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坊市狭长,钱塘门外接着西湖与运河水系,最是人来人往繁盛的地带。泛舟湖上的闲人,与四处奔波的官吏商贩,都在此门擦肩而过,而后奔向各自的前路。
天方破晓,王庶便让仆从搬运家当到舟船上,预备着自运河北上入长江,而后从长江溯流至成都。
他如今回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情,依旧恍惚。
本以为宰相之位已在囊中,才会受秦桧的蛊惑,想试探试探官家的态度。哪知这一试,一步之遥的相位没得到,还把枢密副使的官职也搭了进去。
其实他与岳飞无冤无仇,甚至还有些交情,细细想来,若非已经飘然自得,哪会如此急切地去弹劾?好在,四川制置使也算要职,总胜过登高跌重,从今奋发立功,亦不晚也。
王庶心情复杂地离开临安后不久,赵鼎回朝的马车又自钱塘门驶入。
车上的老者形容清癯,装饰简素,然而在城门外迎接他的人,却多是紫衣金带,贵气逼人,到了他面前,竟都摆出温良恭敬的模样。
宰相之礼绝百僚,不外乎是。
“元镇公。”待众人寒暄过后,上车与赵鼎同乘的,是交情深厚的旧友李光。
两人是同年进士,朝堂上又一向进退与共,赵鼎在岭南居住了一年,再见故人,不免相对哭泣了一番,才开口谈及朝堂诸事。
“我预备着进宫面圣,不便去拜会王枢密,泰发(李光的字),劳烦你带上这几盒香料,先替我向王枢密告罪一声。”
赵鼎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秦桧被斩,得知如今朝中最得用的是王庶,便想着先摆出友好的姿态,免得自己后来居上惹人厌烦。
“王枢密出任四川制置使,已经不在临安了,今日刚走。”
饶是赵鼎久经风浪,也不由得怔愕了片刻,才低声道:“这却是何故?”
李光看了一眼车外往来的行人,和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的同僚,没有应声,只在赵鼎手心写了一个“岳”字。
赵鼎一头雾水。“岳”自然指的是岳飞,可这到底是说王庶勾连岳飞,惹得官家忌惮,还是说二人生了龃龉,最终以王庶被逐出中枢作结——这天差地别的两个方向,关系着他在官家面前应该对岳飞拿什么样的态度。
赵鼎正待再问明白些,好摸着王庶过河,车马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掀帘一看,一个穿着绯袍的青年女官站在车外,向他拱手道:“官家听说赵相公到了,特命下官召相公进宫。下官迎接来迟,还望恕罪。”
能穿官袍在外行走的女官不过两人,赵鼎回朝前做了许多准备,早打听过这些消息,除了王庶外放的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尚且不知情,旁的倒没有什么不晓的。
这女官看年龄也不会是易安居士,那便只能是被官家引为腹心的宗令嘉了。赵鼎不敢慢待,连忙回礼道:“宗押班。”
派心腹来迎接自己,足见官家的看重,赵鼎本当为此高兴,可一想到王庶外放的内情在面圣前已经没有机会问清楚了,又不免觉得不安。
“官家,赵相公到了。”
赵谅放下手中天书一般的奏章,整理好冠帽,坐直身子道:“请赵相公进来吧。”
从实说,赵谅其实不怎么看好赵鼎。
无论是他从前在史书上读过的一鳞半爪的故事,还是穿越后所了解到的赵相公,都与自己三观天差地别。
譬如他上奏要求把王安石移出神宗皇帝的配飨,还排挤与新党有姻亲的同僚。赵谅无意分辨新旧党争的是非,在他看来,这些恩怨早该随着北宋的灭亡烟消云散才是,可赵鼎这痛打落水狗的模样,实在过分了些。
再譬如,自绍兴七年二度为相以来,赵鼎便力主和议,劝赵构从建康南下到临安——虽则说不好其中有多少是赵鼎自己的意思,有多少是他在逢迎赵构,可不论如何,做出的这桩桩件件,都让赵谅难以认同。
