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雨未歇时,宰执们已齐聚在南阁中等候,连告病许久屡次上表恳求致仕的韩世忠,都出现在了此处。
昨夜大理寺的动静飞快地传遍临安,即便是没有资格每日朝参的官员,也纷纷冒雨到宫门外探听消息。只可惜,重新紧闭的宫门隔绝了他们的目光,赵谅在寝阁高卧时,百官正焦虑不安地四下奔走。
最不安的当属秦桧。他万万没想到,昨日还傻乎乎地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官家,一夜之间,杀张去为,挟杨沂中,放出岳飞,桩桩件件,都是在与他作对。
——他就不怕金人恼羞成怒南下进兵吗?
远在镇江的张俊解不了近处的危机,秦桧犹豫再三,在趁夜跑路和入宫陈情之间,还是选择去面见赵谅,希求扳回一城。
秦桧垂头丧气,主战派的韩世忠、王庶诸人,面上也并无得色。官家前后的行止反差太大,连他们也一样惊疑不定。倒是当事人李若朴,虽然位卑权轻,却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阁中,听众人询问。
他头一次到这样权贵云集的场合中,却只是苦着脸摊手:“诸位相公,下官和大宗正也是从黄内官那里拿到的手诏,旁的一概不知啊。”
这些消息外面都传遍了,显然不是众宰执想听的,他们更想知道的是官家的心思。奈何逼问再三,李若朴连官家对岳飞的态度都说不清楚,更遑论其他。
秦桧却不信官家在连岳飞的面都没见过的时候,就能把身家性命寄托上去,二人定是早有勾连,可惜他被赵谅傻乎乎的外表欺骗,竟然瞎了眼去拥立他。至于李若朴,想必是因为其兄与岳飞交好,才不肯说出实情,换作从前,他拿贬谪下狱作为威胁了,偏偏眼下自身难保,反而奈何不了他了。
玉漏滴尽,长夜将明。
宰执们各怀心事,趋步进入行宫大殿中,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理论上已经致仕数月的岳飞,以及御案后形容如昨,神情却大相径庭的官家。
其实相比于前两日的烦躁,今日赵谅的心情要舒畅很多,然而群臣对他态度,却开始真正毕恭毕敬小心翼翼起来。
没摸清赵谅的想法前,秦桧不敢随意出言,但愿意为他试探官家态度的,大有人在。
“官家,岳飞一案虽无定论,但张宪有枢密行府所呈供词,若不行军法,恐生边将骄横之心,要是人人效仿,国家乱了套了。”这是试探赵谅对岳飞的信任的。
“今日起复岳飞,金人恐疑我议和之心,大行皇帝初丧,断不可再开变衅啊!”这是试探赵谅对和议的态度。
还有觉得赵谅和赵构一样忌刻,想加把火反向操作的:“为防金人南下,不如复岳飞为京西、湖北路宣抚使,移屯襄阳,并指挥川陕、太平州军马。”
赵谅听着底下的人七嘴八舌,只觉得自己好端端一个年轻人,马上头风就要发作了。他只庆幸今日不是大朝会,又把说话的王次翁、万俟卨这些名字记到了小本本上。
至于最后这位叫罗汝楫的,这人是主战派吗?说的很有道理啊。不过移屯襄阳是啥玩意儿,太平州又在哪里?
