辈子的赵鼎,忽然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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