尽管最终,赵鼎还是因为不能认同赵构屈膝称臣的做法,遭到贬黜,保全了自己的大节,可赵谅心里,还是不乐意让一个主和派,来当自己的首相。
可正如岳飞劝他的那样,他才堪堪即位,对政务还不够熟悉,做事又往往出乎常理,而外头打仗,最需要的是朝中安静不生变,因此,选任一个德高望重、老成持重的宰相才能镇的住。
李纲去年已经过世了,张浚志大才疏,更与岳飞不睦,其余的,不论是正从川陕回朝的胡世将和张焘,还是被派去的刘子羽和王庶,声望都逊色了些,也并无调和鼎鼐的经验。
所以,赵谅其实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知情识趣的赵鼎,就是他眼下最好的选择。
“臣赵鼎参见陛下。”
“赵相公舟车劳顿,朕急于相见,倒是让相公更加劳累了。”赵谅随意应付着,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却不料一句客套话,哪里勾动了赵鼎的愁肠,竟叫人落下泪来:“臣遭秦桧嫉恨,远逐岭南,不意有朝一日,能见官家之威仪清明,实天幸也,心中欢悦,又何谈劳累?”
赵谅听的莫名其妙,这才凝神去看堂下的人,一瞬间,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风露清愁”四个字——赵鼎身上,似乎萦绕着一种化不开的哀凄。
他赶紧放过这个奇怪的想法,继续思索着赵鼎的话,总算从早被抛之脑后的原主的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了和赵鼎的交集。
看起来,赵鼎从前很为原主说过几句好话,还同赵构说,原主不会一直痴傻下去,有朝一日总能开窍的——赵谅的穿越,还真让赵鼎的话说中了,怪不得他一见面就这般感怀。
感怀是真感怀,表功也确实在表功。
赵谅总得表示些什么:“朕从前多赖赵相公扶保,若是继位的时候,相公也在朝中,朕应付秦桧,又岂会如此艰难?如今相公既然回朝,朕也还要继续依靠相公辅佐,可见你我君臣缘分深厚。”
赵鼎依旧泣涕不已,似乎这些年的贬谪,让他重回临安时,生出了烂柯人一般的感慨。
好容易等赵鼎的情绪平缓下来,赵谅才抛出自己预备已久的问题:“赵相公,朕若要北伐,收复河北,经略燕云,你如何看?”
要是赵鼎还固执己见地要议和,那这个宰相,他也该考虑旁人了。
好在,赵鼎虽然持重,但还没有让他太失望。
“官家有恢复之志,实乃国之大幸。但事需缓图,如从前张浚筹划北伐,任用吕祉取代刘光世,反倒闹出淮西军变的大事,非但北伐不成,还叫淮西的防御为之一空,这便是万万不可的。”
赵谅点头:“所以还是在用人,现放着岳相公不肯用,所托非人,自然还不如安静无为,偏安一隅。”
“但是朕有岳相公,朕不怕这个。”赵谅的语气里有几分得意,他穿越来的时机总算没那么糟糕,至少——还来得及救下岳飞。
赵鼎却不知要怎么应付的官家的话。王庶的贬谪还横亘在他心头,入宫之前,他也没问清这件事和岳飞到底有什么干系。
方才官家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他在试探自己?
若是真心,那他说岳飞不该执掌兵柄,不免会惹得龙颜大怒,可若是试探,他赞成了官家的话,官家会不会觉得他和岳飞暗中勾结要架空自己呢?
经历过赵构那般心如渊海的君主,赵鼎御前奏对时很是小心。
“无论官家用何人,北伐大计,都不好太过轻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赵谅看向赵鼎,颇有些无语,忍不住开口调侃道:“怎么,赵相公也选修过废话文学?”
赵鼎听不懂什么“选修”“废话文学”,却也猜到是对自己不肯直接回应问题而不满。
可是……官家你就不能明示,你到底是希望我反对岳飞,还是支持岳飞。