岳飞却没有出现罗汝楫预料中的惶恐谢罪的态度。短短半日的接触,因着赵谅的真诚,兼以岳飞善于识人,他早对赵谅有了远甚于常人的了解,知道官家现在的犹豫,并非猜忌他,而是根本没听懂罗汝楫的话。
他在心底暗自发笑,这位秦桧的头号尖刀、次次为他冲锋陷阵的党羽,今日恐怕要成为自己的助力了。
不过可惜的是,眼下朝中的大臣,即便是主战派,也没人看出官家的心思,出言为他解惑的,以至于岳飞顾不上自身嫌疑,出班陈述道:“太平州兵马原为刘锜本部八字军,今刘锜罢兵权,改知荆南府,臣请将刘锜复职。”
啊,原来说的是刘锜的人马。他记得刘锜资历也不深,还跟岳飞打过配合,给岳飞节制,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移屯襄阳?”赵谅顺着话茬问道。
“此固臣所愿也,”岳飞温和平淡的言语间透出隐隐的慷慨意气,“不过牵涉淮西,兵不宜轻动。先时官家许臣回京湖宣抚司,若官家允准,不若待臣到任后,再谋移镇之事。”
什么,官家已经答应了恢复你京湖宣抚使的职位,要重新给你兵权?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目光齐齐落在岳飞身上。有韩世忠这般,嫉妒之余也看到了自己重掌兵权的希望的,有王庶这般,欣喜之余又担心边将坐大的,更有如秦桧一般面如死灰的。
赵谅才不在乎这些眉眼官司,只点头道:“那就依岳相公说的办,”又含笑看向罗汝楫,“罗卿说的也有理,刘锜复职之后,与川陕兵马,并归岳相公调遣。”
秦桧怒目看向自己这位心腹,罗汝楫也懊悔不迭,早知道官家对岳飞相信至此,他就不使这一出离间计了。
然而岳飞并不谢恩,反倒赶紧上前阻拦:“今川陕有胡世将,岂能听臣指挥?”他深悔自己在赵谅私底下提及要把川陕兵马给他调遣的时候,没有与赵谅说明白个中情由。
他确实想要川陕的人马和自己配合,所以当时默认了赵谅的话。但胡世将正在为战事殚精竭虑,也没道理突然罢了人家的官。岳飞原本是想着,胡世将是文臣,正好赵谅让他帮忙举荐朝臣,到时候将胡世将推荐到中枢,自己再节制川陕,正是两全其美。可如今胡世将的去处还没说好,就要把川陕给他,不免太叫人寒心了。
“啊?”赵谅面露疑惑,这跟你半个时辰前说的可不一样呐。
当着宰执御史们的面,岳飞又不好解释——他一个武将,替赵谅举荐大臣这事,是万万不能放到台面上的。
“是朕不知川陕情形,此事不急于一时,且容后再议。”
岳飞见赵谅道歉,很是愧疚,暗自下定决心,要寻个时机给官家好好恶补些政治常识。
虽然事情被拖延下去,但旁观了这番奏对,秦桧也认清了形势——官家非但信任岳飞,还有北伐之志,他最大的倚仗,议和,已经不抵用了。
然而他的党羽依旧想挣扎,奈何从女真铁骑之可怕,说到武将势大的坏处,再说到大行皇帝的遗志,赵谅都不为所动,还把王次翁堂堂参知政事,给请出了大殿。
识时务者为俊杰,秦桧立刻拜倒,奏请道:“臣愚妄无知,有负大行皇帝与陛下之恩,请辞相位,伏乞陛下恩准。”
不等赵谅处置,枢密副使王庶先站出来道:“大行皇帝待秦相公恩深义重,如今一旦山陵崩,秦相公便不顾恩义,连丧也守不得了。依臣之见,可以秦相公为山陵使,为大行皇帝治丧。”
山陵使……
这个职位赵谅还是知道的,是专为死去的皇帝修建陵寝办理丧事的。
本朝皇帝驾崩后,往往由宰相兼任山陵使,一旦事毕,依惯例,山陵使便要主动请求离开相位,也算是顺理成章地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自然,倘若执政者对这位宰相还有更多不满,也可以借着丧事办的不好、对先帝大不敬的理由,穷追猛打下去。王庶之所以提议让秦桧做山陵使,打的正是这方面的主意。
赵谅本是看不上此类做法的,教他说,秦桧那罄竹难书的罪过,足够堂堂正正砍上一百次,为什么还要罗织罪名落人口实?
只不过……赵谅心里忽然浮现出了个一箭双雕的想法……
他头一次对秦桧露出笑容:“那就依王卿所言,你去做山陵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